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哦这熟悉的鼻音嗤笑,我感觉短短一下午,我已经习惯了这他这反应。“你们谷主绝对没说过。”
“不过,”他正色道,“既然你赖在我门口不走,我姑且也认了你这个徒弟。今天以后,换掉你身上那身衣服,在揽月阁,给你两套袍子,以后不论出诊还是在阁里做事,不论洒扫还是做工,一律穿袍子。除非诊脉,手套也要戴好。”说着,他把桌上的一个包裹推过来,我打开一看,是和他身上如出一辙的黑色锦袍,厚且重,领口和袖口一样用银线细绣了月亮的纹样。包裹下,还有一样的黑色手套和皮制小包。
本想发出疑问,对上他的眼睛,赶紧把话咽了一下去。
“还有,”他扫过我的脸,继续笑道,“做我的徒弟,卯初起身,洒扫院落,这间大堂和后面的小厅,还有院里病人的房间,那里暂时还空着,但不要让我发现哪里有落叶浮尘。辰时来园里,浇水采药,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巳时下山,不危重的病人安顿在山下,你去送药,顺便采买,当然,不要乱跑,午饭时我若见不到你,你就不用回来了。午饭后未时开始煎药,煎药后抄方,酉时晚饭,饭后再去园里核对药方,戌时回来我这里,跟我读书写字。亥时睡下,不许吵闹,明白了吗?”
我点点头,心说这大好青年活得还挺老成,谷主那个老头,时常找老友喝酒到夜半才回,把我喊起来带到药王殿进行人生理想教育。想了想又抬头问道:
“那端茶倒水,做饭洗衣呢?”
他的笑容愈发灿烂了起来,“那当然都是你来做,毕竟刚才你说是应该的嘛,又毕竟,”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又抬头用玩味的目光把我的脸熨了一遍,“我不方便嘛。”
耳边一下子烫了起来,我又低下头,嗫喏着又应付了一个问题:“那饭厅后面的房间呢?不需要我去打扫么?”
他把一缕碎发收到耳后:“我的屋子你最好别想着进去。”
哦,好嘛。我在心里默默道,什么黄花大闺女的闺房,我才不稀罕进去。
“还站着干嘛?”他捡起了刚才那卷书,埋头去看,“你现在还看不懂药方,快去换衣服,刚才交代你的,接下来要做什么?”
“读书写字。”我一边回答一边转身,又停下问他,“师父,我住哪里啊?”
听到这个称呼,他眉头一拧:“你还是叫我沈叙吧,你这样喊我太亲近了,我听了起鸡皮疙瘩。从厨房出去对门的马厩,你去那睡。”
我在心里连翻两个白眼,转头就走。谁稀罕叫你师父!谁稀罕你的马厩!等我学成出师,下山赚钱,回来盘下他这个揽月阁,赶他去住马厩!
“回来。”他的声音里又带了一丝笑意,听得我心头惧意乍起。
一边安慰自己兴许他会给我换个宿舍一边转过头去,沈叙笑得花枝招展,好不危险。
“喏,那边是我的腿,”他朝墙边点了点头,墙边阴影里,果然靠着两条人腿形状的东西,还有白天我见过的那根竹杖。我惊得后退一步,他继续笑着说:“白天你说想摸摸看,现在去摸摸吧。”
这下我的全身上下都和耳边一样烫了。真想回到那一刻给自己空白的脑子挤干净水,更令人难受的是,我现在也不知道怎么做才能避免下一本砸过来的书和下一句滚出去。
不知道这里晚上冷不冷,睡在外面会冻死吗?
“哦,怎么不动了?”他眯起眼睛,“拜师第一天就使唤不动了,啧。”
看我窘迫地钉在原地,沈叙甚至笑得咧开了嘴:“去收进旁边的匣子里,快点。”
我只好硬着头皮靠近那两条人腿形状的东西,直到指尖碰到木头的质地才放下心来。那是两条木质的腿,有几条绑带,似乎是系在身上的。一条比另一条稍长,雕工并不精细,甚至可以说粗糙到有些敷衍。我按他说的抱起它们来,重得我差点一个趔趄。勉强收进他说的旧匣子里,回头看他。
沈叙已经收回了目光,胡乱翻着书页,脸色不再嘲弄,却洋溢着捉弄人得逞后的餍足,像一只黑猫得到了战利品,终于悠然自得了起来。
我赶紧抱起我的新衣服,冲去后厅的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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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叙子不是爱欺负人,叙叙子只是太久没和普通人打交道所以应激了而已(低声)
第4章
穿过厨房又是一小段石板路,分岔两头,左手边看进去是一条藤萝荫深的小道连接的几间木屋。右手边上几阶,应该就是沈叙所说的马厩。台阶上的青苔被新扫过,露出石阶上深深浅浅的水印。我推门而入,说是马厩,却没有一点动物生活过的痕迹。空气清新,木窗棱被支起来,几段浅草色窗纱放下来,遮住窗外已经转为深红的天。窗下一方矮几,应该是新添的,桌上给我留了一套笔墨,一个茶壶和一个茶杯。矮几旁也是一个矮柜,尚且空着。我想了想,掏出随身的几本书放了上去。靠墙有团草垛,草垛上放了两张羊皮毯和一床薄被。
夏天睡毯子,讲究。毯子铺草垛,讲究极了。
我把两个包袱放在毯子上,翻身躺了上去。草垛和毯子都是晒过的,散发着暖烘烘的气息,毯子表面很绵软,草垛却提供了蓬松的支撑力,给人一种奇妙的满足感。我侧过身解开包袱,黑色的袍子散开来,浸着一股温和而厚重的药香。我摸了摸胸口的银线,想到了沈叙。方才的不自在消退以后,我总是莫名想到沈叙的眼睛。他的眼角上翘,眉峰亦是,瞳光极黑,一汪墨潭一般,少有波澜。左眼下那点痣却是青黛色的,如果他不是那个德行,我倒真会怀疑是不是他爱美自己点上的。
不过其实沈叙笑起来挺好看的,我是说如果笑的不是我的话。
想到这里,我赶紧跳下草垛,解下衣带,换上黑袍。一边穿一边犯着嘀咕,这里真是哪都讲究,大夏天穿这么厚,赶明天太阳一大,沈叙第一个中暑。
系上衣扣,打好腰带,学着沈叙的样子把小包也固定在腰间,床上还剩两条黑色束带不知道做什么用。我散下被衣料弄乱的头发,准备重新梳个头,转了一圈却发现这屋里没有镜子,只好随便一拢头发,顺上那两条黑色束带,挽一个松松的髻就出门了。
回到大堂,沈叙依旧是斜靠在那里,漫不经心地翻着书本。我小心翼翼地叫他:
“沈叙?”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朝我招招手示意我走近些,还好,脸色似乎并不糟糕。
我壮了壮胆才靠近他,心里只希望他没有想出什么别的法子作弄我。
还好,他只是拿过我手里的两根束带帮我扎紧袖口,又帮我整理了领子和腰带。随后他看了看我的裤脚,又从自己的包里翻出两条束带,和袖口一般理顺,扎紧。
“以后每天就这样来找我。”他说道。又放下我的发髻,:“头发也必须扎紧,你这怎么回事?”
“我那里没有镜子。”我赶紧回答道。
“我这里哪都没有镜子。”沈叙说着,又找出一根和他头上一般的白绢,替我把头发绕了几绕,扎成一个辫子。然后示意我去后厅搬来一个椅子,同他一起坐在书桌旁。
虽然我已经做好了继续被他刁难的准备,但他只是随意地问我读过哪些书,我如实告诉她只读过一些诗词文章,医术不论是谷主还是阿纤姐都没给我看过,但阿纤姐略教了我一些辨认,采种,煎药,炮制之类。他没有表态,又让我写了几个字,抄一个小方。
他从我手里抽过去那张纸,抬起右边的眉毛:“字不赖,就是速度还差了些,下笔磨磨唧唧地。”
我赶紧借坡下驴:“是太慢了些。谷主以前教我,哪怕写得看不懂,也得一目十行,一天百张。”
他又哼了一声,恢复了那种刻薄地声调:“沈万年写的鬼画符确实只有他自己看得懂。”旋即正色道:“我这里的方子,不管你是学练还是发给病人,都务必要誊抄整齐。”
“为什么呀?”我好奇道,“我在山下遇到过很多医生,他们写的我都看不太懂,但是抓药的哥哥姐姐却都能看懂,很神奇。”
他神色严肃,态度却温和:“别人是别人,我这里是我这里。我开出去的方子,不论病人还是药方,任何人想看就得能看得懂。即使病人不识字,不懂医,也绝不能糊弄过去。如果我出了纰漏,也有被发现被提醒的可能。行医抓药,方方面面都没有小事情。”
沈叙提到行医相关的话题时真的很认真,连带着我也凝重了起来,点了点头。
随后,他又抽出几本书,交代我从今天开始自习医书,就从认药开始,药性,适用得一一背下。诗词文章也不能落下。每晚他会给我讲书,我可以在晨起或者工作间隙复习。第二日再由他考问。
随后又是一些重视读书,不可因为工作或其他任何事废弃之类的叮嘱,无话。
天色已晚,正待他放我去睡觉,我起身打算把椅子搬回后厅时,沈叙叫住我:“就放在那里吧,横竖明天你也得在这温书,搬来搬去不免麻烦。”又跟上一句问我:“对了,你现在吃什么药?”
“我不吃药呀?”我心下疑问,怎么问这个。
他眼睫忽闪了几下,似乎欲言又止。
我倒好奇了起来:“我从小到大很少生病吃药,问这个做什么?”
他勾起嘴角嘲道:“等你再学上几年,也能学会问这个问题的。现在不懂,是你学识太浅,懂了吗?不吃药当然是好事,为了保持你不吃药的记录,赶紧睡觉吧。明早最好别让我叫你起来,否则我也不清楚沈万年给你找的下一个师父会是谁。”
我赶紧一个大转身冲向厨房。
虽然已经入夜,草垛的清香还是让人放松不少,我躺上这看上去有些简陋却舒适得让我欢喜得小窗,空气中不仅有草垛,还有窗外弥漫进来的树藤湿漉漉的气味,以及园中所种植物的异香,一丝一缕,把我一天的疲惫和不自在都抽走了。竟然没有一点不习惯,很快沉入梦乡。
房门吱呀一声,一个只有半人高的身影“站”在门口。
沈叙不胜厌烦地轻轻掸掉袍子上沾上的青苔,一边环顾这间白天匆忙打扫出来的马厩。草垛上的人睡得安稳,鼻息极安静,不仔细听根本注意不到,看来没有什么不适。他放下心来。“小孩子就是睡得快。”这样想着,他回身打算出去。又听得窗外一声鸟啼,才发现窗户还开着,只是纱帘放了下来。
踌躇一下,想到深山的夜里,更深露重,他还是挪动身体去为她关窗。
好在窗边就有矮几,他把桌上的东西归到一边,双手撑起身子,勉强用右边的一小截残腿搭上矮几的边缘,赶紧腰部发力稳住自己,又腾出手来,把被压住的头发揪出身下。这一折腾,已经是气喘微微。他赶紧抬头张望,好在那边的女孩子睡得沉,依旧一动不动。这狼狈的场景,又躲过了一次不被她看去。
沈叙心知肚明自己有多不情愿被她,或者被任何人看到自己这副样子。纵然断腿之祸已经翻过去十数年,在他心里依然是一片大大的伤痕,从未愈合。在翻阅书本,行医治病或者侍弄药材的忙碌时光里或许可以暂时忘却与它共存,但就如同用药需内外兼用,心上的伤痕与肉体上的一样,只要它存在,就会在日子的任何一个罅隙,因为任何一点点对常人来说无需在意的涟漪而泛起令人如鲠在喉的痛楚。
比如知道对其他人来说自己的身体有多么不同,所以在她提起之前先强势地用这个点捉弄她,享受她惊慌失措又尴尬的表情,毕竟他知道,如果被主动问起,惊慌或者尴尬的就会是自己。
比如为她准备了两套衣服,却只准备了袖口的束带,猛然看到她蹦蹦跳跳跑过来才恍惚想起,原来其他人还需要绑好裤管才能不被蚊虫侵扰,不被衣料打扰工作,而自己早就没有这个资格。
再比如走进一间屋子,放下一扇窗户。一定有没有必要弄得这样一塌糊涂的方法,或者甚至,对其他任何人来说,都是举手之劳,再甚至还能轻易地去替那个女孩子掖一掖快滑到地上的被角再离开。沈叙,你敢吗?
他不敢,因为他是沈叙。他只能接受,但这不意味着他愿意。
黑色的手套覆上胸口的银线,恰似熟悉的疼痛总在相同的夜里造访。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放下支撑窗户的竹竿,又一次支起双臂,缓缓放下自己,直到碰到坚实的触感才微松一口气。这耻辱的行动姿势已经够糟糕了,如果今天再摔上一跤,把这个多年来第一次闯入自己的生活的外来者吵醒,再对上她懵懵懂懂却清澈温和的双眼,那也许终他一生都没法从记忆里把这个夜晚抹去了。
不过其实本来这一天对他来说,就是无法抹去的一天。未来的很多事,都从这一天匆匆忙忙地开始了。
他带上了门。
以下是作者的废话:
因为之前想要一种比较有代入感的视角来带大家从外部去认识沈叙这个表里不一的炸毛猫所以选择了女主的第一视角去切入。从这一章开始会有一些视角的切换。每一章结尾的作话也会安排一个彩蛋,写一些放在正文的细节里人物相关的碎碎念。我其实不在乎大家是带着磕cp还是代入的眼光来看我写的故事,毕竟我写它是为了爽,我希望吃我做的饭的人也吃得爽。不过不管是沈叙还是沈卿卿都是我加入了很多想法的角色,所以会忍不住添碎碎念哈哈哈哈很希望大家多了解他们一点,如果能更喜欢他们一点就更好了
这篇其实大纲好了很久了,有很多片段也已经写好了,不过我还是很欢迎大家和我讨论剧情或者问我角色相关的事,虽然我不会剧透但是很期待同好的互动和反馈qwq虽然是超小众xp的割腿肉自产自销,不过只要有一个人愿意看还是会更到写完心里的故事。如果我奇怪的xp引起不适了请快速退出呜呜呜呜先道个歉!
另外这篇里会有比较多的字数用来填设定确实是我希望有一个比较沉浸式的阅读体验,还有一个原因是不出意外的话以后的腿肉都放在这一个设定框架里,本菜狗除了古言确实不太会写别的【苦涩】。
好了谢谢大家看我废话! 真心希望食用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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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蛋!
所以其实叙叙子把人关在外头是打扫了一下午马厩啦。他一个人的时候不太注意形象所以干活还挺快的,而且他一直自己照顾自己所以基本没有做不到的事,就是不太雅观而已。但是各种意义上他都一个人自闭了很多年,所以一旦有一个四肢健全的外人出现,他就时时刻刻都端着,就是实打实的应激罢了嘻嘻
第5章
梦里突然有阵阵雷声降下,我一缩脖子,醒了过来。
窗户关着,看不到窗外。不过四下一片寂静,没有雷声,也没有雨声。
做噩梦了吧。
这样想着,我翻身想继续睡,却在下一秒被炸雷一样的拍门声吓得鲤鱼打挺,一跃而起。
这是干嘛?夜半上门?这里有什么好东西可打劫吗?
本想伸手拿出自己那套棉布衣裳,脑子里转过沈叙的话,又赶紧换了黑色袍子。只是我实在不够利索,又有催命似的拍门声推着我,只能匆匆穿了个完整,囫囵扎了系带就跑过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