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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胸无成见,不能推究精微,只以惑世诬民,深可哀也。”───《卜筮正宗》
第59章 八宿之秘(下)
禹谷大巫师打量着黎司非,表情之中不知道有什么:“你振作起来倒是很快,这一点也和你父亲很像。你能这么快理清其中的关节,是因为你母亲的缘故,还是因为你自己的所见所闻呢?”
“二者都有,换做是衡明或伯商,也很快能够想明白的。”黎司非还在想着刚才的事情,冷着一张脸,“大巫师还是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禹谷大巫师又笑了起来,可是黎司非实在是不觉得这个故事有什么好笑的。禹谷大巫师笑够了,又喝了一口水,才继续道:“年轻人不要那么心急,我都说了,这个故事很长。要慢慢讲才能够讲完。别着急,坐着听吧。”
黎司非这才按耐住一肚子的问题,老老实实坐好,等着他说之后的事。禹谷大巫师见周围的几个人都冷静下来了,这才继续道:“之前在代王府的时候,他们为了逼我说出最后一个辰州八宿的下落,对我用了好几次刑,身上又有不少伤。我逃跑被发现的时候又被那帮人挑断了脚筋,在黎暮死时被挖掉了膑骨,那个时候已经奄奄一息。黎晖说要亲自处理我,借此机会把我带了回去疗伤。他们兄妹是我的救命恩人,所以我才愿意把这些事情说出来给你们听。好了,不说闲话,我在他的府上养了好久的伤,把我知道的、能说出来的事情都告诉了黎晖。他之后才告诉我,之前我算出来的第一个辰州八宿就是现在的皇帝!之后他就没有再管我,只是让我好好养伤。我稍微能活动的时候就想着要返回禹谷,但是黎晖那边实在是抽不出空来,我只能等待时机。可是这个时候禹谷的大巫师遴选已经开始了,这个机会本来就应该是我的。母亲这个时候应该已经病逝了,我着急要回去,可黎晖也没有办法。在他的儿子,也就是你出生以后,他就要离开京华到靖远去。黎晖害怕我的事情被发现,便着手联络他在南疆的朋友,也就是郎青山的巫师。他们商量好了以后就要想办法把我送回南疆。但是就在这个时候,我的存在被建宁帝知晓了,不知道是不是他姐姐透露出来的消息。总而言之这个计划被迫推迟了,黎晖只能把我送到另一个地方去。”
“这个地方是单家。”黎司非说。禹谷大巫师点了点头:“没错。黎晖说他们私交还可以,加上单昭多多少少听过我的事,所以我就顺利地在单家住下了。他答应帮我回到南疆,而我则要给他即将出生的次孙算命,算出结果来我才能走。”
“……然后你算出了一个虚日鼠。”单永暮低声道,“之后呢?你就顺顺利利地回到南疆了么?”
“哪有你想得那么简单。那个时候南疆还是不太平,禹谷当时乱成了一锅粥,我需要强有力的盟友来解决一切。”禹谷大巫师淡淡道,“我回到禹谷之前先去了一趟郎青。用我当时手上能够动用的所有筹码和资源换取了山诏和云诏的支持。至于我用了什么筹码,就不是你们应该知道的事了,之后大概就是你们想的那样了,我夺回了禹谷,同时对外宣称那个前往瑞州的禹谷人已经死了,是禹谷的叛徒,表面上和瑞州断了个干干净净。”
实际上未必吧。想到这一路上他们遇到的事,黎司非对他的这个说辞直犯嘀咕。他原本以为南疆五大部之中对于瑞朝的态度有好有坏,关系至少也是有些区别的,谁知道这五个部落一个不落,都和瑞朝或多或少的有联络。说是最厌恶瑞朝的越川似乎都和他们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其他的就更不用说了。禹谷大巫师大概能看出来黎司非内心在嘀咕些什么,又道:“我奉劝你还是谨慎一些好。南疆和你想象之中很不一样。越川人虽然厌恶你们,我也不是很喜欢这个皇帝,但是无论在哪里,都有值得做生意的人在。我回到禹谷成功站稳脚跟以后,黎晖就出了一大笔钱,要我帮他安置一些人。”
“安置一些人?什么人?”“你的意思是,这次和越川一起袭击山诏也是一笔‘生意’?”黎司非和鲁德的声音同时响起。两个人都目光灼灼地盯着禹谷大巫师。众人视线焦点的大巫师依然是一副处变不惊的模样:“别一起问,这两个问题都不好说,我一个一个答。先是你,黎晖的儿子,你想知道的很快就会知道的。我已经让昭昭去叫人了,过一会儿你就会见到他们。然后是山诏圣子的问题。我的的确确是做了一笔生意,要求也的确是拖住你们,不过不止是和越川。然后这笔生意的内容也有很大一部分是依赖于我的自由发挥,如果这么做得罪了你们,我很抱歉。毕竟禹谷和山诏还要做好久的邻居,得罪透了可就混不下去了。希望山诏这边是大部落有大部落的气量,早早放我们一马,日后还长着呢,嗯?”
鲁德拉下了一张脸,没有说话。丁洛在他身后轻轻摇了摇头,可能是在示意他冷静,也可能是在劝自己冷静。这兄妹俩劝人的方式很是类似,被劝的人很老实,鲁德虽然还是拉着一张脸,但是气势已经比刚才收敛了很多。黎司非仔细思考了一下,抓到了禹谷大巫师话里的一点问题:“不止是和越川做的生意?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西岭不完全会甘心的。在你们还在西岭那边的时候,西岭王就来同我做了一笔交易。”禹谷大巫师倒是答得很快,“我觉得有利可图便答应了。还有一个大客户的要求也是如此,我只要做一件事就可以得到三份报酬,何乐而不为呢?”
他的眼神一点一点冷了下来:“从前我觉得,瑞州人心狠手辣,罪该万死。我受过的伤都要找他们报回来。不过后来我明白了,瑞州人心狠手辣都是为了自己,但也可以在利益面前低头。说来还要多谢他们给我的启发,禹谷才能顺顺利利活到今天,也一点点壮大。”禹谷大巫师眼中的阴暗情绪一闪而过,随后他又恢复了之前那副平和的模样:“还有什么话想问,就一并问了吧。我欠黎晖的人情早就在交易里还完了,现在是黎暮的。加上和我们的邻居的好关系,我还可以回答你们各一个问题。瑞州一个,云诏一个,山诏一个,你们有什么想问的?机会很宝贵,商量好了再问。”
黎司非看了看乌朵,又看了看鲁德,最后是乌朵先开了口:“如果瑞州人要和云山二诏开战,禹谷会站在哪一边?”
“当然是站在南疆这一边。毕竟我还是很讨厌瑞州现任皇帝的,不过他死了的话我就要重新考虑考虑。”禹谷大巫师答得很快,“山诏呢?还要问一样的问题么?”
鲁德面沉似水:“我想问西岭和越川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才让禹谷认为伏击山诏是值得的。”禹谷大巫师摸了摸下巴,淡淡道:“西岭掏空了国库,也让我们接受了一部分领地。越川则是因为邻居的缘故和我一个老朋友的份上稍微算得便宜些。不过我那位老朋友的面子也只是这一次。如果山诏圣子想要出资让我们给越川找一点麻烦,我可以看在邻居的份上算得稍微便宜一点。”
鲁德看着他,带上了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你当初是借了山诏和云诏的力量才回到禹谷,成为大巫师的。”而禹谷大巫师不为所动:“我早就说过了,这一切不过是交易。我付出了一些东西,两诏也得到了他们想要的,所以我们才能像现在这样坐着谈条件。”他说完就再不理鲁德,转头看着黎司非。鲁德似乎还想再问什么,被丁洛一把拉住了。禹谷大巫师用余光扫了他们一眼,随后转回头看着黎司非:“好了,到你们了。你想问点什么呢?”
黎司非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无视了单永暮和张孟参投来的目光,问道:“我想知道,您的那位老朋友是不是姓苏?他…她还活着么?”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一直处变不惊的禹谷大巫师都愣了一下,随后大笑起来。黎司非不知道他笑个什么,只是手心隐隐冒出了汗。禹谷大巫师笑够了,直勾勾地打量着黎司非:“看来我先前的判断并不准确。你很像你母亲,而不是你父亲。你并不蠢,而且十分能隐忍。或者说……你已经有答案了,只是不敢直接问出来,对么?”
“我只是认为这样问会更合适。”黎司非说,他悬在嗓子眼的心并没有落下去,“大巫师究竟答不答?”
禹谷大巫师又笑了起来:“我当然会回答。我那位老朋友并不算我真正的朋友,只是生意做久了,她的本事又难能可贵,所以有那么一星半点的情分在。她的确姓苏,也的确还活着。我想这个问题点到为止就好。”黎司非没有说话,而危月燕琢磨出来什么:“你的意思是,你的那位老朋友,是瑞州皇室里的某个女人?”
周围的人又愣住了,玛图索看着危月燕,不知道是不是也想到了郎青山上的那个故事。乌朵犹豫了一下,问危月燕:“依诺凰,你为什么这么说?”
禹谷大巫师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她,危月燕看着黎司非:“我可以说么?”黎司非点了点头。
于是危月燕简明扼要地讲述了郎青巫师讲给黎司非的那个故事,在场大部分人已经知道了,但是还有些人是不明白的。禹谷大巫师边听边点头。乌朵听完以后 思考了一下又问:“也就是说,你怀疑这个故事里的女人,也就是你的姨母,其实并没有死?她借着假死脱身,然后……?”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完,但是在座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她借着假死从皇宫之中脱身,然后躲在某处,借着“辰州八宿”的传说准备夺取天下!这个想法实在是有点荒谬。张孟参当即便表示反对:“不可能!就算当年在郎青的那女子是裕文公主,可那又怎么样?裕文公主是当年先帝最疼爱的女儿,她有什么东西是得不到的,又有什么必要假死藏匿呢!”
“皇位。”黎司非说,“你还记不记得方才禹谷大巫师所说,先帝第一次见他的时候,让他算了一个人的生辰八字?”
张孟参脸色一变,单永暮的脸色也变了变:“司非哥,你的意思是,当年那个八字是……裕文公主?”
黎司非轻轻点了点头。在他心中,一切都已经成型。而按这个方向来看,一切也都说的通了。当年昭襄帝给禹谷大巫师看生辰八字之前,心中就有了答案。而按时间反推,禹谷大巫师是在二十五年前去到瑞朝的,那个时候苏长歌和黎晖都在南疆,但禹谷大巫师闹出了这么大的名堂,他们不可能不知道。如果苏长歌知道了自己辰州八宿的身份,那么她不愿意嫁到云诏来也是情有可原。同样的,无论她是男是女,只有有辰州八宿的身份在,她得到天下就是顺理成章!张孟参说得没错,有她裕文公主的身份在,她有什么不敢要的。
显然,裕文公主苏长歌并没有如愿,她最后还是裕文公主,而非天下第一位女帝。其他人显然也想到了这个结果。但还是有什么地方说不通,黎司非总觉得有个地方怪怪的,又想不出来究竟是什么地方。鲁德思考了一下,问:“我听说瑞州那两位公主,现在叫长公主是吧,不是双生子么?如果辰州八宿不是她,而是另一个人呢?”
“……”黎司非垂下眼帘,没有说话,“这就要看大巫师说的是不是都是真的了。”禹谷大巫师扫了黎司非一眼,没有说话。鲁德露出思考的表情,危月燕则是问:“这样看来,是大巫师没有把实话都告诉我们?”
禹谷大巫师感受着周围怀疑的眼光,无奈地扶额,黎司非看见他似乎翻了个白眼:“我还要说多少遍,观星测命不过是数术一理。只要把那些东西套进规律之中,就自然能够得出结果。是或不是,这个界限非常清晰。我以为你们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结果还是不懂。”
黎司非打量着禹谷大巫师,他的神情非常诚恳,没有半点破绽。可是黎司非还是不太相信。禹谷大巫师见他安静了,又淡淡道:“有两个地方你说错了。一,皇室之中的确有人是辰州八宿,但那个人现在还在京中;二,辰州八宿的名头的确是被推开了,不过是推到了另一个死人的身上。”
黎司非心中一凛,而单永暮和张孟参也很快反应过来。单永暮抢先道:“黎帅!”禹谷大巫师露出一个“还不算是太笨”但表情,点了点头。黎司非想到他之前在战场上的所见,又有另一个疑惑生了出来。危月燕看他的眼睛,大概猜到了他在想什么,低声道:“别在这里说出来,有些事,最好还是不要给不相干的人听。”
黎司非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听她的。禹谷大巫师则是流露出一点探究的神情:“我看在你父亲和姑姑的份上说了这么多。可你好像不怎么诚实,有些事并没有和盘托出啊。”黎司非顿时警惕起来:“大巫师阁下应该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吧?有些事说得太清楚,可就没有意思了。”
这样说着说着,黎司非忽然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为什么禹谷大巫师要在这个时候说这么多?他们来到南疆这么久,凭借他的本事,还有黎司非初到在长宁寨就接触到的禹谷探子。如果他真的只是想报恩,为什么非要拖到这个时候?难道这也是一桩生意,或者说是生意的一部分?他借着这个机会把所有人都聚到了这里,会不会有些别的心思?黎司非一旦反应过来,胡思乱想得就很厉害。危月燕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她很熟悉黎司非道表情,那个表情明显就是在乱想。危月燕在他手心里写了一个“静”字,示意他安分一点,不要多想。黎司非才从那堆乱七八糟的情绪之中抽身,对着危月燕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会安安分分的。他走神了好一会儿,其他人已经因为黎晖究竟是不是辰州八宿和这样做究竟有什么意义一事和禹谷大巫师争辩起来。黎司非看着危月燕,低声道:“你觉得,这件事应该怎么看?”
“我不知道。这是你们的事情,你们怎么看最重要。”危月燕说,“但是我相信你的话,你做出的决定对我是有意义的。”黎司非轻轻点了点头,好像心里翻涌的那些奇怪念头也稍微平息了一点。另一边他们还在争执不下,不过不是针对黎晖的身份了,大概是因为他们熟知的观念在今天已经被冲击了太多次,应该已经有些麻木了。单永暮想了半天,还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不行,我还是不相信!退一万步而言,就算真是这样,又有什么意义呢?黎帅的背后是靖远黎氏,他们的势力极大,就算能把辰州八宿的名声强行加到他身上,对于扳倒靖远黎氏而言其实没有特别大的意义,不过是壮士断腕。再说了,那个人又有什么把握,他究竟有什么筹码,能让黎帅一定把这件事情认下来呢?”
这也是黎司非想知道的。禹谷大巫师只是说:“一件事,只要说的人够多,相信的人够多,无论它是真是假,最后都会变成真的。我的故事,辰州八宿的故事还不够说明这一点么?这难道就是瑞州人说的不撞南墙不回头?还真是个讨厌的习惯。”
“好,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就该请出另外的几位了。我说了你们肯定不信,不过他说的你们应该会相信的。”见他们还是不太相信的模样,禹谷大巫师拍了拍手,示意周围的人暂时安静,同时也示意外面的人进来,“熙熙,攘攘,把那两个人带过来吧。”
话音落下,他身后的门打开,两个面容并不相似的青年带着两个瑞州服饰的人走了上来,一男一女,看起来年纪都不小了。左边那个高一点的青年好像是禹谷大巫师口中的罗熙熙,他扫了一眼黎司非,道:“大巫师,人带过来了。”
“好,辛苦了,你和攘攘先回去吧。叫昭昭和浮浮来换班。”禹谷大巫师点了点头,“两位,抬起头来看看吧。你们认不认识这个姓黎的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