章翊拿了本书靠在床头翻看,许久不见书桌前的人停笔回来睡觉,忍不住开口:“在写什么?能不能明天再写?你要保证睡眠充足。”
“好。”许常收了笔和纸,放进了抽屉,起身回头望着床上的人:“喝不喝水?我去泡杯茶。”
章翊点了点头。许常出去之后,她迅速地下床,拉开抽屉,翻出他刚才放进去的纸,打开快速阅览。
纸上事无巨细地记录着家庭琐事。水费账号,电费账号,天然气账号,物业费,交费地址,交费数额。甚至还有管道疏通电话,开锁电话,以及各种应急事项的联系人和电话……
章翊愣在当场,这是……什么情况?结合两个小时前在客厅里说的话,这当真不是在交待后事?她突然生出一种特别不好的情绪,说不出原因。
客厅里,许常坐在饭桌边,打开玻璃罐,正准备往杯子里倒茉莉花,就见章翊神色不宁地向他走来。她走近,站在椅子背后,双手圈住了他的脖颈,俯下身把头埋了进去,披散的长发,倾泻在他身前。
许常覆上她的手,轻拍,出声温柔:“这是怎么了?嗯?”
桌上的水壶四散着雾气,鸣响后停止了加热,俩人保持着这样的姿势,谁都没有动。
良久,章翊躲在他的脖颈下,翁声翁气:“许常,你是不是感觉到身体哪处不好?”
“没有。没有感觉不好。”他转着她无名指上的戒指,一派平静。
“我看了你刚才写的东西。”她紧了紧圈住的人。
许常洞悉无遗,耐心安慰:“有备无患,不要多想。嗯?”
“事出反常。”章翊的情绪依然跌落在某一个低点处。
“真的。信我。”许常站起身,紧紧地拥住了她。
章翊回抱住他,心里突然泛起阵阵酸涩。这个人的怀抱一点儿也不温热,浑身都是冰冰凉凉的,哪怕是睡觉的时候盖着被子,体温都不会升高太多。但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温暖了她的时光,教会了她生活,让她重新定义了生命的意义。
平安夜的夜,静谧而安逸。楼宇间的灯火,渐渐停熄。半开的窗户无风无月,冬日的萧瑟呈现在绿色的草木中,漫漫散播,波谲云诡。
这是许常在羊城度过的第七个冬天,这一年的冬天格外清冷,躺在他身边的人却格外温暖。此时的她,正伸长胳膊紧拥他,贴身在他的胸膛,传递着源源不断的热源。
许常抚摸着她的长发,叹息:“买西装那天,为什么不要那件婚纱?不喜欢么?”
章翊掩住困意,回想着那天具体是哪天,沉默了一会儿,回道:“请宋子梁赵瑾吃饭那天吗?你是说和西装陈列在一块儿的那件婚纱吗?”
许常点了点头:“你喜欢什么样子的?”
“也不是不喜欢。但是,婚纱,只能要一件。”章翊想起什么,轻笑出声:“江如练上个月给我发邮件了,去了法国,顺利进入了进修学校,她还让我替她谢谢你呢!她说,等我将来嫁给你的时候,婚纱留给她设计,我答应了。所以……”
“所以,给你买了那件红色长裙。二号我们去领证,西装配红裙。”许常嗅着她发间的清香,一副波澜不惊早有准备的样子。
“许常你……”
此时的章翊沉浸在被他悉心爱护的感动里,不想自拔。而许常,冰凉的手伸进了她的睡衣,游走上她温热的肌肤,褪去了她的衣服。这一次,章翊摘掉了他的小雨衣,无一隔阻,全心全情地接纳着他的进入……
爱情究竟是什么?
是悸动。是接纳。是保护。
是一起吃很多顿饭,做很多次家务,去很多个明天。
是抱怨。是嫌弃。是厌恶。
是试着理解,学会包容,想要永远。
永远,是一个迷人的词,也是一个狞恶的词。
它代表着永恒与远久。
也代表着永别与远去。
第37章 死生
十二月的最后一个周末,是千禧年的最后一天。
太阳拂照的清晨,暖洋洋的。章翊赖在被子里,实在不想起床,她怏怏不平地趴在床上抱怨:“许常。许常。许常。”
许常站在阳台上,正弯着腰给薄荷细致地浇水,听到呼唤声,放下手里的喷壶,走进卧室,宠溺地开口:“再睡一会,时间还早。”
“你看我这是想要继续睡觉的样子吗?”章翊脸埋在枕头下面,出声含糊不清:“我这是不想起床好不好!”
“有区别么?”许常掀开枕头,好笑道:“那科目二下次再去考,今天不考了,我带你出去玩。”
闻言,章翊噌噌掀开被子,跳下床,一脸嫌弃地看向他:“不要!不能跟你长时间呆在一起!否则,我的意志全被你消磨光了!”
说完这句,她麻溜地跑进洗漱间关上门,开始洗漱。许常看着她仓惶而逃的身影,面上露出坏笑,果然独特的人得用独特的方法,屡试不爽。
他走出卧室,经过洗漱间时,抬手叩了两下门:“速度带快点,鸡汤煲好了,抄手也包好了,我现在去煮。”
“啊?哦!”章翊满嘴泡沫还不忘夸赞一句:“我家许大帅哥就是贤惠!”
许常摇了摇头,对这姑娘表示无奈,她的措词还真是……不分性别!好样的!
饭桌上,两碗鸡汤抄手,碗面飘着一簇松茸和几粒葱花,冒着白烟,香气四溢。章翊拿起勺子,喝了一口汤,味道鲜美,完全满足了口腹之欲。
“今天去考试的人多么?”许常惯性地捞起碗里的鸡蛋,挑出蛋黄,把蛋白放进了章翊的碗里。
“听教练说,人不少,估计要排队考,不知道会不会排到下午。”章翊夹起他放进碗里的蛋白咬了一口,含糊不清:“放心吧,肯定能赶回来陪你跨年。哦不对,是让你陪我跨年。”
“要不今天还是别去考了吧!再约下一场。”许常放下筷子,抽了一张纸巾递给她。
“不行!早考完早结束,不然总有件事在那待处理,一想到我就脑壳疼。”章翊换上一本正经的态度,不容拒绝。
“好好考。”许常面露喜色:“考完了,明天下班带你去看小外甥。”
章翊放下筷子,喜上眉梢:“真的吗?”想了想又道:“许送……许送会不会不想见到我?”
“不会。”许常肯定:“虽然请了家政,但毕竟生孩子是件大事,大人婴儿都需要照料,她不会在这种时候为难你。而且,这段时间,她的状态也有所改变,可能是快要当妈妈了,性子温和了不少。”
“那就好!只要她不动辄就甩脸色请我滚,我不会计较那些有的没的。毕竟在这个城市里,她只有我们两个亲人。”章翊边往嘴巴里塞食物,边表明立场。
许常呵笑一声,没再说话,起身盛了一碗汤,放在她面前:“再喝点汤,多长点肉。”
“你嫌弃我!”章翊不满。
“没有没有。许常笑道:“我怕你考试的时候饿,影响通过。”
许送靠坐在医院的病床上,仔细看着各项检查数据和化验单,面色凝重。医院是她工作的医院,她原本计划在元旦剖腹产子,可能是因为日子太好,明天预约手术的产妇太多,妇产科的主任无法给她开后门,只得建议她提前或者推后一天。
许送算了算日子,推后一天,就得推后两天了,许九说了二号要去领证,她不想自己孩子的生日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
她看着肿胀的脚踝和下肢,以及不断升高的血压,孕期伴随着的头痛,她觉得这个孩子几乎要了她半条命。
考虑再三,决定提前一天剖出来。她放下手里的各种报告,拿出手机,拨通了许常的电话。
许送:“许九,是我。”
许常:“嗯。”
许送:“我情况不太好,要提前一天剖腹产。”
许常:“好。”
许送:“你来给我签字。”
许常:“马上过去。”
许常挂断电话,站起身,正视还在喝鸡汤的人,神色凝重:“许送情况不太好,今天就要剖腹产,我现在过去签字。你吃完,碗放在水池里,等我回来洗。”
章翊忙不迭地放下碗,收拾起来:“你等等,我和你一块儿下楼。还有,那天买的婴儿用品放在了左边的衣柜里,你换完衣服,带出来。”
小区门口,章翊踌躇着开口:“要不,我今天还是弃考吧!和你一块儿去迎接小生命。”
许常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把章翊按了进去:“你先去考试,考完了直接到医院找我们。”
“好吧。那你自己小心点。”章翊不知道为什么惶惶不安起来,她犹犹豫豫地关上了车门。出租车向北驶去。
许常拦下了另一辆出租车,向南驶去。
他们背道而驰,分离在世间。
章翊心神不宁地坐在出租车里,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无名指上的戒指,心里七上八下的的惶急让她坐立不安。
车内四窗紧闭,闷躁感袭遍全身,她拽下拉链,脱掉了外套,一声轻响,什么东西磕到前排椅背的塑料壳,掉落到了脚垫上。她弯下腰仔细查找,看见了掉落的手链。
手链是许常送给她的第一份礼物。链条的中间是一对小鱼,小鱼的眼睛上镶着紫色的水晶石,它们头对着头,摆出嬉戏的形态,很是讨喜,她很喜欢。
此刻,连接一对小鱼中间的链条断了。
这条手链和无名指上的戒指,同在左手,同一人给她戴上,从未摘下过。平时洗漱做家务时,她都尽量让着它们,小心翼翼地保护着。怎么就断了……
章翊突感一阵恶寒,心脏像是缺失了一块儿,她抱紧刚脱下来的外套,无知无觉地潸然泪下,直到泣不成声。
出租车司机,等待红灯的间隙,转回头友好地询问:“靓女,你这是怎么了?”
章翊抹了一把眼睛,掩不住颤抖,哽咽不止:“我手链断了。”
“哎呀!我还当什么事!断了就重新再买过,湿湿碎啦!”司机师傅想当然地吃惊,甚至觉得这个乘客的言行举止无法理解,但还是耐心地给予劝慰。
章翊骤然间想起这段时间以来的细枝末节,压抑的情绪崩溃到了极点,语无伦次:“师傅……麻烦你……调头,去中心医院。”
出租车司机莫名其妙,秉着顾客是上帝的宗旨,在下一个路口调转了行驶方向。
章翊拨出许常的电话号码,无法接通。无法接通。一遍又一遍。
彼时的许常,正在和宋子梁通电话,交待他帮自己请假,手续等他回公司上班补办,以及部门内的各种工作安排。挂了电话,他看了下时间,继续拨出电话,通话人是许送。
许送:“许九啊,你到哪了?”
许常:“现在的身体状况怎么样?手术预约的是几点?”
许送:“下午两点。身体还好,各项检查已经全部做完了。”
许常:“我大概还有五分钟到医院。你出来,我先带你去吃个饭。”
许送:“我有医院食堂的饭卡,随便吃点。”
许常:“接下来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你不能正常吃饭。”
许送:“那吃火锅吧。”
许常:“医院门口等我,上下楼”
许送的手机听筒里突然传来急刹车的声音,然后是一声巨响,接着手机的另一端传来嘟嘟嘟……
许送突然意识到什么,回拨过去,对面传来: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您稍后再拨。
许送大喝一声:许九……她迅速掀开被子,套上平底鞋,疯了一般跑出病房,任病房里她请的家政阿姨心惊胆战地呆滞在身后。
烟尘四起的交通要道,光影和红色液体交织、重合。
一辆出租车四轮朝天地倒扣在道路中心,碎玻璃散向四处,柏油路上染黑一片,长长一段轮胎摩擦地面的痕迹,汽油嘀嘀嗒嗒地涌向地心,袭地的铁皮里渗出血液。
道路的另一端,一辆大货车散着白烟停止在瘪斜的护栏上,车灯线路流窜外露,坠着破碎的塑料件,堪堪停歇。
周围密密麻麻的人群,有人惊叫出声,有人劫后余生。
事故现场,支离破碎,混乱不堪。
许送跌跌撞撞地向着弟弟家的方向疯跑,她完全忘记了现在的自己是一个待产的孕妇。直到她穿过人群,看到了躺在担架上浑身是血的人。她双腿瘫软跪坐在地,下体接踵传来阵痛,一阵痛过一阵。
救护车上,许常的蓬松柔软的黑发,被血液染湿沾连在一起,衣服、裤子也已经被血液浸透。许送握着他血迹斑斑的手,不停地颤抖:“许九……许九……许九……你睁开眼睛……你睁开眼睛啊。”
担架上的人像是用尽了全部的力气,缓缓抬起眼皮,良久,双唇微张,发声却无音:
“八……姐……”
“章翊……”
许常闭上了眼睛,思维涣散,再也无法集中精力发出声音。黑白交织的边缘,他想说:我的姑娘,她才21岁。
许送颤抖不止:“许九……许九……我现在就给她打电话,现在就打,你别睡,你别睡啊许九。”
许送在手机跌落几次之后,终于翻到了章翊的号码。
许送:章……章翊,我是许送,你快来,快来,许九……许九……浑身都是血,都是血啊……
拨不通电话的章翊,眼角还挂着泪水,突然手机在手中震动起来,她颤颤巍巍地按下绿色按键,听着电话那边句不成调的哭诉,抑制不住冲那边咆哮:“你说完再哭,现在在哪?”
许送:医院……在去医院的路上,不是,到急诊了,你快来啊……
章翊颤抖着挂断电话,哭着嚷道:“司机师傅,求求你,求求你,开快一点。”
“哎呀,不是我不想开快啊!”出租车司机伸手指了指挡风玻璃道:“前面发生交通事故了,堵着不动,快不了啊。”
“还有多远?”章翊望了一眼前方,心痛到窒息。
“这条路是最近的了,直行往前,大概还有五分钟的车程吧!”出租车司机摇了摇头,表示无奈。
章翊掏出钱包,抽了一张人民币扔过去,大喝停车,她迅速地打开车门,一路向前奔跑起来。
章翊跑到抢救室前的时候,许送正一手抱着肚子,一手扶着公共座椅的椅背,大口喘着粗气。见到章翊,她像是松了一口气,跪坐在了地上,随即下体流出鲜红液体。
章翊心急如焚地看了看抢救室上方‘抢救中’的三个红字,吃力地扶起许送坐到了公共座椅上,跑向了护士台。
林筑安推着行李箱,站定在医院的大门口。他转了店,收拾完行李,等着夜色降临时就离开这个生活五年的城市。离开前,他想悄悄地再看一看爱了近五年的姑娘。他望着门诊台阶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坠入了悲伤的情绪之中。
剖腹产的术前签字,在医院同事的再三劝导下,同为医生的许送,她知道此时的自己心智不清,根本没有权利为自己签字,只得给林筑安打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