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歆薇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而后毫无保留地信任了他的师兄,又重重一点头,肯定道:“我相信,琅哥哥认定的人肯定不会有错!”
贺琅会心一笑,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温声道:“先去歇息吧,你看你眼睛肿的,等休息好了,我送你回云庄。”
段歆薇眉头一皱,似乎对这个决定不太满意,但贺琅随后又继续道:“你也看到了,跟在我身边很危险,我不希望你也因此受伤。”
段歆薇抿了抿唇:“那你……”
贺琅道:“我答应你,我会保护好自己的,好不好?我知道你想去看‘倾帆’,我给师父写信,过两日你跟着师兄师姐一起去,别闹脾气了。”
段歆薇低下头,默了半晌,终于妥协似的点了点头,道:“好,我不闹了。”
她的确没跟贺琅坦白,她此次下山有一半跟她爹闹别扭,十几岁的姑娘娇纵惯了,不免生出了少年人的叛逆,于是就理所应当地“离家出走,闯荡江湖”去也。
但因对江湖“人生地不熟”,又理所应当地像只离不开父母羽翼的小雏鸟想要依赖她心中的避风港,一边不想被束缚,一边又害怕陌生的山外凡尘。
可她也不是拎不清事情轻重缓急的小女孩了,也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她不想成为师兄的拖累,这一晚的腥风血雨让她觉得,她也该长大了,她不想再做永远被保护的那个人,她也想像程莠姐姐那样能挥刀生花,独当一面,与他们并肩作战!
她在心里暗暗下了一个所有人都没注意到的决心,眼神也愈发坚定。
第55章 难测人心险·叁
翌日,贺琅早早地起了床,练了会剑,实在是心不在焉,便草草结束了晨练,去了程莠的小院。
他在院外徘徊了一会,想进去又有点不敢,正纠结着,林禹端着一个空碗出来了。
贺琅忙正了正衣衫,迎上去对他点头致意,以掩饰自己一大清早在一姑娘闺房前鬼鬼祟祟的流氓举动。
林禹见到他,一眼便洞悉了贺琅的心思,他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道:“贺大人早,可是来看阿莠的?”
贺琅心虚,并未注意到他的神情,听了他的话,犹疑着点了点头,道:“啊,是啊,她,好点了吧?”
“阿莠刚醒,吃了药,”林禹让出路来,“但精神不太好,一会少主会来给阿莠诊脉。”
这意思再明显不过——你可以去看,但别想一个人跟我师妹待太久,一会就会有人过来,别干些有失体统的事情来让大家不好看。
贺琅对林禹身上隐隐的敌意视而不见,心想这家伙也太敏感了些,而后对他笑了笑进了院子。
林禹:“……”
林禹捏紧了手中的瓷碗,缓缓吐出一口气。
贺琅在厢房门口站定,深吸一口气,抬手敲了敲房门。
屋内传来一个有些虚弱的声音:“进。”
贺琅轻轻地推开房门,就见程莠披着外袍坐在窗前擦拭着手中的金羽刃。初晨的阳光透过纱窗打在她的身上,给她晕染了一层暖色的光辉,她的长发披散在身后,浓墨重染般几乎要坠于地,发顶蓬松的秀丝在阳光的穿透下几近透明,她的一半容颜仿若融化在了圣光里,宁静安谧地近乎虚幻。
她的面色有些苍白,在金色的暖晖中显得尤为清柔,好像轻轻一触,她就会像幻象那样支离破碎,她垂着眼睫,长长的睫毛在光辉下根根分明,手中的金羽刃沐浴在金光下反射出一束寒光,横贯映在了她的脸上,又给她的清柔添了几抹肃穆,却也不失美感,是一种矛盾与和谐共存,近乎破碎的美感。
侠骨柔肠,不若如此。
听见开门声,程莠抬眸望去,未语先笑,月牙弯弯:“贺凌云,我方才就在想,你什么时候来看我,想着想着,你就来了,我们真是心有灵犀。”
贺琅本一肚子的自责与担忧,道歉的话在喉咙间滚了四五回,甚至有一点不敢见到她,这是一种很矛盾的心理,一方面心里面狂涌的思念一直推搡着他去见她,另一方面睁眼闭眼就是她倒下去的情境,又让他跟自己置气,觉得自己伤害了她没脸来见她。
可如今见了她,心里所有的想法倏地散了,只剩下推门一瞬的怦然心动。
他现在满心满眼都是她的笑容,还有她温润似水的嗓音,轻轻敲在了他的心房之上。
他发现,他喜欢她,又多了一点。
贺琅合上房门,向程莠走去,他淡淡笑道:“一直想着你,想了一天一宿,让我尝了好一番辗转难眠的滋味。”
他行至程莠面前,抬起手轻轻地放在了她的后脑,见她不躲不闪,才揉了揉,但又不敢太过放肆,轻抚而下挑起她的一缕青丝握在手中:“现在还在后怕,怕你出事,你真是吓死我了,阿莠,我真的好怕你出事。”
程莠抬头看着他,看着他紧绷的下颌线,轻蹙着的锋眉,还有那似水眼波中快溢出来的思念与愧疚——她都知道,她也明白。
她将金羽刃放在桌案上,捉住了贺琅握着她头发的手,而后掌心贴着掌心,把那一缕发丝一同握住,既而十指相扣。
都说十指连着心,程莠做这个动作时,贺琅觉得仿佛有一簇火一直从指尖烧到肺腑,而后一路烧到了脸颊!
反观做这个动作的始作俑者,一脸平静、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贺琅顿时觉得自己作为男人的尊严碎了一地!
程莠笑着打趣道:“脸红了啊贺大人,凌云怎么这么容易害羞呢。”
经她这么一说,贺琅心间的那簇火好像要把他整个人都烧焦烤熟了,他知道程莠最擅长在不经意间撩拨他人,他已经在她身上吃了很多亏了,偶尔能反击一次,但效用不大,他还是一次又一次泥足深陷,那也是他心甘情愿任她撩拨吧。
其实,他只要先发制人,似乎也能反败为胜,压她一筹,但……他喜欢看她得意的笑。
贺琅缓缓蹲下身,半跪于地,扬起脸看向程莠,此时阳光完全打在了两个人身上,窗前这一尺见方里,贺琅柔和的面容轮廓闪着光辉,漆黑的星眸里温暖地包裹着一个眉眼弯弯的姑娘。
别看程莠面上从容不迫,心里却敲起了锣打起了鼓热闹非凡。
贺琅将他俩手心中的发丝小心地抽出来,握在了另一只手里,缠缠绕绕,绕在了食指上,然后温和一笑,在上面轻轻印了个吻,道:“我亲吻的是我自己,不算轻薄吧?”
程莠顿时觉得头皮一阵酥麻,面颊上晕染了一层淡淡的绯红,也不知道是阳光照的,还是热的……当然不可能是热的。
程莠道:“咳咳,贺凌云,不许耍滑头。”
贺琅温言回道:“遵命,程女侠。”
两人不约而同地一起放了手,贺琅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程莠抬起手,将金羽刃收回刀鞘,贺琅叹了口气道:“我早上才将平安符给你,本想着它能佑你安宁,不曾想你还是出了事。”
闻言,程莠的手按在了腰间放着平安符的位置,她抬眼看向贺琅,神情认真道:“若那日被困小院的是我,你会不顾一切地来救我吗?”
“会。”贺琅毫不犹疑地坚定道。
“所以,”程莠道,“我也会。”
贺琅定定地看着她。
程莠笑道:“你说过的,‘会有还回来的时候的’,我可还记着呢。你若执意要扯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那这句话还给你。”
既而程莠一摊手道:“算扯平了。”
他两次救她于危崖之下,她前后又拖累他两次,他若今日一定要跟她算夜袭的账,那她也不介意把之前的大账小账也掰扯掰扯,看看到最后到底是谁欠谁的。
贺琅一愣,垂眸失笑,忽而明了,有一种拨开云雾见月明的感觉,困扰在他心间的愁云被清晨的阳光驱散,只剩下轻轻柔柔的酥暖。
情义之所以为情义,是因为既有情也有义,无所谓什么情,无所谓什么义,这两个字在一起,已有千斤重。
他曾为她挥剑争生死,她便能为他扬刀斩群鬼,这是一场刀剑之间的较量,予以生杀,偏以深情,铮鸣以热烈,铿锵以星火锻寒铁,遇以强则赴以强,向来无畏。
贺琅看着程莠,描摹着她的眉眼,他轻笑道:“还是不要算清楚的好,跟你纠缠不清也挺好的,扯平就见外了。”
程莠忽地抬手,捏了捏贺琅的脸,边捏边笑得像个得逞了的小人:“你也知道呀,知错就改,下次不准了——唔,还挺软。”
贺琅把程莠扯着他脸颊的手扒拉下来,握在手心里,神情认真,温声道:“话虽如此,但私心难逆,我还是希望阿莠能平安顺遂。”
程莠扭了扭被贺琅攥在掌心里手,屈指挠了挠他的手心,笑道:“我知道了贺大人,你也是。”
贺琅无奈地捏了捏她不安分的手,两个人的目光在空中一碰,相视而笑。
就在这时,屋外响起了“咚咚咚”的敲门声。
“阿莠,起了吗?我进来了。”秦怿在门外问道,而后就推开了房门。
与此同时,屋内的两人飞速收回了手,做贼似的一个盯着自己放在膝弯上握成拳的手,一个转头看向桌案上的金羽刃。
秦怿奇怪地看了两人一眼,感觉屋内弥漫着一种微妙的气味,他多年识别药草的灵敏嗅觉告诉他——这两个人不、对、劲。
“咳咳。”秦怿故意重重咳了两声,往屋内走,象征性地跟贺琅打了招呼,“贺兄也在啊。”
贺琅这才回头看向秦怿,坦然且从容地对上他打量的目光,知道他要给程莠诊脉,便起身让了位置,对他温和笑道:“秦兄,早。”
见他这般模样,秦怿反倒对方才刹那的判断有些不确定了,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过大惊小怪了。
不过当秦怿把目光落到一脸事不关己的程莠身上之时,他觉得他经脉间的血液瞬间沸腾了起来。
第一,她这副表情,以他多年的经验来看,通常情况下必定有鬼,第二……秦怿一个箭步冲上前挡在了贺琅和程莠之间,动作太大绊倒了椅子,椅子“哐当”一声惨遭连累,和秦怿互相伤害似的磕磕绊绊了一阵,被无辜地踢倒在了一旁。
程莠一脸莫名:“大清早的你干嘛?”
秦怿咬着后槽牙冲着她低声道:“就算江湖中人不拘小节,你当着一个外人的面衣衫不整,成何体统?!赶紧把衣服穿好!”
外人贺琅:“……”外人?
衣衫不整的程莠:“……”衣衫不整?
程莠慢吞吞地把披在身上的外袍穿了起来,再急死人不偿命地系上束带,不以为然道:“贺大人什么世面没见过,早就心如磐石了,你莫要少见多怪,再说我哪有衣衫不整,我在自己房里随意点怎么了?”再说,他才不是外人,是内人!哼。
贺大人心道:我如何心如磐石了?这是生怕我不对你生点非分之想吗?
秦怿气得脸红脖子粗,就差把她的头敲开来拿到水里涮涮了。本来一大清早她在自己房里穿着中衣披件外袍确实没什么可说的,错就错在这里来了个不速之客——贺琅,在秦怿眼里,他属于外人,并因为心中对他有些成见,更觉得这件事很不成体统!
他不好对贺大人发火,就跟程莠呛声,表达自己的不满。
程莠觉得十分好笑,倒也不生气,她站起身来,刚要去扶倒在地上的椅子,把屋里的另外两人都吓了一跳。
贺琅道:“我来扶!”
秦怿道:“你别动!你脚上有伤!”
程莠僵立在原地片刻,略觉无语地坐了回去。
秦怿硬邦邦地道:“你毕竟是个未出阁的姑娘,注意点分寸。”
“是,子涣兄护犊心切,阿莠都明白。”程莠说着自损的话,声音里居然还满是宠溺的味道,这倒让秦怿有些无所适从了。
这边贺琅扶起了椅子,道:“秦兄,坐。”
秦怿见程莠好说话起来,坐到贺琅扶起的椅子上,更觉两人有鬼。
他到底是没说什么,轻哼了一声,把药箱放到桌案上,取出脉枕,替程莠诊脉,贺琅就静默地立在一旁,一脸凝重地看着他们二人。
没过多久,秦怿就移开了手,轻蹙着眉道:“奇怪,脉象明明很正常,为何那日一点征兆也没有就突然毒发?”
贺琅问道:“什么意思?”
秦怿道:“我那日堪堪逼退了一点乱窜的毒素,这两日静养,毒素会慢慢凝滞,但不会完全消失,可现在,阿莠脉象中一点被毒素肆虐过的痕迹也没有,有时微弱的就像毒被拔出了一样。”
程莠没怎么听懂,于是直截了当地问:“那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秦怿捏着眉心道:“不好,它形迹不定,藏在你的脉络下,我觉得它不会兴风作浪,可它却突然翻江倒海……阿莠,这绝不是偶然。”
贺琅心下的一根弦徒然紧绷,他知道秦怿意有所指,于是便道:“你也怀疑是她身边的人动了手脚。”
秦怿抬眼看向贺琅,点了点头道:“你那日说幕后之人时看了他们一眼,我当时就心下有疑,但我想不明白,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关系。”
“害你是为了引发动乱,害阿莠是为了什么?”
程莠这些天一直在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件事,她身边的都是她亲近的人,她一个也不愿意怀疑,更不愿意相信那些拼了命要保护自己的人会害自己。
“咔擦”一声轻响打破了这短暂的沉默,贺琅循声看去,竟是程莠方才随手把玩的毛笔被她徒手捏断了。
秦怿又紧紧捏了捏眉心,把眉心都捏红了一片,他继续道:“阿莠,我知道你心有芥蒂,但这件事非同小可,你不能……”
程莠打断他道:“秦子涣,你别说了。”
秦怿一愣:“阿莠?”
程莠深吸一口气道:“我现在有点乱,你,你们让我一个人静静,好吗?”
贺琅担忧地看着程莠,秦怿没说什么,低头收拾了药箱,留下一个燃着甯萤香的小香炉,拉着不甚情愿的贺琅出了房门。
第56章 难测人心险·肆
贺琅与秦怿走在回廊间,各自都心事重重。
秦怿叹了口气,率先开口道:“这个毒扰人心神,我本不想同她提及此事,但她心思细腻,定有所察觉,我若不提,她怕是要一个人憋在心里头,到时反而会适得其反。”
贺琅听着他的话,心中明了,接着他的话头道:“今日你提及此事,是想告诉她我们已知晓此事,让她不必在这件事上费神?”
秦怿点点头,道:“他一向心思通透,唯恐这件事会钻牛角尖,她不愿怀疑,我亦不愿相信,可正因如此,才让叛徒得逞,我只离了不到两天,就让他对阿莠下了手!”
贺琅道:“你是怀疑此人在程莠的吃食中做了手脚?”
秦怿深吸一口气,把心中那股火气压下去,说道:“不只是吃食,她接触的任何东西都有可能——贺兄可有怀疑的人?”
贺琅把雾山的几个弟子挨个都想了一遍,半晌才道:“其实这两日我一直在想,如若莫栀的话可信——就算没有她,藏在我们之间的叛徒依然会把我们引下地宫——那么问题就来了,他引我们下地宫的目的是什么,这非常关键,是单纯为了杀我,还是为了让大家同归于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