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琅再次觉得程莠可能是缺心眼。而且缺的还不是一星半点,把裕灵山搬过来估计都填不满。
贺大人是这么想的,也就这样说了:“你是不是缺心眼?”
听了贺琅这话程莠差点五体投地给他跪了,刚刚好不容易攒起来的一点感动都被这微凉的山风卷上了云霄,灰飞烟灭,一点不剩。
程莠面无表情地瞪了贺琅片刻,然后一把抽回自己的胳膊,结果这一下幅度太大牵动了伤口,她抽了口凉气表情也跟着扭曲了一下,头皮发麻地微愠道:“没你缺。”
贺琅对她这般“作践”自己的行为非常不满,眼看那月白云锦丝绸被暗红色的血液浸透,她一把扼住她的手腕钳制住她,勒令道:“别动!”
程莠秉持着多年“你让我往东我偏往西”的叛逆,还想作死地抢回自己的胳膊,但贺琅的劲不是一般的大,两人一时僵持住了。
但随即程莠的脑子就活络过来,一拍脑门心道:我混了头了吗,跟自己过不去?
程莠眯着眼斜觑了贺大人一眼,然后突然扬起左手用力挥舞,红绸在空中划出道道红弧,她大喊道:“我在这儿!我在这儿!看这边!”
贺大人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松开手后退了半步。
贺琅:“…………”这是什么品种的缺心眼?!
“少阁主!快看是少阁主!”一名雾山弟子指着高高的生杀殿长廊大叫道。
白衣公子闻声望去,刚做好的欣喜神情还没来得及展现出去就被瞬间冻住,脚下一个趔趄差点一脸拍地上,与他一尘不染的雪衣长衫同归于尽。
他遥遥地冲着程莠喊道:“别动!站那别动!等我上去!听见没有!别动!”
贺琅大为震惊:“???”
程莠:“……”
程莠深吸一口气,气沉丹田,张开嘴刚隔空喊了个“我”字,就被焦头烂额的白衣公子打断,他一边忙不迭地对程莠大喊:“别动!千万别动!我这就上去了!”
一边对几个雾山弟子道:“你们谁轻功好,带我上去,林禹你带着药箱跟我一起,留两个人在下面看着。”
几个雾山弟子也都焦急万分,但一个个面面相觑,踌躇着不知该不该上前。他们前不久刚结束一场恶战,个个还没来得及收拾自己就跟着白衣公子进了山谷,谁也不敢把自己满身血污泥垢往他身上抹。
“这……少主……我们这……不太……”
白衣公子瞬间明白他们在想什么,当即呵斥道:“是我这身衣裳重要,还是阿莠的性命重要?!”
虽然但是,他也的确不太忍心……
就在几人踯躅着不知谁要上前时,林禹对白衣公子道:“少主,不如我带您上去吧,让小七给您拿箱子。”
林禹是白衣公子半道上劫来的,并没有参与彭泽府的争斗,所以身上还算干净。
白衣公子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一边应了一边还不忘让程莠别乱动。
程莠已经站在原地看他在下面转悠半天了,一脸黑线,这是急着上来给她奔丧吗?让这个玉面阎王连自己门面都不要了?她是不是应该感动地“呵呵”两声?
贺琅沉默着观察了半天,下了定论:“这位兄台没事吧?”看起来脑子不太好的样子。
程莠干笑两声:“呵呵,没什么大事,就是呱呱坠地的时候忘了把脑子一起带出来,让贺大人见笑了。”
这边林禹施展轻功,带着白衣公子上了生杀殿,被唤作小七的少年拿着两个沉重的箱子紧随其后,剩下的五个人中三人跟了上去,两人留守山谷。
方一站稳,白衣公子就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程莠面前,贺琅自觉后退两步靠到了墙根。
“怎么回事?怎么弄成这样?谁打的?嗯?”白衣公子看着程莠惨白的面色和一身的伤,一脸的心疼和悲愤。
程莠无动于衷地将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扒拉下来,板着脸道:“秦子涣,你找抽吗?”
姓秦名怿,字子涣的白衣公子一脸痛心疾首,几乎要声泪俱下了:“阿莠,哥这是心疼你,哥千里迢迢找过来结果看你这一身伤,哥心里难受啊。”
程莠并不领情,道:“是啊,妹千里迢迢把你甩了,你竟然还能找过来。”而且这表情怎么看都像是幸灾乐货。
秦怿:“……”
程莠目光一转看向小七,小七连忙“咚”地一声将箱子放在了地上,紧贴着三师兄林禹站好。
秦怿看程莠忍痛忍得冷汗直冒还在逞强,也没心思招她了,目光一沉,道:“到底是哪个杀千刀的干的?”
紧接着秦怿便把目光投向了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贺琅,下一刻,四五道冷如冰刀的视线齐齐向他射去。
贺琅:“……”
无辜看戏的贺大人冷不防被几道目光射成了筛子,心中万般无奈,抬手指向一旁的大殿,几道目光又齐齐射向了殿内半死不活晕厥在地的代清婉。
秦怿不敢置信:“就她?”
这边的林禹在接到秦怿的目光后,提刀便向殿内走去。
程莠连忙叫住他:“师兄,你要叛变啊?!我才是给你发月钱的少阁主!”
程莠看见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吃雾山的,喝雾山的,现在竟给一个江湖浪子干苦力,闲的找虐吧!
林禹一脸尴尬,辩解道:“不是啊少阁主,我是被少主骗来的!”
秦怿一眼瞪过去,心中狂风暴雨:小崽子你不敢得罪她就换着来得罪我是吧?你完了!
林禹被两道目光瞪得大气不敢出,为了寻求庇佑靠到了素不相识却气场十足的贺大人身边,谁知贺大人十分嫌弃地脚步一挪轻飘飘地转移了阵地,留下林禹欲哭无泪。
秦怿现在懒得同林禹计较,看着程莠严肃道:“你不是向来睚眦必报吗?怎的是看人家好看所以舍不得下手了?你看看你这张脸划的,你是个大姑娘你知道吗?”
程莠冷笑两声,道:“睚眦必报?那是对你,你再嘴欠信不信爷削你。”
秦怿的相貌是比较俊美的,加上他平时酷爱一身素净白衣,乍一看也是个仙风道骨的人物,而且他无论走到哪,都端着一副大家长的架子,往那一站还是颇有威严的。但深知他本性的程莠全然不吃他这一套,冷言冷语已是极大的宽容了。
而见惯了他俩见面就掐架的雾山弟子见怪不怪地默立在一旁,只当自己不存在生怕惹火上身,毕竟这两把火他们一个也惹不起。
秦怿悻悻道:“莠儿你这又是何必呢,不管怎么说,脸是你自己的,哥这不是怕你以后嫁不……”
程莠对着他屁股就是一脚:“能不能治?能治就治,不能治滚蛋!”
秦怿看着自己白净的衣衫上一个大脚印,当即就怒了,也顾不得体不体面的了——毕竟他在雾山这帮护短的小崽子面前早就没有形象了——撸起袖子就想干架。
谁知一只手横在了他面前。
贺琅的脸上挂着一个标准的官家微笑,他看着秦怿道:“秦神医,还是先瞧瞧程莠的伤势吧,她现在情况不是很好,不好再耽搁了。”
第9章 神医秦子涣·叁
秦怿原本也没想真的跟程莠动手,这完全是出于习惯下的条件反射,现在有人给他台阶,他就不要脸地顺坡下驴了。
秦怿有些惊异,道:“你认得我?”
贺琅道:“久仰大名。”
几个雾山弟子见火势渐消,都无声地松了口气,投以贺琅一个感激的眼神,毕竟这两尊大佛他们真的一个也不敢惹。
秦怿点了点头,这就端起了神医的架子,从腰间抽出一把折扇,“唰”地一声展开,优雅地扇了扇。
也不怪秦怿如此自信,他们秦家世代行医,秦怿更是不辱使命,年少成名,光耀门楣,虽不说名扬天下,但也是声名显赫,在江湖上碰到识得自己大名的人,他是完全坦然受之的。
程莠则是看到他这副德行就想踹他,扯了扯唇角嘲道:“跟他费什么话。”
秦怿一合折扇,用兄长的语气皱眉训斥道:“都伤成这样了,你就不能消停会。”
贺琅适时地开口道:“去偏殿的耳室吧,就在前面。”
几人跟着贺琅向偏殿行去,林禹转头对小七吩咐道:“去找五师兄把你师姐的衣物拿来。”
小七应了声马不停蹄地下去了。
秦怿探向程莠的脉息,面色越来越凝重,其他几人站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
“你真是糊涂!”秦怿板着脸呵斥道,程莠刚想反驳,只听秦怿又道,“香囊拿来。”
程莠撇撇嘴,慢吞吞地向腰间摸去,结果摸了一圈什么也没摸到。
秦怿瞪着她道:“你不会丢了吧!”
程莠无力辩道:“我没……”
这时贺琅不合时宜地插嘴道:“在我这……”大爷的,方才忘记放回去了!
秦怿立即用不可思议的目光在他们俩之间看了两圈,像是窥见了什么不可说的秘密,失声叫道:“你们?!”
程莠:“我没!”
贺琅:“秦神医!”
雾山弟子:“……???”
程莠眉头一皱,回想起之前她晕倒的那段时间里,好像是闻到了似有若无的药草香,随后便把她从那噩梦中拉了回来。
所以是贺琅吗?
她把目光投向贺琅,贺琅看了她一眼,对秦怿道:“误会……”
“误会?随便拿一个姑娘贴身的东西你管这叫误会?”秦怿没好气地道。
程莠就算平时再胡来,也不会这么没有分寸,随便拿自己的贴身香囊开玩笑,更何况这香囊里是疗疾的药草,不可轻易离身,所以肯定是贺琅擅自拿的!
贺琅难得没有脾气,语气平和地解释道:“我也是迫不得已,当时程莠脉息紊乱,不像重伤所致。我学过几年医,小有心得,闻见一味凝神的雀芷草,便大胆地试了试。”
他这话说的滴水不漏,秦怿砸吧了半晌没觉出什么不妥的地方,虽然对他拿程莠香囊的行为非常不满,但他也确实没办坏事,因为这种情况若不及时救治的话,很容易损及心脉,那时可就麻烦了。
秦怿缓和了语气:“那在下便替阿莠谢过阁下了。”
秦怿没有为方才强硬的语气道歉,可见态度非常明确——你一个身份不明的陌生男人最好离我家姑娘远一点,不论出于什么原因!
贺琅淡淡一笑,没有言语,将香囊递了过去,没把秦神医明里暗里挑刺的眼神当回事,自顾自地坐到了程莠旁边的位置翘起了腿。
秦怿:“……”
程莠觉得秦怿的反应未免太大了,好歹人家贺大人救了她一命,这么不加掩饰地给人家摆脸色是不是太过分了!而且人家可是金主!金主啊!这个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败家子能不能自己觉滚一边去!
程莠狠狠剜了他一眼,然后对贺琅赔笑道:“孩子小不懂事,贺大人别和他一般见识。”
贺琅十分大度地摆了摆手,道:“这是自然,我一直都很欣赏秦神医。”
秦怿:“???”这一唱一和的?还没怎么样呢就胳膊肘往外拐了?
秦怿冷哼一声:“呵呵,我真是谢谢您了。”
言罢,他眼不见心不烦地低头打开香囊,还没拿起来闻,一股刺鼻的血腥味就扑面而来,完全盖住了原本的药草味。
秦怿眉头一皱,无奈地叹了口气,从药箱里拿出一个巴掌大的焚香炉,又取出一个小叶紫檀的木盒,从中捻了两指细碎的药草放进焚香炉中,点燃底部的炭石,淡淡的清香袅袅而上,顷刻间弥漫了整个耳室。
他轻声道:“平日里都叫你防着点,备着点,你总是不听,你说你要是出了什么事,叫我们怎么办?”
秦怿这话说的真心实意,平时他说一句程莠都要怼两句回去,今天难得听他说人话,程莠竟有些不自在,她干巴巴地道:“你别咒我。”
秦怿抬手捏住她的下颌,把她受伤的侧脸掰过来看了看,而后从另一个药箱里翻出两个白瓷瓶,瓶身上分别刻着“白华露”和“凝脂膏”的清秀小篆。
他小心翼翼地将她脸上的伤口清洗妥当,直到上完药才缓缓舒了口气,然后一脸凝重地解开了她右肩上的云锦丝绸——
在场的所有人都抽了口冷气,小七更是直接惊呼出声:“师姐!”
程莠无力地扯了扯唇角,故作轻松地笑道:“没事没事,小七乖啊,师姐不疼。”
谁知她这话音未落,秦怿就踩着她的尾音接道:“需要缝合。”
程莠的笑容僵在了嘴角:“什么?”
秦怿道:“伤口太深了。”
他转头对林禹道:“带两个人多打点水上来,走远点从上游打水,不要沾过死人的水。”
林禹应道:“好,我这就去!”
程莠见秦怿神情严肃不像在开玩笑,下意识回手握住贺琅冰冷的护腕,结巴道:“贺,贺凌云……你快,你快给我打晕吧。”
贺琅有些为难,爱莫能助道:“这……”
程莠语无伦次道:“不是,这、这也没那么,严、严重吧……”
秦怿顶着一张神医的脸色,语重心长道:“如果不缝合的话,你这伤口很难愈合,况且你生性好动,这后面还有那么多路要走,你能保证自己遇上惹事生非的歹徒不动手吗?”
“或者你现在就跟我回雾山静养,我可以换一种法子给你治,”秦怿道,“你自己选。”
秦怿知道,程莠是不可能跟他回雾山的,因此这伤口必须得缝,但前提是她要愿意,她要配合,她要能忍,他从不劝她什么,这次也一样,所以他让她自己选。
程莠握紧了拳,深吸一口气,沙哑着嗓子道:“缝。”
秦怿凝视着她,温声道:“好,我等会给你用麻醉散,我用银针封住你的穴位,届时你不会感到疼痛。”
但药效一过,疼痛会变本加厉地还回来。她知道。
“我是大夫,我是神医,我还是你哥。”
“你要相信我,阿莠。”
一切准备就绪,秦怿对一旁的贺琅皮笑肉不笑地道:“麻烦外人回避一下。”
贺琅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道:“辛苦秦神医了。”
贺琅站起身来,出了耳室。
秦怿:“……”为什么这句话从他口中说出来这么不中听?轮得到他说吗?!
秦怿敛了心神,开始施针。
“为什么不杀她?这可不像你的作风。”秦怿问道。
程莠道:“她是代清婉。”
代清婉?秦怿一时没想起来是谁,直到程莠又说了“代清池”三个字,他才将这个陌生的名字和人对上。
代清婉救过程莠。那这就说得通了。
“她竟然没死,”他抬眼看向程莠,“只是你不杀她,她想必不会善罢甘休。”
程莠仍旧语气淡然:“此后我亦不会手下留情。”
秦怿淡淡一笑,这才是他认识的程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