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风花雪月,也没有海誓山盟;没有承诺亦没有束缚,他们不用为了什么而在一起,他们只是简单地因心之所向,坦然奔赴。
程莠的双臂环在贺琅的腰间,第一次那么肆无忌惮地去抱一个男人,她只觉心里好似甜甜腻腻的,就像有人在她的心里打翻了一个蜜罐,让她有所害怕,又有所期盼。
当两个人真正互相坦白心意时,程莠才发现,原来十八年来所看过的坊间情爱话本都只是浮光掠影,所知道的江湖爱恨情仇都只是咫尺千里,于她不过是闲暇时消遣,而实际没有任何用处。
在一场新的未知征程中,她会为此茫然无措,一贯的机敏好像迷了路,她仿佛回到了初出茅庐的那一天,天地于她来说都是新奇的,对山外世间的一切渴望,一如从前般无畏。
“程莠,”贺琅轻声唤道,“我想交给一样东西。”
程莠是脸埋在他的怀里,闷声道:“什么?”
贺琅有些恋恋不舍地放开她,转身从自己的衣袍中翻出一枚平安符,郑重地将它交给程莠。
这枚平安符样式小巧,已有些破旧褪色,看起来有些年头了,程莠平摊着手心小心地托着这枚平安符,抬眼看向了贺琅。
贺琅对她道:“这枚平安符,是我小时候我娘为我求的,陪伴了我很多年,我现在把它赠与你,让它和我一起守护你。”
贺琅将程莠的手心慢慢握成拳,让她将平安符收于掌心,而后自己的手掌包裹住她的拳头,温和地笑道:“来日方长,我们可以慢慢地了解彼此,我知道有些东西现在说起来为时尚早,我也不想让你觉得我是一个轻佻的人,我慢慢地喜欢你多一点,你慢慢地接受我多一点好不好?”
程莠“噌”地把手收回去,毫不客气地把平安符揣进怀里,仰头看着贺琅道:“你怎么跟哄小孩似的,你要把一点点,变成很多很多,你知道,小孩很容易满足,但大人都是贪得无厌的,所以……”
程莠的眼睛完成了两道月牙,踮起脚尖拍了拍他的发顶,笑着道:“所以贺叔叔要努力啊。”
贺琅被她逗笑了,抓住她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俯下身在她的掌心轻轻落下一吻,温声道:“放心吧,不会让你失望的。”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程莠觉得自己现在已经完全压不住贺琅了……
“咳咳,”程莠故作不经意地收回手,紧紧地攥住了掌心,把手背到了身后,“对了,我爹醒了,一会你去见见他吧……还有你的小师妹,快去管管她吧,她都快把房顶拆了。”
贺琅顿觉汗颜:“啊?”
程莠道:“段歆薇跟秦怿已经打了一早上了,不知道现下消停没,你看你是先见我爹,还是……”
贺琅立即道:“先见伯父。”
程莠意外地看了他一眼,点头道:“也好,应该的。”
贺琅只是觉得段歆薇再任性妄为,在别人家里也不敢闹什么大事,但他如果不和程萧仪解释清楚,挽回一下形象,那才是出大事了。
程莠将案几上的药碗拿起来,道:“那你先洗漱,一会来东园吧。”
贺琅点头道:“好。”
话音一落,两人都没再说话,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微妙。
程莠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到贺琅若隐若现的锁骨上,脸蓦地一热,她连忙转过身,逃也似地往外走,步摇银钗摇曳相撞,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
程莠疾走的步伐一顿,稳住身形,深吸一口气,抬脚款步而行。
贺琅看着她的背影,勾唇轻笑,上前两步拉住她的手腕,温和笑道:“你戴这些很好看,但你也不必因此束缚自己,随性就好,像你的刀一样。”
程莠转过身来,扬着下巴道:“步摇本就是约束女子行为,让女子更加得体端庄,我生于江湖,长于江湖,自不会受它束缚,但既为求其美,便不能失了分寸,我的刀也一样。”
贺琅静静地凝视着她,笑意更深,他道:“你说的是,是我思虑欠妥了。‘千秋无绝色,悦目是佳人’,步摇生莲步,今日见了不一样的美人。”
程莠唇角微扬,眉眼弯弯道:“你的夸赞我收下了,日后让你见见更多不一样的美人。”
言罢,程莠缓步出了厢房。
贺琅则道:“好啊,我等着。”
第53章 难测人心险·壹
贺琅洗漱完毕后,换上了一件玄青细纹长袍,黑金的丝线压边,贵气而不张扬,腰间配了一个银饰带钩,完美地勾勒出他紧致的腰线,银色的御舷令挂在腰际,一枚雾山少阁主令别在腰间。
他特意将少阁主令牌往腰间束带里塞了塞,这样既能贴身,又不会让人看出端倪。
他手臂上的伤势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于是他将一对黑色银质护腕扣在了腕上,收紧后,他破天荒地站在了铜镜前,正了正玉冠,又把银簪紧了紧,左右看了两遍后,背上锟山剑出了房门。
背上剑前,他还特意把玩了几下剑柄上的流苏剑穗,这才心满意足地负剑去往东园。
其实他心里还是有些忐忑的,毕竟要去见的是程莠的父亲,而且还是清醒时的程萧仪,对现在的他来说,是需要莫大的勇气的。
万一程萧仪诘问他昨天的过失,他也是有口难辨,只能受着,他倒是不怕被问责,只怕给他未来的……咳咳,留下不好的印象。
贺琅在院子外站定,深吸一口气,刚抬脚踏入小院,便感到满院的萧索之意迎面袭来,道道金光交错铺满了小院,一道青白的虚影在汹涌的刀意中疾速穿行,那股强烈的刀气所过之处连浮光都被震了个粉碎,好似光怪陆离的梦境一般,所有的景象凝滞的瞬间就被一阵强大的气息扭曲虚幻,既而分崩离析。
贺琅顿在月牙拱门处,没有再向前走,此时的刀意澎湃激昂,他若进去,便会打破这微妙的平衡。
小院的角落摆着一张桌子,程萧仪气定神闲地坐在游离的刀气之中,一边喝着小粥一边吃着煎包,见贺琅定在小院的月牙拱门的半月框中,对他热情地招招手,示意他过去。
贺琅略一迟疑,选择贴着墙根挪过去。
程萧仪笑而不语,忽而眼神一凛,两指捻起盘中的一颗花生,反手一弹,只见那花生直直地穿过那铺天盖地的金光和萧杀的锋芒,“当”地一声打在了金羽刃的刀背上,花生仁被震碎的瞬息,程莠的刀锋蓦地偏离了轨迹,满院的刀意骤时荡然无存,消失得无影无踪,只余下一些弥留在空中的萧索气。
程莠站在院子中央喘着粗气,抬手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低垂着眼眸紧紧握着金羽刃,不言语。
程萧仪站起了身,神情淡然,眉宇间却凝着一层不容置喙的威严,那是一种真正的高手才能在不经意间释放出来的威压气场,贺琅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有点不敢将面前这个一身气场无处收敛的中年男子和昨日里撒泼耍赖的人联系在一起。
程萧仪声音有些严厉地对程莠道:“你成天都在想什么,空有形而无其意。”
程莠呛声道:“我都说了,你那种方法不适合我,我昨日都已经入境了。”
程萧仪皱眉瞅着她道:“你入境,你倒是说说你入的哪门子的境?我的方法不适合你,那你说说什么方法适合你?你娘教你的‘金丝’你悟出几层?难不成对手来了站在那不动让你砍吗?你自己好好想想。你不把‘金丝’收到刀海里,你一辈子也别想武出‘金丝游’。”
程莠满身满脸每根弦都写着“不服”二字,拉着脸站在那不说话,等程萧仪训完了话,收到行礼走人一气呵成,有一半不把她这个老父亲放眼里。
程萧仪无奈,但也没说什么,转头看向还杵在墙根的贺琅,身上的气场一收,笑道:“你看看我这闺女,人小脾气到大,见笑了。”
贺琅连忙收回目光,上前一步抱拳恭敬行礼,道:“晚辈贺琅见过程伯父。”
程萧仪摆摆手,道:“不必多礼,快坐快坐,莠儿说你还没用早饭,一块在这吃点吧。”
听到“莠儿”两个字,贺琅先是一惊,莫名其妙紧张起来,坐在凳子上身板挺得笔直。
程萧仪见他不动筷子还坐得板正,奇道:“怎么的?还拘谨起来了?昨晚喝酒的时候不是挺豪放的,我看你谈吐非凡,也不像内敛的人呀。”
贺琅在心里捏了把汗,道:“昨晚不知是伯父,有失礼之处还望伯父海涵,晚辈在这儿给您赔罪了。”
说着贺琅又起身给程萧仪赔礼。
程萧仪发出一声牙疼似的吸气声,道:“一套一套的,你说你一个半道出家的乌纱帽,整那么多规矩做什么,快坐着吧,粥都凉了。”
贺琅被程萧仪说得有些羞愧,拘谨地坐下开始喝粥。
程萧仪虽年近天命,却不显老态,胡子刮得干净,脸上的皱纹也不太显,可能因为爱笑加上眼睛大的缘故,眼角的细纹比较深,这就让他笑起来给人一种很慈祥的感觉,不笑的时候又有些过分严厉了。
程萧仪十分随意地与小辈攀谈起来:“昨晚我着实喝得有点多了,后来怎么回去的都不记得了,是你把莠儿叫来的吗?”
贺琅精神一震——不记得了?!
他强作镇定道:“不曾,是程莠自己找去的,我那时也喝多了,怕是她不来,我与伯父都得在街上过夜了。”
程萧仪倒是不以为意,虽然他贵为一派之长,但很多时候他比门下的弟子还胡来,不然也不能喝醉了拉着贺琅拜把子。当然他并不打算把这件事同贺琅说,他毕竟是长辈,岂能在小辈面前掉脸子。
丢了个话头让贺琅兀自琢磨,程萧仪岔开话题,道:“当时在街上看你,就觉得你与你老子有五六分像,今日这细细看来,你长得倒是比你老子好看得多,这眉眼生得细腻,怎么比我姑娘还漂亮。”
贺琅着实没想到会得到程阁主这么匪夷所思的赞赏,一时惶恐,不知如何接话,面上一片茫然和尴尬。
程萧仪平生一大乐趣就是逗人玩,尤其是逗这么小的孩子玩,他面上一片祥和,继续道:“一定要好好保持,你老子年轻的时候也是个俊俏公子,你可千万别像他一样上了年纪就变成胡子拉碴的糙汉了。”
贺琅一时有些怀疑,不禁心道:我爹是这样吗?
程萧仪见贺琅一脸呼之欲出的不敢置信,掂着乐子对他继续五雷轰顶,道:“虽然是男子,但也要注重仪态美观,美人可不分男女——听到没有,贤侄。”
贺琅原地被炸了个头晕眼花,被强行灌进的新奇思想来不及消化,只能糊里糊涂地连道了几声“是”。
在跟程家人打交道这方面,贺琅连小的都玩不过,又怎么能玩得过这几十年风雨人间的老江湖呢?
愣了好一会,贺琅才后知后觉地从一片混沌中发现自己被糊弄了,不禁惭愧地笑了起来,憨头憨脑地挠了挠头道:“伯父言之有理,那小侄今后要更加注意了才是。”
程萧仪哈哈大笑,道:“好小子。你叫我‘叔’就行,我听着顺耳些。”
贺琅从善如流地道:“好的,程叔。”
程萧仪用赞许的目光看了贺琅一眼,很是满意他为人处世的风格,既不过分拘谨,也不矫揉造作,主要是很懂得变通。
程萧仪道:“此番接任御舷使一职,一路穷山恶水,不好走吧。”
贺琅随即正色道:“搅浑水的太多,但都是一群乌合之众,我走的本就是灰色地带,有点城府的不会往里扎堆,其实我不太明白皇帝的意思。”
这话他连他爹都没问——他爹刚把他召回去没几天,又破簸箕似的丢到火里自生自灭,纵然他心思千般通透,万般明了,但他毕竟也是贺老将军的亲儿子,说心里没气那肯定是在赌气。
程萧仪豪迈地把碗里的粥吸溜干净,才说道:“甭管他啥意思,他们下他们的棋,我们当我们的子,既然那小皇帝想拿你钓鱼,你就把线放长,自然会有人上钩,你也不必担心自己的安危,贺老将军别的不说,就是大方,你贺小公子千两黄金的命,我们雾山还是保得齐的。”
贺琅又被程萧仪的话堵得哑口无言。如今在他看来,无论是自家贺老将军,还是对方程老阁主,都十分不靠谱!
贺琅:“我爹……”
程萧仪道:“你爹还是很关心你的。”
贺琅默然无言。
程萧仪在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贺府那笔陈年旧账什么日子是个头啊,看把这孩子折磨的,数十年有家不能回。
不过既然贺苍晖已经把贺琅光明正大地认祖归宗,想必是已经有了应对之策——只是赶得不是时候。
贺苍晖向来忠义,不过把刚接回来的儿子递给人当刀刃使,这就让程萧仪属实不敢恭维,都是为人父母,程萧仪凭心而论,他做不到,尤是芜崎山之战以后。
程萧仪适时地岔开话题,又绕到了此次裕州之行上:“那小皇帝的意思其实很简单,近些年轩亲王之事在朝廷明里暗里吵得不可开交,闲散王爷游离在庙堂与江湖之间,属实让人忌惮,你应该也猜得到,两方有一方容不下,必然有人要亮爪,此次裕州之行只不过是个引子,你且小心。”
贺琅点头道:“彭泽府时赵颀已经动手了。”
程萧仪提醒道:“此事牵扯势力错综复杂,有不少小鬼想借此往上爬,一旦找到依附,恐不好对付,贤侄,过两日到了裕州,你要留心,你现在就是一块被饿狼群百般惦记的香饽饽,一不小心就得被人咬一口。”
这个比喻真的是很通俗易懂了,贺琅礼貌地笑了笑点头称“是”。
贺饽饽香不香不知道,反正贺饽饽觉得自己心很累,也许还没到地方就变成扁饽饽了。
贺饽饽只是随便想想发泄一下情绪,没想到一语成谶。
“走水了!走水了!快来人啊!”
程莠猛地从睡梦中惊醒,冷汗浸湿了衣衫,她像即将溺毙好不容易挣扎出水面的失足者,坐在床上攥住胸前的衣襟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她来不及细想噩梦中令她惊惧的尸山血海上那迎风而立的人是谁,她骇然转头望向窗户,冲天的火光从远处映到窗上疯狂地跳跃,在黑暗中刺激着她的瞳孔。
着火了。
外面混乱的嘈杂声很遥远,程莠很快判断并非东园起火,但她心神很不安宁,心悸一阵盖过一阵,恐惧笼罩着她挥之不去,让她不住地害怕。
程莠翻身下床,顾不得穿鞋,只随手将沐浴之后穿的宽大白色长袍罩在身上,一拉系带胡乱地系了个结,连鞘带刀抓起金羽刃就披头散发赤着脚冲了出去。
程莠抬头望向滚滚浓烟火光漫天的地方,瞳孔倏地一缩。
“南园……牡丹庭!贺琅!”
程莠拔腿就向南园跑去,刚出了东园,就见不少住在南园的客人灰头土脸一脸惊恐地往外撤,慌乱逃跑的,打水救火的混作一团,乱七八糟地奔逃在回廊间,程莠紧皱着眉,一手按住廊栏翻到了回廊外侧,足尖轻点掠上了房顶,白袍在夜空中翻飞,摇曳在身后,随着她的起伏跳跃如同展翅的蝴蝶,直奔火光而去,飞蛾扑火般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