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黎晖的旧部应该在西北,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西南?而建宁帝既然已经拿走了他父亲的私章,又为什么还给他,是知道他们一定会联系他吗?知道了又想做什么,是借他的手除掉他们,还是……
要将他们一同铲除呢?
黎司非顿时产生了一种深深地,被玩弄的无力感。他被建宁帝从军中剥离出来太久,已经什么都不懂了。不得不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那个人的所作所为,即使是他的亲舅舅。黎司非记忆中,父亲的确有往西南寄信的习惯,他也在遗物中见过没写完的信。可信上分明是个南疆人的名字,怎么会和他的旧部扯上关系?或许他该去问一问单昭,又或许该把这件事偷偷瞒下来。
一番挣扎过后,黎司非打开了那封信。信上的内容很简洁,大意是向他和单昭问好,并表示自己有些事情暂时不能到前线支援,只能留在驻地。希望他们一切顺利,在开战之时会与他们里应外合偷袭西岭。信上没有落款,依然是那个印章。黎司非见了开头便稍稍放下心来。看来对方是先联系的单昭,知道他在,也顺便递了一封信告诉他。
黎司非看完信,便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过于紧张了。先前被土喀偷袭时他第一反应是怀疑危月燕,而这次拿到信第一反应也是被算计了。明明想改变,去多信任别人一点,可最后还是做不到。
他明明讨厌像建宁帝一样多疑的人,钦佩像父亲一样能够坚定地信任别人的人,可最后他还是变成了他讨厌的那种人。
黎司非揉了揉太阳穴,把信放好在桌面上,独自想着事情。思考无果,他决定睡觉,可又翻来覆去地睡不着。黎司非很是无奈地坐起来,思考着要不要找个人来打晕自己。最后他闭上眼睛,数着窗外的雨声,这才慢慢睡了过去。
次日黎司非是被单永暮叫醒的,他脸色相当难看,一看就知道没睡好。单永暮有几分奇怪:“司非哥,你怎么了?是没睡好吗?”
黎司非不动声色地把信收到怀里,然后点点头:“是啊,没有睡好。昨天晚上雨声比较响,又有些虫跑进来,我被吵醒了好几次。”
“这样啊,我倒是睡得挺好的。”单永暮挠挠脑袋,“对了,老头子让我们去寨子里多走走听听看看,顺便采买一些药品。玛图索和危月燕会与我们同行。你要是不舒服的话,要不要休息一天?”
黎司非摇了摇头:“不用了,我还好。吃过早饭就可以出发。对了,老将军派我们出去,他去哪里?”
单永暮回答他:“爷爷去见驻军首领了,之后回去安排准备粮草和辎重的事情。怎么,你要见他?”
“嗯。”黎司非心中有数,“不着急,等他回来我再亲自去见他。我们赶紧下去吧,别让她们久等了。”
他们两人便一起下到大堂。玛图索和危月燕已经在等着了,桌上摆着一壶冒着热气的茶,还有好几个盘子,装着一些米似的东西。黎司非看着新奇,和单永暮一道坐下,和她们打招呼:“早。”
危月燕点了点头,她正慢悠悠地喝着什么。玛图索则是相当热情地招呼他们:“来来来,尝一尝这个。”给他们各拿来一碟深绿色的糍粑:“瑞州人似乎管这个叫青团,我们叫艾馍,都是甜的,味道应该没什么区别。旁边还有油馍,是咸的。中间是油茶,你们自己倒。”
黎司非接过糍粑,道了声谢。单永暮则在她的指挥下去倒茶汤。那茶汤和黎司非他们常喝的茶完全不一样,浓稠青绿,冒着盈盈热气。玛图索给他们指:“这是炒米,这是锅巴,这是油果,各抓一点来吃。那边那个红碗是糖,黑碗是盐,你们自己看看要加什么。”
喝茶还要加东西?黎司非觉得很新奇。他舀起一勺油茶送进嘴里,差点吐出来。茶很苦,带着花生和酥油的香气,以及呛人的生姜味。油果脆甜,炒米没有味道,而锅巴略略散发着咸味。他的脸皱成一团,还是强行把它咽了下去。另一旁的单永暮也好不到哪去。他喝了一口立刻咳了起来,转身就去找水。玛图索和危月燕掩面偷笑,黎司非嘴里又苦又辣,说不出话来。玛图索转过头去:“依诺凰,我就知道!你们不听我们的,吃亏了吧!”
黎司非缓了好一会儿,才说得出话:“这是什么做的,它的味道很是……特殊?瑞朝没有这种东西。”
“当年的新茶叶,花生,姜和酥油,捶打成膏,烹煮可得。”危月燕又给自己舀了一碗,加好辅料又倒了一点点盐,“这是我们待贵客的食物,贵客们可要喝完哦。”
“……”黎司非和单永暮面面相觑,决定一个加盐,一个加糖。他学着危月燕的样子只放了一些盐,拌匀后又喝了一口。这回茶汤没了苦味,反而多出了一种特殊的香气与咸鲜味,姜味也淡了一些。一旁的单永暮也放下碗,感叹道:“很好喝诶!司非哥,,你要不要尝尝我的?”
“好。”于是他们便换着尝了一口,加了糖的油茶像是带着醇厚茶香与酥油香气的姜糖水,没有加盐的令人印象深刻。单永暮尝了一口后啧啧赞叹,说要再添一碗。黎司非则是拿起一个艾馍咬了一口,它做得略粗糙一些,还能咬到些许艾草梗,但胜在清香可口,内馅也很甜。他吃完艾馍又去拿油馍,这个馍馍是咸的,里头包着芋头,炸得酥脆。黎司非的疲惫在美食之下一扫而空,他不由得多吃了一点,单永暮亦是如此。玛图索和危月燕边谈边吃,相当自在。四个人把桌上除油茶外的食物扫荡得干干净净才出门。单永暮打着满意的饱嗝:“真好吃。我来之前从没想过,南疆还有这么多好吃的。我还以为要天天吃军营里的饭菜呢。”
黎司非心说出门打仗不吃军营里的东西吃什么,但又不忍心扫他的兴:“嗯,的确很美味。你喜欢的话就抓紧时间多吃一点,日后开战了就没那么多时间吃了。”
单永暮深有同感般点点头:“嗯!等战事了了,我就要到南疆来玩,把这里的美食都尝一遍!诶,对了,玛图索,这个寨子会一直这么热闹吗?它看起来相当和谐安宁,这里的人一定过得很快乐吧!”
玛图索原本在他们后面和危月燕聊天,听见他们的就走上前来:“当然啦!这儿可是全南疆最大的商贸之所,云诏大寨都比不上它。只要六十八部还在,便会一直繁荣下去。”她突然话锋一转,“不过其他东西呢,倒也未必。如果六十八部的格局重建,它有可能会被转移到别的地方去。”
“听你的意思,它换过地方?”黎司非问。玛图索点了点头,道:“这个寨子是你们瑞州人建起来的,与我们的习惯不大相同。原本这个地方就是各族在领地交界处划出来的一个大部落,时常有所变化,是瑞州人来了以后才圈出一块死地来。”
单永暮思考了一下,又问:“所以这块地方都是我们建起来的?”谁知道她们都摇了摇头。这次开口的变成了危月燕:“不完全是你们建起来的。你们瑞州人当年胜了以后,看中了这块地方,将原来居住在这里的几个部落分别驱逐向五大部,然后按你们的习惯建造了这些圆楼,并改造了原有的房子。那些部落的人大部分不愿意离开,五大部也不完全愿意接纳他们,险些又造成了一场大乱。”
“这——”单永暮支支吾吾半天,没说出来话。玛图索的脸色有些许难看。危月燕又道:“所以你们两要小心一些。长宁寨自有领地划分,这是双方互相妥协的结果。那些部族的后人也回到了这里,他们并不喜欢瑞州人,如果你们出了云诏在长宁寨的地盘,我们不能保证会发生什么。”
黎司非和单永暮俱是一震。黎司非先开口应下:“好。我们如何判断我们有没有超出云诏的领地呢?”
“会有界碑,云诏的银月云蛇图腾会刻在界碑上。”危月燕说,“同时只有云诏和山诏的领地有你们的驻军,其他三部的领地会有自己的人把守,他们的衣服上会绣有长宁寨的锦蝶花,注意看就好。最保险的办法还是跟着我们。”
黎司非一口应下:“我知道了,我们不会随便乱走的。”
他们住的圆楼较为靠近瑞朝军队的驻地,几人便向着繁华的街市去。街道上的屋子渐渐变成了南疆最常见的吊脚楼,脚下的石板上有花一样的图腾,街边像界碑似的石头也有,玛图索说是代表长宁寨的蝴蝶。在五大部中,蛇代表云诏,蜈蚣代表山诏,蝎子代表西岭,蜘蛛代表越川,蟾蜍代表禹谷。这些都算做常识,黎司非便暗自记下。单永暮和他都还记得单昭的任务,便计划分头行动。危月燕和玛图索听了他们的话,打算跟他们一起去。一番商量过后,四人以寨中广场为起点,黎司非和玛图索往一边走,而玛图索和单永暮往另一边走。和危月燕独处时,黎司非就显得没那么自在了。两人并肩走在一起,好不尴尬。黎司非走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想出了一个话题:“我们现在去买驱蛇的药粉么?”
危月燕点了点头:“可以去。我们昨天已经布置下去了,说是会送到驻地。你要是想去的话我可以带你去。”
“那还是不要再多跑一趟了。”黎司非赶忙换了一个话题,“有什么比较热闹的地方么?人多的,除了菜市以外。”
危月燕思考了一下,道:“那就是卖杂货的地方,也很热闹。可是在玛图索他们那个方向。你们不是要分头行动么?”
“……”黎司非想不出来扯什么话题比较合适了。好在危月燕看出了他的窘迫,道:“没关系。我们这条路可以抵达云诏和山诏领地的边界。那里的界限较为模糊,人也相对杂一些。也是个比较热闹的地方。我可以带你去看一看。”
“再好不过。”黎司非赶紧顺着她的话往下,“我记得,云诏和山诏本是一家,所以联系相对密切一些,对吧?”
危月燕点了点头:“对。二诏本来是南疆最大的部落——南诏,四十年前因战败被一分为二,界线就是南诏王陵所在的古诏山脉。云山之名也是你们起的,我们跟你们的往来也相对密切些。说到这个,以前玛图索的部落就在长宁寨附近哦。”
“哦,难怪她刚刚脸色不太好。”黎司非觉得这个话题不算太妙,又换了一个,“你离乡五年,现在又回到了南疆的土地上,你高兴么?”
危月燕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当然啊。我又不是自己要离开这里的,换做别人碰上这种事,没有人会不高兴吧。你的问题有些奇怪。你是不是在进大瑶山前也问过类似的问题?我记得你们好像不喜欢做重复的事吧。”
“抱歉,我不太会说话。”黎司非连忙道歉。危月燕撇了撇嘴:“总是你问我,该我问问你了。听说你以前不在皇宫之中生活,是在军营里长大的,是么?”
黎司非眼中流露出一点怀念的神色:“算是吧。我五岁之前跟在祖父祖母身边,生活在京华东边的靖远,而后就跟着父亲去了西北边疆,一呆就是五年,之后就一直在京华之中。说来这还是我第一次到南疆来。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危月燕看着他的眼睛:“我听说你八岁就上了战场,我见过那种光景,你不害怕么?”
黎司非想起来,她也是十一岁便离开云诏,一个人北上瑞朝为质。于是他道:“怕的,但是也不能说,过久了就不怕了。我记得你也是十岁左右到京华的,那么远的路,你怕么?”
“你又在问我。”危月燕说,“不怕肯定是假的,但我……没有回头路,我必须去。就跟你上了战场就当不了逃兵一样。”
黎司非笑了一下:“你又没见过我在战场上的样子,怎么知道我不会当逃兵?”
危月燕白他一眼:“少套我的话。你们瑞州人是不是都这样,说一句吞十句问百句的。你父亲是边关大将,你是他的儿子,上了战场就只想做个逃兵,将你父亲置于何地?”
黎司非心里微微一动:“你也一样。你说过你不会背叛云诏,你就永远是云诏的圣女,所以你没得选。”
“知道就好。”危月燕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黎司非很快反应过来,自己监视她的事情她心知肚明,只是不敢也不能说破。他略带歉意道:“是我们有错在先,以后不会再有这种事了。”
危月燕眨了眨眼睛:“但愿如此,希望你的承诺以后也能用上。”之后两人便没再说话。黎司非暗暗品味着方才的话。危月燕说的字字句句都进了他的心,抛开立场看,他们或许是一对知心的好友。于是他不由得想,如果他早一点认识危月燕,那他和她是否都会得到一个朋友?
在黎司非胡思乱想的时候,他们很快到了云山交界之处,这里也有一处很大的集市。他们便开始随意转悠。有瑞朝士兵在,黎司非对自己的安全还是放心的,便听着危月燕介绍南疆特产。尽管这样,他看到危月燕拿起一条绿色发银的蜈蚣干的时候,还是抖了一下:“这是什么?”
“山诏的特产啊,他们盛产青蜈,这种成色的更是其中的上品。老板,再加上这条和这条,都包起来。”危月燕又点了两条,随后一指黎司非,“他付钱。”黎司非只能认命,但那三条蜈蚣干的价格贵得吓人,他的钱包瞬间就空了一大半。黎司非摸着自己瘪瘪的钱包,长长地叹了口气:“能告诉我为什么这么贵么?”
“说过了,是上品。”危月燕拿到了包好的蜈蚣干,看起来心情很好,“可以制一批好药了。山诏的青蜈是我们制毒或解毒的一味必需的药,有了它,对上越川的蛊都能有把握一些。”
黎司非有些惊讶:“我记得越川乃是南疆用毒的大家,在南疆罕有人能出其右,它连那些毒都能压制吗?”
危月燕有几分得意:“光靠它当然不行,当然还要经我们的手制药才行。好了好了,能弄到这种东西已经很不错了。我身上没什么现钱,回头让玛图索给你。”她把那包东西收好,招呼着黎司非继续向前。危月燕一路上都在看那些药材,黎司非也发现售卖的干货以蜈蚣居多,零星混有几只蝎子,只是像刚刚危月燕买的那些绿中带银的一只也没有了。他没见到蛇干,便有些好奇地问是怎么回事,得到了对方的一个白眼。危月燕说没人会把蛇晒成干再拿出来卖,有用的是蛇皮、蛇胆、蛇骨和蛇肉,在云诏会有专门的地方售卖,很少有在这种地方直接摆出来的。两个人把集市从头逛到尾,危月燕又再挑了几味药,还是黎司非付的钱。黎司非仔细留意了一下,周围极少有谈论战争的消息,最多的是还价与拒绝还价的时候被提到。他们似乎已经习惯了争斗。黎司非听一个人说话听得出神,却不小心被一个人撞了一下。
“抱,抱歉,大人。”那是个有些瘦小的孩子,说着一口不太流利的南疆话,口音和危月燕有些区别,“我不应该冲撞您。”黎司非听得一知半解,就示意他离开。而危月燕见到那个孩子的背影以后,眯起了眼睛。她走到黎司非旁边:“那是谁?”
黎司非对她的态度变化有些奇怪:“一个小孩,他刚才不小心撞了我一下。他似乎是和我道歉了,我就放他走了。怎么了?”
“那未必只是个小孩。”危月燕淡淡道,“到一边去,我帮你看看。我又看上了一味药,你的钱袋呢?”
“当然在——”黎司非一摸后腰,钱袋不翼而飞了。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刚刚那是个小贼!我的钱!”他作势要冲向前去,却被危月燕一只手就拉住了。黎司非突然发觉她力气好像大得过分。危月燕的视线移到他衣摆上的一处污渍,她蹲下来闻了闻:“是地龙水,那个小孩是禹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