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你这小兔崽子!”程萧仪刚要去追,却被秦芸拉住了。
她望了望小程莠跑走的方向,对他道:“我去吧,你这两日着实逼得有些紧,她本就玩性大,凡事还得一点一点来。”
程萧仪道:“她便是恨我,我也得要她的刀向死而生。”
秦芸望了他一眼,松开了他,蹙眉道:“她是你女儿,不是你的刀。”
小程莠蹲在河边哭得伤心,秦芸唤了她两声她都不理,无奈之下,秦芸只得一把将小程莠抱了起来,坐到一旁的石头上,让小人儿坐在自己的腿上。
秦芸拿出帕子仔细给小程莠脸上的鼻涕眼泪擦干净,而后递给她一个又大又红的苹果,小程莠一抽一抽地把大苹果搂进了怀里。
“真不练了?”
小程莠奶声奶气地道:“不练了,爹爹大坏蛋,莠儿手疼。”
说着小程莠把自己红通通的手背伸到娘亲面前。
秦芸将她的小手握在手里,轻柔地揉了揉,道:“那莠儿就不想看看外面的山川河流,见一见外面的广阔天地吗?”
小程莠:“……”
秦芸继续道:“莠儿也不想像爹爹那样英勇神武,像师兄师姐那般武艺高强,行侠仗义,闯一闯这侠义江湖吗?”
“莠儿,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现在所有的苦,所有的痛,都是走向山巅的阶石,你想被人踩在脚下吗?”
小程莠似懂非懂地摇了摇头道:“莠儿不想……”
“还练吗?”
“……嗯。”
忽而小程莠又道:“阿娘,莠儿想学阿娘的‘金丝’。”
秦怿揉了揉小程莠的小脑袋,温和地笑道:“‘金丝’啊,承器方能形会。莠儿要学‘金丝’,就要有一把自己的刀,有一套自己的功法。刀既是武者制敌的利器,亦是武者本身,招式如何无非是锦上添花,形体随心,‘金丝’随形,外辅以柔则内刚,内刚辅式则透析视物,方能遇强则强。”
……
程莠睁开眼睛,母亲的话还回荡在耳边,她摇了摇脑袋,才把自己从回忆中抽离,回想起发生了什么。
她记得自己在掉下来之前,看到莫栀转动了莲花座的花瓣,想必是什么机关吧,他们应该都掉了下来,只是都没有掉在同一处。
程莠随遇而安,站起身来活动了下身体,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处于一个宫室之中。
宫室并不暗,四角各有一个兽头,兽头的口中都衔着一颗夜明珠,发出的光亮让宫室的陈设一览无余。
程莠没有看到自己掉下来的洞,应是某个地方有一处暗门在她掉下来后就自动闭合了。
这个宫室颇为奇怪,四壁的墙砖皆为篮绘,宫室顶部镶嵌的蓝色水晶波光粼粼,脚下哪里有地砖,竟是一整块被打磨的光滑至极的铜镜!
只一眼,程莠便闭上了眼睛,小心地解下红绸蒙住了双眼。
镜花水月终是梦。
好一个幻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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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剧情需要绝无冒犯!
第15章 镜花月幻梦·壹
拨雾林深见古寺,
菩提朱绕斑驳门。
子时夜起千宫阵,
焚钟空彻撞云霄。
……
“何为幻?”
“相由心生谓之幻。”
“何解?”
“闭视闭听。”
“可具体否?”
“凝神。”
……
“当——当——当——!”
子时的钟声响彻云霄,在空旷的山寺中迅速扩散,冲进寂寥的林幕青山惊起成片夜栖的鸟兽,久久回荡直到林深处。
沉闷的钟声穿过层层大理石直达地宫,裹着铜锈的余韵畅通无阻地穿梭于四通八达的甬道传到每一处宫室,毫无保留地直直撞进程莠的耳中,身陷幻阵的程莠只觉耳膜轰鸣,一阵头晕目眩险些站不住脚,连心脏都被那突如其来的钟声震得发颤。
程莠捂住心口,用力甩了甩脑袋,心道:子时三钟响,难道这鬼地方还有别人?……难道是莫栀?她到底想干什么?
程莠虽用红绸蒙住了眼睛,但胜在红绸轻薄,因此宫室中那虚幻如海水般沉寂的深蓝都被红绸朦胧成了一片荒芜的赤红。
程莠轻蹙着眉,这种视物的感受并不好,满目的红色总让她有一种闻到了血腥味的错觉。
不过现在当务之急是如何破阵,程莠摒去杂念,观察起阵法来。
这种阵法程莠从前并未碰到过,之所以能判断出这宫室中的幻阵,完全是因为她曾经在雾山藏经阁中随手翻看过的一本《千阵》,其中有一个阵法她的印象颇为深刻,便是这“镜花水月”,当时只是觉得名字还挺风雅,就多看了两眼,没想到还能有派上用场的一天。而至于破阵之法,她当然是……没记住。
或者说,根本就没有破阵之法。
其言道:“镜基,幻也;粼波诡谲,唯梦也;其千化不可悟,未有之明也;何明者,匪念也。”
没有句读,没有注解,寥寥之言,参悟不透。
程莠不知道自己是从哪掉下来的,因为环顾整个宫室都没有门,程莠也不知道自己该从哪出去,因为……没有门——至少目前来说她没看到。
既然能进来,就一定能出去,这一点程莠是确信的,只是该如何找到这隐藏于幻阵之下的生门,想必就只能待到破阵之后才能找到了。
破阵……回归本源,这“镜花水月”的突破口在哪?是“镜”还是“水”?程莠不敢妄下定论,要说这宫室之中,只有一个“镜”是真实存在的,就在她的脚下。
四壁的蓝绘与穹顶的蓝色水晶在夜明珠的照耀下流光溢彩,映进巨大的嵌地明镜中明暗交织,虚实相生,犹如置身于蔚蓝的海洋中,竟给人一种心胸豁然开朗的酣畅感,冥冥中似乎还有海水的涛涛浪声在耳边回响。
程莠走到墙边,抬手指尖轻触,缓缓地抚过上面的纹路,蜿蜒的花纹在指尖下游走,一种异样的感觉在心底升起。
程莠收回手,后退一步,目光扫过整面墙壁,而后又顺次走过其他三面墙壁,粗略地扫过上面的暗纹,最后回到最初所站的位置,心下的猜测已经有了个大概。
曲谱。西域的曲谱。
程莠曾经跟着西行的商队去过西域,还在楼兰待过一段日子,在那里结识了一位叫塔莎的姑娘。塔莎的父亲是中原人,所以她的汉话很好,同程莠也很聊得来,又是个精通音律的琴艺人,还教了程莠许多西域的曲子,不过程莠当然是……没学会。虽然程莠曲子没学会,谱子看不懂,但她还是认得西域的曲谱的。
可是在这里刻西域的曲谱是何意?程莠对这曲谱一窍不通,当年学的皮毛早忘的一干二净了,如若这曲谱中暗藏着什么玄机,那她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程莠忍不住腹诽:都没事闲的吧,搞这玩意不怕秃头?
程莠有些烦躁地扯了扯红绸,而后将手搭在金羽刃的刀柄上,食指“嗒嗒”地敲了两下,抬眼看向墙角的铜质兽头口中叼着的夜明珠。
“镜”、“花”、“水”都有了,那么“月”……
天上月,水中影,真似幻,幻似真。
程莠低头看向脚下的明镜,缓步退至宫室中央。
果然。
宫室中所有陈设包括程莠自己都被映进了巨大的铜镜中,而那幽幽发着光的四颗夜明珠,惟有一颗照耀着铜镜那方虚妄的世界。
程莠锁定相应的夜明珠,三步并作两步跨至墙角。
这兽头的位置并不高,没比程莠高出多少,要说具体一点的话,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如若贺琅站在这的话,那便刚好与他的发冠齐平,所以程莠一伸手就能碰到。
程莠将手伸向兽头,一寸一寸地摸索,最后在兽头的鼻子上停了下来,她略一停顿,然后毫不犹豫地按了下去。机关按下的同一瞬间,四个兽头同时发出“咔”的一声,那叼着夜明珠的嘴巴徒然张大,四颗夜明珠就那么直直地掉了下去!
程莠微怔,但仅仅一瞬,她当机立断地退到了一旁。
四颗夜明珠几乎是同一时刻落到了地上,“咚”地砸在了明镜上,而下一刻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铜镜并未被夜明珠砸出裂纹,而是随着这一下轻微的震动,四条极细的凹槽骤然从四处墙角延伸而出汇至宫室中央,形成两条交叉的对角。与此同时,夜明珠顺着凹槽向中央滚去,“叮”地一声脆响撞在了一起。
而这一撞似乎触动了什么新的机关,原本平滑的明镜猝然间裂纹纵横,无数细小的水珠开始顺着裂缝往外渗,越渗越多,最后直接成股成股地往外涌,转眼间便没过了程莠的脚背!
“他娘的!什么鬼!”
程莠低骂出声,而话音未落,四面墙壁也开始顺着上面的纹路向下流水,暗纹被流水浸过后纹路开始清晰起来,异域文字在篮绘的墙壁上诡异地闪烁着,犹如催命符般愈发地扎眼。
顷刻间,四面墙壁的暗纹被流水勾勒清晰,顺流而下的水汇入地面的水波中,又是“咔”的一声,紧接着“轰隆隆”的沉闷声响在耳边响起,犹如恶魔的低语,程莠汗毛乍竖,猛地转身后退两步,踩起一片“哗哗”的水花。
只见她方才背对着的墙壁从中间向两侧打开,后面竟藏着无数大小不一紧紧咬合在一起的齿轮,并在墙面打开后开始缓缓转动,长短不一的弦丝整齐排列在齿轮外侧,构成了一个巨大的“琴”,随着齿轮的转动发出悦耳的琴音,在空荡的宫室中尤为突兀!
魇。是《魇》。
“这什么《魇》的曲谱好像不全。”
“是啊,大多都被销毁了,听说是佛家禁曲,坊间很难找到全本。”
“为何?”
“嗯……听说这曲子会致人梦魇。”
“你会弹吗?”
“会一点,你要听吗?”
“不了不了。”
“没事,几个音不会被魇的啦,这首曲子的音律还是很不错的。”
舒缓和谐的韵律总会在不知不觉中使人放松,然后一点一点地击溃你的防线,带你进入梦境之地。
程莠想都没想,一把抽出金羽刃向琴弦砍去,但琴弦的材质坚硬异常,这一刀程莠提了三层内力,结果一刀下去弦丝非但完好无损,还将她推出的内力全数返还,极大的共震使金羽刃直接从程莠的手中脱出,“哐!”地一声撞到了另一面墙壁上又弹回水中,程莠更是连退几步,重心不稳加上已经没过小腿的水流的阻力,直接仰面栽入水中!
水流瞬间没过口鼻,震动的弦丝带起的音律打着颤地没入水中挤进程莠的耳朵,程莠只觉得脑子一片混沌,眼皮异常沉重,一张口水就往嘴里灌,她连扑腾了两下猛地坐了起来,眼前一片赤红。
天边黑云滚滚,漫山火光冲天,一道道血弧在空中飞舞,溅得程莠满身满脸都是血。
厮杀声,怒吼声,刀剑交击声震天,程莠一动不敢动地瘫坐在地上,颤抖着看着护在她身前的人一个一个地倒下。
“阿莠!快跑!”
“跑啊!别回头!”
“听师兄的话!快跑!”
“快走啊!师姐要护不住你了!”
程莠跑啊跑,不要命地往前跑,她不敢回头,不敢看他们是怎么倒下的,不能停下,不能停下……
可她还是被那个人轻而易举地拎着后领提了起来,他把她按到地上,大掌扼住她的脖子,一点一点地剥夺她的呼吸,一点一点地收拢五指,灼烈的疼痛充斥在喉咙间,脆弱的脖骨不堪重负……
不能死……
她的双手慌乱地在地面上胡乱摸索,想要抓住一线生机,满地滚烫的焦土灼得掌心生疼,她的眼前越来越黑,视线越来越模糊,连同那张狰狞的面目都看不清了,突然,她摸到了一片冰凉,是刀!
程莠大喜过望,咬紧牙关,死死地握住了那锋利的刀刃,刺痛瞬间从掌心袭遍全身,她猛地睁开双眼,“哗啦!”一声从水中坐了起来,挣脱了梦魇!
“咳咳、咳咳咳!!!”
程莠一个劲地往外咳水,咳到最后直接干呕起来,那模样好似要把心肺都给咳出来。
悦耳的琴声未曾间断,舒缓的韵律仍旧萦绕在耳边,程莠一把扯下红绸,抓起金羽刃一刀穿过两根弦丝将刀卡在了转动的齿轮之间,“刺啦”一声尖锐的摩擦声,金属剧烈交击迸发出闪耀的火花,齿轮顷刻停止转动,琴音戛然而止,宫室瞬间又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中。
“滴答滴答”只有程莠掌心的血珠顺着指尖滴落水中的声音,还有她略微沉重的呼吸声。
水位依旧不紧不慢地往上涨,程莠抓起红绸,将它缠在了掌心包住了伤口,然后一点一点后退,有些虚脱地靠在了墙壁上。
程莠漠然地盯着金羽刃,一时间什么也不想想,什么也不想做。
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活着的人却要一直挣扎在死的过程中,不得安生。
她的师兄、师姐、师叔、师伯,八十六个雾山门人,全都殁在了那场战役里。
有的死在了她面前,有的死在了不为人知的角落,甚至连尸首都找不到。
程萧仪生生剜了代清池八十六刀。
可八十六刀哪够啊?
千刀万剐他都死不足惜!
水渐渐地没过了程莠的膝盖,还在无声无息地往上蹿。
程莠缓缓弯下腰身,将右手的血迹清洗干净,目光落在了浸在水底簇拥在一起的四颗夜明珠上。
程莠抬手抹了把脸,蹚到了宫室中央,用脚尖轻轻地踢了踢夜明珠,纹丝不动。
程莠嗤笑一声:“呵,有意思。”
“镜花水月”幻不在“镜”,不在“水”,不在“月”,竟在那无实无体的“花”上,这一曲完整的致魇谱子,简直是让人眼睁睁地看着刀一点一点地插入心脏,却又无可奈何,挣不脱,逃不掉,因为握着那把刀的人,就是自己。
无欲无求的人,无念无想,故曰“匪念”。
可人活一世,又怎会无所欲,无所求,存于心底的念想,又怎能轻易割舍。
水位转眼间便涨到了腰际,程莠却处之泰然,好似一点也不在乎这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她慢吞吞地蹚着水,贴着墙根绕着宫室走了一圈又一圈。
直到水位没过胸膛,压的她胸口发闷,她才半蹚半游地来到弦丝罗列的墙壁前,目色凛然,抬手拔出了金羽刃。
脱离了禁锢的齿轮即刻转动起来,舒缓的琴音又悠悠地飘荡在宫室中,半没于水中的齿轮带起细微的“哗哗”水声,和着悠扬的音律缓缓流淌,被水淹了一半的弦丝不受丝毫影响,闷在水中的琴音又有一种独特的厚重感。
程莠后退半步,垂在水下的手紧紧握着金羽刃。
深陷幻阵并不可怕,噩梦也不可怕,循环往复的恐惧亦不可怕,可怕的是不死。
“老子偏不如你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