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莠被拽了起来，不知是膝盖跪太狠磕着了，还是脚上有伤，刚起身就腿软地踉跄了一下，贺琅与秦怿二人着急把她带走，远离这个是非之地，因此也不等她缓一缓，贺琅眉头一皱，抬手拉住胸前的系带环扣，指尖一挑环扣便松开了，他随手把锟山剑甩给了一旁的秦怿，而后一矮身不由分说地把她背了起来，又快又稳地向院外走去。
秦怿也是条件反射地抱住了锟山剑，被那重量压得一沉，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贺琅已经背着程莠走出了几步，他连忙跟上去，什么也没说。
他看着程莠垂落在身侧的禁步，心中又窜起一阵火，抬手就想给她一记丁壳，半晌没下去手，到底是没舍得：“我给你的铃囊为什么不戴？你是一点话都不听。”
程莠瞥了他一眼，委屈巴巴地道：“要你管。”
言罢，她把头埋在了贺琅的颈窝里，不去理会气急败坏的秦怿。
贺琅一惊，心下泛起一阵酸甜，他既心疼又无奈，只得冲秦怿抱歉地一笑。
秦怿想把贺琅拍土里的心都有了，但奈何他现在背着他的妹妹，他不好动手，愤愤地哼了一声，打算先把这个祸害安顿好，再找贺琅算账！
果然他早上的感觉没有错！
前厅里郭为钧愤怒地盯着一语不发的程萧仪，程萧仪本也是想给自己个台阶下，没拦着贺琅他们把程莠带走，面对郭为钧的眼神，他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拂袖道：“行了行了，骂也骂了，你够了啊。”
郭为钧上去就给了他一拳：“下手没轻没重的，给孩子打坏了怎么办？”
程萧仪抬手虚挡了一下，道：“我没想打她，但你听听她说的什么混账话。”
郭为钧换只手又给他一拳，道：“她混账你不混账？她混账都是跟你学的，这些天成日拿着张破画从早看到晚，也不知道关心关心你女儿，她心里难受你不知道？非得吵上一架你才开心？”
郭为钧说一句就打他一拳，直叫程萧仪想反驳又没法还手：“这么多年还是这么我行我素，孩子大了，凡是要商量，问问她愿不愿意，秦芸不在你身边，你是不是连爹都不会当了？”
程萧仪听得一个头两个大，但不否认郭为钧说的句句在理，他连忙让郭为钧打住，连声道：“我错了我错了，今日是我行事鲁莽了，老三老三，你怎么跟个怨妇一样，打住打住。”
郭为钧连出了十几拳，停下手看着程萧仪道：“替我师侄打抱不平不行？”
程萧仪扶额，道：“其实这也是夫人的意思，她很是忧心莠儿。”
郭为钧道：“我想嫂子的意思应该是让你跟莠儿商量的吧，她那么通透的人怎么可能做这种愚蠢的决定。”
程萧仪面露尴尬地咳了两声。
郭为钧叹了口气道：“还有那什么山什么海的图，前两日莠儿给你的时候，你也让她别管，她心里肯定有怨怼，我真搞不懂你，你一边想让她担起重任，一边又不愿让她吃苦受罪，哪有这么好的事。”
可能这就是为人父母的矛盾心理吧，他知道自己的女儿要强，坚韧，终有一日能扛起雾山，再也不需要长辈的扶持，他也一直是这么希望的，可他的女儿现在恶毒缠身，他怎么也放不开手，这些年虽一直放任她在外游荡，却从未有一刻真正放下扶着她的那只手。
程莠自是都知道，所以她才更不愿如此，她走过绿野大江，走过大漠残荒，走过千岛沧海，走过西域大川，她想走得远远的，想摆脱那一只只牵着她的手，她最怕的不若于将她囿于方寸之土，用最温暖的东西摧毁她一点点筑起的壁垒，溺死在温柔乡里，比废物还废物，窝囊的刀都拿不起来。
程萧仪疲惫地用手遮住眼睛，说道：“我一辈子坚决果断，唯独狠不下心放开自己的女儿，我就想，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就能多保护她一天。”
郭为钧道：“你觉得这样对吗？”
程萧仪摇摇头道：“我不知道。芜崎山之战以前，我把她看作一把刀，想把她练成我心中的锋刃，对她严厉又苛刻，芜崎山之后，我只希望她能平平安安的。”
这可能，本就是个无解的题吧。
郭为钧默了默，问道：“那画的事你怎么办，上次鬼影都找上门了。”
程萧仪道：“正因如此，我才更不希望莠儿掺和进来，她是需要历练，需要成长，但不需要付出生命的代价，我当初就不该让她去拿图，未曾想中间出了岔子，他们的动作比我想的要快多了。”
郭为钧转身把前厅的门关了，问道：“所以这张图到底有何值得觊觎的？难道真的是值钱？”
程萧仪叹了口气：“世上为人趋之若鹜的，无非权，利，名，而这张图样样占尽，消匿数十年，沾了一身尘土气，现在连块破布也不值。”
郭为钧没听明白，不知他话里有什么话：“那毕竟是先皇御笔呢。”
程萧仪露出一个与年龄不符的邪笑：“这你也信？”
“啊？”郭为钧后背莫名窜起一阵寒意。
程萧仪走上前拍了拍郭为钧的肩膀，笑道：“我画的。”
郭为钧一脸震惊，不敢置信道：“你，你画的？！”
“对啊，当年画完这幅画，被老爷子打得三天下不来床，说我对皇帝不敬，对先祖不敬，还要把我挂后山给先祖请罪，最后被先皇拦下了，我倒是很谢谢他的深明大义。”程萧仪不甚在意地说。
郭为钧压低声音道：“你怎么敢的？这种画也敢画？！”
接着程萧仪又说出了让人惊掉下巴的话：“画是我画的，但是是先皇授意的，我跟他下棋输了，他让我帮他画幅画。”
“哎不是，”郭为钧震惊得无以复加，“这老皇帝想干什么啊？！”
程萧仪复又严肃下来，道：“画不重要，画里面的东西重要。”
郭为钧道：“那你当年为什么要把画赌了？”
程萧仪道：“我爹引狼入室，我当然不能任人宰割，先皇忘恩负义，想拉我雾山下水，我为何要顺他的意，只是看这形势，怕是早已入局。”
“哎，这场旷日棋局，开得未免太大了些。”
从程老阁主搭救御下开始，就是先帝设下的圈套，此后的每一步，都是按着先帝的布局走，而这场蓄谋已久的棋局中唯一的变数，就是程萧仪。
然而命运的齿轮缓缓转动，打乱的棋局看似停滞不前，实则每一根弦都在有条不紊地穿行叠绕，织就一张大网。
程萧仪所做的一切，虽说不是徒劳无功，却也只是投入湖中的一颗小石子，只能激起点点涟漪，转瞬便消失无痕，汇入湖底暗流。他还是被洪流卷着，不得不深陷这一场晚了十多年的漩涡，充当众多暗流的一支，再难脱身。
程莠坐在圆桌前，秦怿小心翼翼地给她的脸颊上着药，贺琅就站在一旁默默地注视着她。
良久，秦怿差不多上好了药，贺琅轻声道：“明日我动身去裕州，我想……你能留下来养伤。”
程莠知道自己目前的身体状况不适合奔波，她也不想任性生事给大家添麻烦，但让她回雾山是不可能的。
她张了张口，发现扯得面颊有点疼，于是含糊道：“我知道，你放心去好了。”
“我是不放心你。”贺琅凝视着她轻声道。
程莠抬眸看去，在一双寒眸中看见了点点柔情，她心中一动，继续含糊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不会任性而为的，我可以照顾好自己。”
言罢，她看了一眼秦怿，补充道：“况且还有我哥呢，对吧？哥？”
秦怿道：“……别跟我套近乎，我现在不想理你。”
程莠叹了口气，小声道：“你是不是生气了？”
“难道我不该生气吗？”秦怿面不改色地把药瓶收回药箱中。
程莠悻悻道：“好吧，我……”
“但是我是气我自己，”秦怿无力地扯了扯嘴角，“我连我妹妹的病都治不好，真是枉为神医。”
程莠兀地抿住了唇，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她低下头，轻声道：“哥，对不起。”
秦怿抬手拍了拍她的后脑勺，笑了笑道：“好了，你快歇息吧，别想那么多，我们都会陪着你的。”
程莠默默地点了点头，看向贺琅，对他道：“路上小心，到了裕州要给我写信，贺凌云，记得。”想我。
最后两个字，她是用口型说出来的。
贺琅笑道：“我会的。”
待到程莠睡下了，两个人才离开厢房，秦怿有意将贺琅往无人的角落带，贺琅看破不说破，跟着他去了。
到了一处亭子，秦怿开门见山道：“你们俩怎么回事？”
贺琅也不畏缩，一边环顾小亭，一边道：“秦兄不是看到了吗？”
见贺琅这么直接了当，秦怿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他皱着眉，直视着贺琅，大有想干架的架势，但还是捏紧了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阿莠虽然平日里不着调，没心没肺的，但做人做事还是很有分寸的，更不会逾越。”
贺琅知道秦怿这话是什么意思，但他觉得这也不是什么不能承认的事，于是大大方方地道：“我知道，我是喜欢她。”
贺琅顿了顿，看着秦怿扬起的拳头，不为所动地接着道：“她也喜欢我。”
秦怿的拳头堪堪地停在贺琅的鼻梁前，贺琅不躲不闪，连眼睛也没眨一下。
秦怿像是泄了气，垂下手靠到了柱子上，有气无力地道：“看出来了。”
秦怿倒不是真的想打他，只是乍一听到这个事实有点接受不了，他觉得太突然了……也许并不突然，只是他知道的太突然了。
“平心而论，你这个人不错，长得俊，当然比我还差点，哼，武功也很好，”秦怿对面的贺琅，心有不甘道，“很有大侠风范，但我还是想不通阿莠怎么能看上你，就因为你长得高？”
贺琅失笑道：“我也想知道。但是秦兄，我是认真的，我喜欢她，是想娶她的那种喜欢，你相信我，我会对她好的。”
贺琅神情异常认真，似是很想得到未来大舅哥的认可，说起这话来，身体都不自觉站得笔挺。
秦怿气哼哼地道：“你敢对她不好试试，雾山一派加上我秦家千八百人，要你好看！”
虽然秦怿没有正面回答，话也说的十分不留情面，但足以看出，秦怿实则并不反对他们二人在一起，至少目前来说，他对贺琅还是比较满意的，抛却贺家小公子这一层身份，他倒是很乐意跟贺琅做朋友。
就秦怿所熟知程莠这些年交的狐朋狗友来说，他觉得贺琅真的算是上上品了。他们两家又不是世仇，一些没什么意义的成见，十年来，也该放一放了。
秦怿叹了口气，站直了身子，拍拍贺琅的肩，道：“明日你就要走了，喝两杯去？当给你践行了。”
贺琅缓缓吐出一口气，如释重负地笑道：“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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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开启新篇章~剧情已经进行到后半段了~
# 裕州行·摘星篇
第58章 鸿门中秋宴·壹
江陵，雾庄酒楼。
辰时，酒楼前驻立着几匹高头大马，贺琅一行人站在门前与郭为钧道别。
贺琅一身玄青锦袍，禁步环佩，银令侧悬，玉冠素簪，背负锟山，剑穗在晨风中摇曳生姿。
他拉过马的缰绳，利落地踏镫上马，长袍飞扬，迎着朝阳熠熠生辉，路过的行人都忍不住纷纷侧目。
郭为钧看着如此年轻朝气的好男儿，满意地点点头——这哥儿属实不错，我家莠儿还是有眼光的。
还牵着马儿的程萧仪眯起眼睛，对着郭为钧道：“老三，你怎么一直盯着我贤侄看，没见过仪表堂堂的好儿郎？”
贺琅一听，瞪大了眼睛——未来的老丈人这是夸他了？！
郭为钧抱起了双臂，对程萧仪一笑：“那不比你这个老大爷养眼。”
“耶？”程萧仪提高了音量表示不服，“老大爷怎么了？老大爷也有年轻的时候，老大爷年轻的时候也是风度翩翩，风流倜傥，玉树临风，风神俊朗，才貌……”
郭为钧一脸嫌弃连连摆手道：“行行行，老大爷您赶紧走吧，别耽误我做生意。”
老大爷：“……”
一旁的雾山弟子偷笑，尤是小七笑得最大声，于是程老大爷直接拿他撒气开刀：“大人说话，小孩不许插嘴！”
小七委委屈屈道：“师父……”
何炀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也翻身上了马。
程萧仪顺了顺马儿的鬃毛，道：“行，我走，有新欢忘旧爱，老夫不在这碍你的眼了。”
郭为钧脸上的肉都跟着颤了颤，一身鸡皮疙瘩，忙赏他两个大白眼。
贺琅忍不住跟并骑的林禹窃窃私语：“程叔和三爷平日里都是如此吗？”
林禹尴尬一笑，道：“习惯就好，师父的性子就是比较撒……咳咳，洒脱，洒脱。”
虽然雾山弟子对他们阁主这种少年踢天弄井，中年放浪不羁的性子早已习以为常，但还是觉得应该在外人面前给他们阁主留些面子——除非他自己掉马。
不知怎的，程萧仪踩上马镫，居然一下没能翻上马背，重心不稳又落回了地面，几个弟子一阵汗颜，悄悄捏了把汗，而程老大爷也没当回事，再次翻身上马，转头数落郭为钧：“你这哪找的马？镫子都安不好。”
郭为钧无视他的找茬，笑道：“您贵气，可别把您摔着喽。”
程萧仪不接他的话，自己找台阶下：“我骑术一流，再次的马我也骑得好。”
郭为钧敷衍地符合道：“是是是，您最厉害了。”
程萧仪回头见小七和朱襄都上了马，便道：“那行，贤侄，我们出发？”
贺琅催马上前，应道：“程叔，走吧。”
贺琅在马上对郭为钧抱拳一礼道：“三爷保重。”
郭为钧回以一礼：“保重，一路顺风！”
正当几人扬鞭启程时，后方的街道传来阵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有人喊道：“贺兄！且慢！”
贺琅回头望去，来人已迂了马儿慢慢踱到了他身边，正是穆洛衡。
穆洛衡一身青白素衣长衫，腰间只挂了一块双鱼佩，月白的发带将他的长发高高束起，三千青丝迎风而舞，让他冷峻的眉峰透出几分少年人的朝气，他朴素的衣着无端地柔和了他本身冷厉的气质，含笑的凤目也不再显得过于冷漠，但他举手投足间依旧给人一种贵气公子的感觉。
贺琅因着上次那个梦，见到穆洛衡心里莫名觉得怪怪的，但他未曾表露，温和一笑道：“穆兄，你怎么来了？”
穆洛衡彬彬有礼地抱拳道：“前辈，三爷。贺兄，你们可是要去裕州，正巧我在江陵的事也办完了准备回去，不如一道走吧。”
程萧仪拉着缰绳，上下打量了穆洛衡一番，笑道：“银涯小友，几年未见，愈发风度翩翩了，果然还是年轻好啊。”
穆洛衡不卑不亢道：“前辈过誉了，前辈气质出尘，还是您更胜一筹，不为年岁所累，风骨犹在，晚辈仰慕久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