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司非犹豫了一下,主动去给禹谷大巫师倒了一杯水。禹谷大巫师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喝了一口水以后,不紧不慢道:“那就从我的身世开始说起吧。我的父亲是瑞州人,他的姓氏是罗,我收养的那些孩子也是用的这个姓氏。他来自瑞州的皇宫,工作就是观测天上的星星,然后把他们看到的东西报告给皇帝。他从小就给我讲那些星星的故事,自然也包括辰州八宿。我记得你的母亲……她是瑞州的一位公主吧,你应该知道,这些人会在皇帝的授意之下研究星辰,研究古代历法与传说。”
“所以你对辰州八宿做出的所有推测,都是来自这些东西。”黎司非明白了他的意思,随后代替禹谷大巫师向周围的人解释,“我朝宫内有司天监。和宫外的不同,他们专门研究一个传说——辰州八宿!但话又说回来,如果你的父亲真的知道这么多东西的话,为什么能够安然无恙地离开皇宫?”
禹谷大巫师微笑着看他,又看其他人:“你应该知道,有些话只要不说出来,就不会有事。你父亲的死,你母亲的身世,还有虚日鼠的身份,不都是这样么?”黎司非闻言又是一惊:“什么意思?!你说什么?我母亲的身——”他话没有说完就被禹谷大巫师打断了。对方竖起一根手指,轻轻晃了一下:“现在还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以为你去过郎青以后就会有所思考,结果没有。还是说……你是不敢呢?”
黎司非手脚发凉,一句话都没有说。危月燕握紧他的手,随后轻轻地摇了摇头。禹谷大巫师扫了黎司非一眼,似乎没有现在就要他得出答案的意思,只是淡淡道:“也罢,你还什么都不知道,等我说完了你再回答我好了。如果你还是什么都说不出来,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说:“我的父亲承担着研究辰州八宿的职责,但在他们历代积累的资料之中,他发现了一个问题。这个问题让他相当惊恐,于是他很快就离开了瑞州,隐姓埋名到了禹谷。但是他并没有放弃对这个问题的研究。在他死后,我得到了他的研究手札,并为了证实我得出的猜测前往瑞州游历。”
黎司非盯着他的眼睛:“那个问题和辰州八宿有关,我猜,还能够动摇国本吧?”禹谷大巫师带着些赞许点了点头:“你还不算太蠢,反应得很快。不错,根据瑞州历代关于辰州八宿的记载,以及你们的史料积累,我的父亲,或者说整个瑞州司天监都得出了一个结论——辰州八宿,不过是一个伪说!它是瑞州皇室创造出来的,夺取天下的虚假传说!”
“你胡说!”单永暮和张孟参同时反驳他。黎司非心中一惊,而有些事情似乎已经在悄无声息之间联系在了一起。单永暮愤怒道:“辰州八宿怎么可能是一个伪说!我瑞朝就是依此传说建立的,史料也有记载。你难道要将那些白纸黑字的东西都全部否定么!”
禹谷大巫师显然是见识过很多次这样的场面,闻言只是淡淡道:“观星测命不过是数术一理。凡是数术,就有其规律。有了规律不愁推不出来一样的东西。你觉得要是没有相似的东西在其中运作,辰州八宿能有那么多代,这个传说能够如此稳固?再说了,你现在知道了自己辰州八宿的身份,就仔细回忆一下。这十五年来你身上有什么奇异的能力么,有什么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么?我想没有吧。”单永暮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来话。黎司非仔细思考了一下,发现单永暮真的没有什么异于常人的地方,无论好坏。流传的辰州八宿传说之中也没有说过八宿生来会有什么异于常人的地方。这就值得推敲了,明明是天下所钟的气运之子却没有任何的表现,这个就不太说得过去了。
黎司非和单永暮心中都开始生疑,其他和单永暮相熟的人也开始回忆他平时的表现。而只有张孟参不吃这一套,他冷声道:“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你的意思是,我们传颂了那么多年的辰州八宿,除了第一代真实性可考,其余皆是由司天监胡编乱造的?”
“真假的话你到后面就知道了,如果你还是不相信的话我就没有办法了。你说之后的辰州八宿都是你们的司天监牵强附会胡编乱造的,我觉得未必,倒不如说这个传说一开始就是他们编造的。”禹谷大巫师说,“其实仔细研究一下就能发现,你们所谓的第一代八宿,有一位是现在的皇室之人,剩下的七个要么是当时支持他们的大家,要么有姻亲,要么有民心。他们只是缺一个合适的借口推翻辰朝,也只是缺一个合适的机会凝聚在一起。或许你们没有看过辰朝人自己写的史书?我发现瑞州境内的史书大多会模糊一部分记载,或者说是讳莫如深。我在北羌找到了一些很有趣的记载,你们应该读一读,才知道你们的先祖究竟是怎么从辰朝人手中抢来的这天下。”
瑞朝的三人都没有再说话了。鲁德看了看丁洛,给他一个询问的眼神,丁洛示意他可以开口。于是鲁德便问:“按照你所说,瑞州人信奉的‘辰州八宿’不过是他们的先人为了夺取天下制造出来的骗局。可我记得自有这个传说以来,它预言的乱世就从来没有出过差错,云诏和山诏之中盛行以星为名的风气就是为了这个传说所预言的‘乱世’。两诏为什么会知道这个消息?‘乱世’又是怎么一回事?”
禹谷大巫师看着他:“云诏和山诏之所以会这么做,当然是因为我和你们两部的大巫师做了交易。这个还和那个姓黎的小子以及虚日鼠他们有关系,之后再说。既然你提了乱世,那我问你,你觉得‘乱世’算是什么东西?或者说,它究竟为何会被称作乱世?”
“当然是因为天下征战不休,民不聊生,人心动荡。”鲁德理所当然地回答,随后渐渐迟疑起来,“民不聊生……人心动荡……”黎司非脑中突然灵光一闪,而危月燕比他更快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辰州八宿传说之中所谓的‘乱世’,根本不是某种规律,而是人心动荡?”
“这怎么可能?”玛图索和乌朵叫起来,张孟参和单永暮也是满脸的震撼,乌朵接着道,“他们有什么本事来预测人心?创造这个传说的人怎么会想到在这个时候就会有人心动荡?就算是神也做不到这种地步,何况创造这个传说的只是人啊!”
“不……根本不需要提前知道!”张孟参打断了她们的话,“只要依这个传说立国,只要再出现新的辰州八宿,人心就一定会乱!”
单永暮盯着他:“你怎么知道人心一定会乱,辰州八宿又一定会出……”他显然是想到了什么,转过头去震惊地看向禹谷大巫师。黎司非深吸一口气,最后做总结:“你刚刚说过,辰州八宿的出现虽然不大固定,但是并不是没有其规律。一开始那八个人是精挑细选过的,创造这个传说的人想好了,这个规律不能太轻易就被发现,但后继者也不能没有。这个传说……一开始就是为了谋逆!”
禹谷大巫师点了点头,黎司非又接着追问:“可是如果如你所说,辰州八宿的秘密就掌握在皇帝,掌握在司天监手中,他们察觉到有所不利就不会停手么?为何还要一直使用这个办法?”
“我说过了,观星测命不过是数术一理。凡是数术,就有其规律。只要这个传说建立了,就会有一代又一代的辰州八宿诞生。”禹谷大巫师看着他,随后就叹了一口气,“这件事就算司天监不做,就不会有其他人去做么?如果不把这个权利掌握在自己手里,这天下怎么得的,就要怎么失。能做到那个位子上面的都不是太蠢的人。你也出身皇室,你觉得对于皇帝而言,这个传说有好还是没有好呢?”
黎司非深呼吸了好几次,情绪才稍稍平复下来。禹谷大巫师的话已经说得非常明白了,而他一直寻找的东西也有了答案。无论他父亲是不是辰州八宿,只要那个人想,他就得是。而辰州八宿这个传说本来就是乱世的信号,是谋逆的源泉。如果这个传说一直在,最高位上的那个人借着这个传说处理掉有可能威胁自己的人就是理所应当的事。虽然于道不合,但只要有了理由,黑白颠倒也是可以的!禹谷大巫师看到他若有所思的表情,轻轻笑了一下,这个笑容在现在的黎司非看来有几分毛骨悚然:“知道了前提,那么我说的一切都有了解释。我能够凭借父亲留下的手札推出辰州八宿的所在,所以我说黎晖和这小子不是辰州八宿,而他是虚日鼠,这下该信了?”
他转头看着单永暮,继续他的故事:“我去到瑞州以后,由于年少不知天高地厚,开始四处宣扬我知道了辰州八宿的真相。这件事越传越广,到了最后,瑞州的皇帝都召见我,让我进入京城去算一个人的命格。不过不是现在的皇帝,是之前的昭襄帝。他给了我一个人生辰八字和命格,要我算这个人是不是辰州八宿。我算出来了他的确是,是辰州八宿之一的‘毕月乌’。不过我那个时候不知道那个人的身份,等我知道的时候已经是很久以后了。昭襄帝应该是知道那个人是谁的,叫我来不过是想验证我的本事,由此我算出了最后一个辰州八宿,把那个人的生辰八字留在了他那里,那个人就是你。作为回报,昭襄帝答应我在瑞州之中无人能够阻拦我去哪,也给了一些历代司天监总监的手札给我。我想后来的皇帝是不知道这件事的,否则我就不会吃那么多苦头了。不过他最终没有对你下手,应该是有别的事想做吧。”
单永暮脸色发白,不敢往黎司非的方向看。这个时候黎司非也大概能推出来一些事:建宁帝从昭襄帝那里得到了最后的辰州八宿的信息,就是单永暮。而自己的生辰刚好和他相同,就连时辰都是一模一样的。建宁帝想要打压靖远黎氏到底,所以利用了这个消息。这恐怕就是禹谷大巫师所说的“被另一个人顶替了身份”。但是他觉得这件事还有没完的地方,他究竟是怎么见到单永暮的,又是怎么认识黎晖的?最重要的是,他是怎么在展现了这么多能力以后还能够回到禹谷的?他身上的伤证明了他回到禹谷的过程绝不轻松,可如果他落到了皇室手里,究竟是什么人有能力把这样的禹谷大巫师送回南疆,最后还帮助他成为了禹谷大巫师呢?
禹谷大巫师悠悠地喝了一口水,看着周围人探究的眼神,又是轻轻笑了笑。他看起来心情很好:“我很多年没有和别人说起这段往事了,也很多年没有这么多人围在我身边听我说一些东西了。这个故事离结束还有很远呢,不要太着急。你们想知道的东西也都在后面,耐下性子慢慢听吧。”
他把杯子放下,又道:“在我离开皇宫以后,我被一个人找上了。他自称是代王的手下,找我也是为了问辰州八宿的事情。我当时年轻,而这件事也是我在瑞州立足最重要的资本,于是我就信了他的话,和他一起走了。”
代王就是当年建宁帝还做皇子时得到的封号。他封王五年以后,昭襄帝因急病逝于王陵回京的路上,同年过世的还有裕文公主苏长歌。他作为唯一的皇子顺理成章地登基。黎司非挑了一些重点写在危月燕的手心。禹谷大巫师的伤,他大概知道是为什么了。禹谷大巫师垂下眼帘,终于露出一点悲意来:“如果我当时没有答应他们的要求,直接回到禹谷。我或许能够见上我母亲最后一面,之后的事也不会那样了。”他的悲意一闪即逝,随后神情又冷下来:“我就这样被请到了代王府上。他们也用了同一个人的生辰八字来试我的本事,但也给了我另一个人的生辰八字——黎晖。这件事是我从代王府离开以后才知道的。代王见识过了我的本事,对我的能力表示赞叹,希望我能够留下来做他的客卿。我当时因为还想多从司天监那里打听一点消息,又不想那么快回到禹谷,于是便答应留下了。”
“我在代王府上呆了一些日子。这期间代王每日都给我一些生辰八字,要我算他们是否是最后一个辰州八宿,还帮我收集到了我想要的信息。那些人当然都不是辰州八宿,我逐渐觉得这些日子有些无聊,在收集够了我想要的东西以后便打算离开。加上那个时候我母亲病重,禹谷大巫师也要择一个新的人选。我本来就是大巫师的弟子,于情于理都要回去。这些事都是我一早就和代王说过的,他也同意了说我可以随时离开。可是没有想到,那个家伙居然出尔反尔!他假意放我离开京华,谁知这厮居然派了亲信府兵在京华外埋伏我,将我捉到了他的别庄软禁起来,不让我离开!”禹谷大巫师拿起水杯喝了一口,他的眼睛微微发红,手也在颤抖,看得出来他很愤怒,“我这才知道代王见识过我的能力以后压根就没有想过要放我离开,而我这个时候也知道了,他在我做客的时候让我算的那些八字,都是当时瑞州各个高门贵族怀孕的女子,她们腹中的孩子即将出生的日子!这其中有一个甚至是他的孩子!”
黎司非脊背一凉,随后他问禹谷大巫师:“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禹谷大巫师愣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回答他:“大概是二十年前吧。我当时被囚禁没有多久他就登基了,而我被他软禁在别庄之中足足有三年。期间他还是让我做相同的事情。我花了一些手段才逃出来,之后因为一些原因,黎晖庇佑了我一段时间,我在虚日鼠出生以后才被送回了禹谷。”此话一出,张孟参的脸色也白了。也就是说在那段时间里皇城之中所有大臣的孩子的八字都被建宁帝送去给他看过,他们都险些成为“虚日鼠”!危月燕紧紧握住黎司非的手,而他自己则是深吸一口气,问:“我父亲为什么会庇佑你?”
“我刚刚不是说了么?他给我的八字里,有一个是他自己的孩子。那个孩子当时才三个月,还在母亲的肚子里。他的母亲姓黎,我还记得她叫黎暮,是黎晖的同母妹妹。”禹谷大巫师说,“这下你明白了么?那个孩子不是辰州八宿,当我被关进别院没有多久,那个女人就被送了进来。我和她见过几面,她也想过办法帮我逃跑,可惜无论她有没有这么做,代王都不想留她。她在住进别院半个月后‘失足’落水而死,一尸两命。代王借着这个机会要处死别院里所有人,我想了一些办法逃出来,把她的遗言带给了她哥哥。”
黎司非的身形稍微晃了一下,危月燕有些担心地看着他,黎司非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玛图索惊呼起来:“他怎么能够这么做?!虎毒不食子,可他连自己的妻子都要一并害死么?”张孟参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色难看得可怕。单永暮顿了顿,才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老头子以前说过,代王……陛下……他的好几个妃嫔都是,都是在怀着孩子的时候突然意外而亡的。这些妃嫔都是出身高门大户,有一个就姓张。所以我们家坚决不让女孩儿入宫……原来,原来是这样么……?”
禹谷大巫师打量着他们难看到极点的脸色,轻轻点了点头。玛图索和乌朵满脸的难以置信,就连听了那么多东西的面不改色的丁洛都变了脸色。鲁德结结巴巴道:“可,可这是为什么啊!就算自己的孩子不是所谓的辰州八宿,也没必要连母亲也一起杀掉吧!再说这辰州八宿不是,不是皇室所厌恶的么?她的孩子怎么样都不应该死啊,她也不应该死啊!”
“别被表面那些细枝末节蒙蔽了,这件事其实很简单。”黎司非冷冷道,“无论那个未出世的孩子是不是辰州八宿,他都有一个强大的母家做后盾。如果那个孩子,尤其是男孩,真是所谓的辰州八宿的话,那连母亲一起处理掉是最好的办法,不是的话也是一样,如果只是流产的话,无论是那个妃子还是她的母家都不会甘心。这样看来,辰州八宿还真是一个排除异己的好方法啊!”
鲁德看着他,半天都没说出话来。丁洛眼神一沉,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了别的什么。玛图索和乌朵你看我我看你,张孟参和单永暮则是都低下了头。危月燕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把黎司非的手握得更紧了。黎司非感受着她手上的温度,才有一种从噩梦中惊醒的感觉。他垂下眼帘来:“大巫师还有什么要说的么?这个故事到这里,恐怕还是没有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