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轻轻感叹了一声,正了正神色琢磨着棋局。
两人又各自落了几颗子,白子便不出所料地溃不成军了。
年轻人微叹了口气,万般无奈道:“朕又输了。”
贺将军道:“皇上还需静心。”
年轻的皇帝抬手揉了揉眉心,略显疲惫地道:“最近琐事甚多,实在是劳形又伤神,这些个臣子,自己的事都管不好,还来参朕的家事,唉,不提也罢。”
贺将军替皇帝续满茶水,说道:“还是皇上太过纵容了。”
“贺叔……”
贺将军严肃地看向皇帝道:“皇上不可。”
年轻的皇帝悻悻地闭了口,轻声道:“私下里也不成了?”
贺将军不容置喙道:“尊卑有别,还望皇上恕罪。”
年轻的皇帝站起身走到窗边,负手而立,望着无尽的夜色欲言又止,半晌才道:“罢了,你们都是这样。”
贺将军也随着皇帝站到了窗前,看着夜色下连绵不绝的亭阁楼阙。
这时年轻的皇帝又道:“不过贺将军的小儿子才接回来不久吧,将军就忍心将他又送出去了?其实也不是非他不可的。”
贺将军面色严峻,目不斜视道:“不忍心又如何,既然他姓贺,就必须担得起贺家儿郎的责任,他乃将门之后,为这江山万死不辞是他乃至我贺府满门至高无上的荣耀。”
听着贺老将军振振有词的浑厚声音,皇帝也为之动容,不过还是有些于心不忍:“朕也是做父亲的,明白贺将军的良苦用心,只不过贺小公子一直都是贺将军的一块心病,此番虽是用人之际,朕也的确不想让您再徒增烦忧。”
贺老将军的神色终于有了些父亲的慈爱,他道:“琅儿他……终究是我亏欠他太多,但他并非笼中鸟,池中鱼,他是参天凌云,任何东西都不该将他束缚。”
皇帝终于笑了:“好,男儿气魄,不愧是将门之后!”
还有一句话贺老将军没说——
“他是吾儿。我信他。”
江上画舫。
一个身材颀长的男子,身着一袭月白锦衫,轻靠在甲板的桅杆上。他墨发未束,随意地披散在肩头,垂落在身后随着夜风徐徐而舞。
他手中拿着个玉白酒壶,时不时喝上两口,神色悠然,恣意洒脱,看似有些不修边幅的放荡不羁,更多的是一种随性淡然。
这时一个近侍轻声上了甲板,在男子身侧下跪行礼,呈上一封信,道:“殿下,宫里来了信。”
这名相貌温润如玉的男子正是轩亲王,赵颀。
赵颀闻言转身,欣然一笑,道:“皇兄。”
他一手接过信函,一手将酒壶放到近侍的手中,示意他免礼。
赵颀细细端详着手中的信,并未急着拆开,而是先将信封上笔锋刚劲有力却又不失柔和的行楷“霁之亲启”四字来回看了四五遍,确认的确是他熟悉的笔迹,才将信函收于宽大的广袖中,温和地对一旁的近侍道:“皇兄可还送了别的东西来?”
近侍毕恭毕敬地答道:“皇上派人送来了诗文字画,已全部安置在殿下的……”
近侍话未说完,赵颀已经拔腿下了甲板,快步向舫内行去。
赵颀看着舱房内琳琅满目的诗文字画,唇边的笑容更深了,他绕到桌案后,端坐在棠木椅上,方才取出袖中的信函,小心地拆开了火漆,拿出了里面的信笺。
他看着手中薄薄的一张蚕丝信纸,不死心地眯着眼冲着封口向信函里望了望,而后又将封口朝下在桌案上倒了倒,确信里面除了他手中这张薄得完全不可能暗藏玄机的信纸真的什么也没有了,才神色黯淡地搁下了信封,默然地坐了会吐出口气,开始看信。
信上也只有寥寥数语,且字迹还有些许潦草,看样子是百忙之中才抽出空闲给他这个弟弟写了几句慰问的话。
赵颀先是粗略地扫了一眼,悻悻道:“还真是日理万机。”
而后他才逐字看去——
“霁之,近来可好?中秋将至,吾甚念之。
忆往昔中秋月圆之夜,惟汝相隔千里,不免诸多挂心。
今佳肴已备,惟待颀归。
嘏笔。”
赵颀轻轻“嘶”了声,盯着信纸兀自出了神,直至油灯枯尽,一缕月光穿过侧窗洒在了他的桌案上,他才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就着皎洁的月光,从桌案底下拿出一个方形木盒,将信收好放于木盒之中。
那木盒里,是整整齐齐的一沓书信,每一封信上,都写着“霁之亲启”的四字行楷,有时工整,有时潦草,不一而同。
最后,赵颀将木盒归于原处,这才唤来侍从重新点亮了油灯,临摹起近旁的《祭侄季明文稿》(注)。
他从不给赵嘏写回信,更不会主动给他的兄长写信。一来是不知道说什么,说什么都觉得矫情,二来则是他觉得他这个日理万机的皇帝哥哥也不会有空闲仔细看他的信。
而且这回赵嘏要他回去,无非是那些个多事的老头子们又在哪听去了些流言蜚语然后开始参他的本,他们那些个“良臣”向来看他这个亲王不顺眼,什么风吹草动都能让他们大动干戈。他天高任鸟飞,眼不见为净,倒是无所谓,只是苦了他的皇兄整日都要听他们瞎叨叨。
不过这些事也确实不是空穴来风。
赵颀一笔一划地临着字帖,神情严肃认真。他兄长常说,练字须得平心静气,由此可修身养性,《诗经》中有言:“言念君子,温其如玉。”这性子便不能焦,不能躁,为人处事更要沉着,内敛,不张扬,不轻浮。
依他皇兄所言,他一向做的很好,正是如此,那些人再看他不顺眼,也挑不出错处。
不管怎么说,对于他皇兄的教诲,他心中一直甚是感念。
末了,他转头看向江面上高悬着的明月,喃喃自语道:
“是该回去了,好些日子没见着他了。”
裕州。
代清婉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睛,视线一时模糊不堪,半晌也没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直到一个沉稳的男声在耳边响起,她所有零散的思绪才汇聚到一处。
“醒了?”
代清婉的目光落向床前坐在梨花木交椅上的年轻男子身上。男子一身青衫,玄冠束发,白玉银簪固之,腰间以七星纹银带钩束紧衣衫,右侧系以双鸟镂空纹玉佩,佩饰简约而不奢华,却依旧给人一种十分贵气的感觉。
男子形容丰神俊朗,狭长的丹凤眼微微上挑,鼻梁高挺,薄唇勾起一道浅浅的弧度,乍一看有一点似笑非笑的意味,这便让他时常冷峻的面容生出了一丝烟火气,不再那么地拒人于千里之外。
男子轻靠在椅背上,交叠着修长的双腿,双臂旦在扶手上,骨节分明的十指交叉相扣,看起来十分地惬意自得。
代清婉看的有些恍惚,好半晌才沙哑着嗓子道:“先生……”
男子抬手轻轻向下一压,示意她不必起身见礼,语调平缓地道:“可有哪里不适?”
随着男子的动作,他光洁的手腕从广袖中露了出来,他的腕上戴着一根草色的手绳,其上点缀着三颗剔透的蓝色玉石,两相搭配,虽说不上多违和,但和他这身行装是真的有些格格不入。
代清婉还是挣扎着坐了起来,尽管身上的伤口很疼,她仍旧摇了摇头,道:“先生挂心了,婉儿很好。”
她面色苍白,说话时也有些力不从心,往日里的冷艳被憔悴的形容折磨得一丝不剩,却让她平生出一种弱不经风的楚楚动人,脸上未痊愈的伤疤为她添了一丝娇弱。
男子满意地点点头,微一昂首,道:“那就把它喝了。”
话音刚落,站在不远处的侍从端着一碗黑黝黝的汤药走到近前,弯腰垂首,将药碗平送到代清婉面前。
代清婉却猛地瞪大了双眼,满脸惊恐地看着面前的汤药,全身僵直地坐在床上,双手犹有千斤重,怎么也抬不起来。
男子见他迟迟不接药碗,神色淡淡道:“怎么?要我喂你喝吗?”
代清婉心下徒然一惊,面色铁青,她深吸一口气,强作镇定地接过药碗,艰难地开口道:“婉儿不敢。”
而后她咬牙将汤药一饮而尽。
代清婉压下舌尖泛起的丝丝苦意,轻皱着眉头将药碗递了回去,低眉顺眼地看着男子。
男子只是淡淡一笑,将一块饴糖递给她,语气略显柔和道:“婉儿有气。”
代清婉接过饴糖,却并没有吃,她咬了下舌尖,有些苦涩地笑了笑道:“婉儿不敢,愿赌服输,婉儿当罚。”
男子看了一眼被她捏在手中的饴糖,并无表示,只是道:“你记得便好。”
男子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代清婉,语调颇为轻快地说道:“我早就说过,你杀不了她,以前杀不了,现在杀不了,往后更杀不了。”
代清婉面色灰暗,却不敢出言反驳。
男子对她的心思了然于胸,却不甚在意地继续道:“当然,想报仇也不是全然没有机会。”
代清婉定定地看着他。
“只看你肯付出多大的代价了。”
代清婉不顾腰上伤口的刺痛,爬下床跪在男子面前:“还请先生赐教!”
男子漠然地看了她一眼,俯下身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嗓音沉着冷静:“首先,莫要再自作主张,你玩不过赵颀那只小狐狸的。”
看着近在咫尺的冰冷容颜,代清婉大气也不敢出,冰凉的指尖不轻不重地捏着她的下巴,力道堪称温柔,可他接下来的每一个字都如同利刃般刀刀剜在她的心口上。
“还有,”男子的目光犹如蛇蝎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代清池是程萧仪杀的,别,动,她。”
言罢,男子松开手,站起身向外行去。
代清婉瞬间脱了力,整个人瘫坐在地上。
男子头也不回地大步跨过门槛,转眼便消失在门口,说的话却依旧逐字飘到了代清婉的耳边:“每月十五去寒阁领药,余下的等你伤好了再说。”
直到男子的脚步声完全消失在内院,代清婉哽在嗓子里的呜咽终于漏了出来,她双手捂着嘴,无声地抽泣起来。
“可我哥的死也跟她脱不了干系啊……”
清冷的月光越过门槛洒在代清婉的脚边,静谧且安逸。
男子踏着一地银白的月光,转出内院进了花团锦簇的园子。他向来对这些花花草草不感兴趣,兴许是今日心情不错,便披着月色放缓了脚步,目光落在了一株杂草上,不免有些惊奇。
这园子向来有下人精心照料,很少能有杂草冒出头,想必是因为这株杂草长在暗处,便躲过了下人的夺命剪刀。
男子的神色柔和下来,目光也跟着有了温度,他弯腰俯身,伸手两指捏住了杂草的草茎,将它连根拔起。
他借着月光细细端详着这株杂草,仿佛手中的并不只是一株籍籍无名的草,而是什么稀世珍宝。
“银涯,今日怎么这般好兴致?”
一个身穿绯色窄袖锦袍的女子大步走过来,她一头乌黑的长发玄冠而束,间入一根云凤纹玉簪,未戴其他钗饰,亦未施粉黛。她腰间系以皮质双鱼忍冬纹蹀躞带,左侧挂着一把佩剑,右侧挂着一个金鱼袋,一块汉白玉石雕刻而成的九环佩,一身打扮干净利落,眉宇间豪气昂然,行过之处风吹草动,好不洒脱。
被唤作银涯的男子名叫穆洛衡,银涯乃是他的字。
穆洛衡闻声望去,淡淡道:“边大人,你怎么来了?”
边灵珂行至穆洛衡身边,凑近看了看他手中的杂草,而后看向他道:“这是我的知州府,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不用跟银涯阁主报备吧。”
穆洛衡了然地点点头,又把目光落到了手中的杂草上,他道:“一时忘了,这是边大人的府邸。”
边灵珂懒得同他争这座府邸的所有权,毕竟她平日里公务繁忙,甚少回府,而穆洛衡已经赖在她的府上很久了。但是屈于银涯阁主的“淫贼”,她选择放弃反抗。
“不过我倒是奇怪,我这一园子的奇花异草你看不上,偏偏对一根草情有独钟?”边灵珂看穆洛衡对一株杂草爱不释手的样子,肯定不是好心替她除杂草的。
穆洛衡答非所问道:“我看边大人平日里为人处事雷厉风行,怎么也会附庸风雅?”
边灵珂一哂道:“我怎么觉得你是在变着法地说我俗呢?”
穆洛衡把玩着手中的杂草,若有所思道:“恶水生莠,如今依附在此,更显得弥足珍贵了不是吗?”
边灵珂不知他所问何意,亦不知该如何作答,不过看他的样子更像在自言自语,便索性缄口不言了,反正这人素来性格古怪,非常人所能理解,与其去揣测他那令人鞭长莫及的心思,还不如乖乖把自己当个木头。
而下一刻,穆洛衡的动作还是让她大吃一惊。只见他慢慢握紧杂草,这株顽强的杂草瞬间被他的内力震成了齑粉,戏剧性地从他的指缝中流出,随着夜风散进了泥土中,成了花朵的养分。
穆洛衡拍了拍手,看向边灵珂道:“你说它会不会生出更多的杂草?”
边灵珂斟酌着道:“恐怕不能。”
穆洛衡轻叹了口气道:“可惜了。”
边灵珂见穆洛衡一甩衣袖负手准备离去,这才想起来回府的目的,连忙将袖中的竹筒扔给他,道:“对了银涯,‘飞鹰’来信,你的小野猫进了月华禁地。
边灵山顿了顿,看了眼高悬于空中的月亮,又道:“估摸着就在一个时辰前。”
穆洛衡唇角一勾,扬了扬手中的竹筒,大步离去。
边灵珂走进厢房的时候,代清婉正坐在窗边将一块饴糖往嘴里塞。
边灵珂一边坐到刚刚穆洛衡坐过的梨花木交椅上,一边道:“你不是不喜甜食吗?”
问完边灵珂似乎想到了什么,一挑眉道:“银涯给的?”
饴糖甜腻的味道慢慢在口中弥漫,冲散了舌尖那萦绕的苦涩,代清婉抬眼淡淡扫了她一眼,面无表情,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边灵珂已经习惯了代清婉这副傲慢无礼的态度,想来她堂堂知权军州事,却要因为银涯在这儿受这种气,一个比一个心高气傲,好在她心胸宽广,不和他们一般见识。
这时边灵珂闻到这满屋子的药味似乎还夹杂着点别的什么味道,她唯一挑眉,看着代清婉红红的眼眶道:“黑凝蛊?”
黑凝蛊是一种毒性极为霸道的蛊毒,毒发起来能让人痛不欲生,肝肠寸断。
“他可真够狠心的,真下得去手。”边灵珂光想着就一阵寒意爬上心头。
边灵珂无奈叹道:“你这又是何苦呢?你说你喜欢他什么,他本就是薄情之人,你应该比我清楚,干什么死吊着他不放。”
代清婉双目无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好半晌才缓缓道:“他于我有救命之恩,更有多年的教诲之恩,我如今的身份,地位,权势,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他给我的……他对我很好……真的很好。”
边灵珂不置可否,中肯地说道:“那便不要逾越雷池半步,于你也好,于他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