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叙?”穿过餐厅时,我往后殿看了一眼。他醒了吗?
后殿被放下来的帘幕遮了个严实,看不到里面。
就在我因为没有回应而陡然升起不安,考虑着要不要回厨房找把趁手的菜刀再去开门时,帘幕后传来了沈叙的声音,没有一点睡意,清醒而鉴定。
“沈卿卿,去开门。让他们把病人送到后院房里等我,剩余人请到楼上茶室。”
楼上茶室?哦,厨房出门左边似乎是有一个楼梯通向楼上。不管了,开门要紧。
得到明确指示的我赶紧冲到门边,放下门闩,门直接被来人一把推开,还好我闪身够快,不然怕是要给我拍到墙上当装饰画。
来人是个大汉,夜色里看不清脸和衣着,不等我请就一步跨进门。
我方才看到他身后跟着另一个大汉,两人抬着一个门板,上面躺着一个女人。
我赶紧上前一步想看个究竟,心里还在念叨着沈叙的吩咐,却见那女人转过脸来,像是要说什么,张了张嘴,却突然一弓身子。
这下我就算是武林高手也无计可施了,一口腥腥黏黏的液体劈头盖脸洒在头上,粘稠地粘住睫毛,好险睁不开眼睛。
先进门的那个男人终于注意到了我,不耐烦道:“小孩,沈大夫哪去了?”
我本想吸口气平静一下,满口腥苦的味道。
“病人送到后院的病房,我随后就到。”屏风后传来沈叙的声音。我心下有些不好意思,他交代的简单一句话,我连开头都没说出来。
两个大汉架起门板,从门外绕去后院,我跑向屏风后面,遇上沈叙双手并用向我而来。他看我这个样子,眼里闪过一丝不耐烦。我心里的不好意思逐渐转为羞惭。
好在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继续用手和短短的下半身挪动到前殿的矮柜旁,翻找起来。
似乎是看我呆愣在原地,他开口指示道:“你去后院把他们带到楼上,然后来找我,再把我的话带给他们。”
“我,我跟你一起去看看吧。”我犹豫着开口,“那个人,好像很严重。”
他忙着手里,甚至没有瞥我一眼:“严重不严重,你都帮不上忙。照我说的做。”
他说的对。我只好噤声低头,准备从厨房绕去后院。
“慢着。”他快速把几样东西收进随身的皮包,朝我招了招手。
我不明就里,靠到他身边,怕脸上的气味让他难受,努力向后仰着身体。
他却伸手一拉我的衣领,强迫我低下头,然后从黑袍的领子里拉起一部分布料,覆住我的口鼻。然后照样把自己的领子拉起,掩住下半张脸。
“去吧。”他说。
我走过石板路,迎面碰上两位大汉,赶紧补上自己应尽的职责,把他们请到二楼的茶室。
不过这间茶室我也是第一次上来。楼梯稍微有点陡,好几次磕到我的脚腕。室内铺竹席,正中一茶几,没有茶具。靠外一侧只装了护栏,设一把旧琴,露天吹来夜风,有点冷。
“二位先坐一下。”我点上灯,从壁柜里翻出两个蒲团。这里好像很久才打扫一次,落了些软灰,“我下楼给二位沏茶。”
“不必了。”二人随意坐下,其中一位答道,“我们不久留,沈大夫怎么说?”
“沈……大夫刚去看诊。”喊了一天沈叙,舌头转不过来。
“那你快去替我们问问吧。”另一人说完,就塌下肩膀低头沉思,不再搭话。
我再次爬下楼梯,想到沈叙那里不知道有没有灯,先去厨房找了一盏小提灯,跑进树荫深深的回廊。
眼见木屋中的一间透着浅浅的光晕,我加快脚步,却猛地停在了门口。
门内的矮塌上躺着刚才那个女人,时不时发出窒息一般的嘶嘶声。塌边坐着沈叙。床边的灯光打在他脸上身上,他一手摘了手套按在女人的脉上,一手固定她的嘴张开,鲜血从张开的嘴里一股一股从嘴角涌到头发上,再流到塌上,地上。沈叙嘴里叼着取下的那只手套,面色很是不好。
脸上的血干了,却被夜风吹得发烫,我喉咙发紧,不知该作何反应。
“嗯哼。”他发出一声含糊的声音。我刚想问,心里却已经了然。走到他身边,从他嘴里取下那只手套。
“不太好。”他简短地说,“你去告诉那两人,我会尽力,但把握不大。这是毒,不是伤。”
我点点头,带上灯又跑回夜幕里。
茶室里的两人听了我转述的原话,不置可否,只让我回去帮沈叙的忙。
这来回之间,我心里陡然升上一阵无力感,只想去沈叙身边,好歹帮一点忙,不至于继续当个手足无措的局外人。
沈叙看我回到房间,问了那两人怎么说,皱眉沉吟一下,没再说什么。只是让我帮忙扶着榻上女人的头。
“保持张嘴,”他从自己的包里快速掏出几个药丸和一把莹白莹白的小刀,切成小块,“呛了血会更难办。”
“是。”我手上加力,固定着她的脸。
女人的脸上还有脂粉,口脂和血已经分不清了,一双眼睛明晃晃映着灯,热切地盯着我,像是有话要说,但嘴里只发出喉咙深处的摩擦声和呼吸之间的气声,仔细一看,舌头被人割去,伤口淋漓,十分可怖。
血依旧一股一股漫出,流到我的手套袖口,渗进黑色的布料,不甚明显,厚重的布料也没有濡湿的感觉,但我只闻得阵阵腥味,脑内钝钝地痛。
沈叙伸手过来,想把一颗药丸塞进她嘴里。她却猝不及防咬了我一口,好在手套厚实,并不痛。但我一心躲避,松开了手。
她咬紧牙关,转头过去。
“对,对不起。”我看了一眼沈叙。
他没理我小声的道歉,伸手去捏住女人的双颊逼迫她张嘴。
我赶紧上手帮忙,一边劝着:“吃了就好了,沈大夫一定会尽力的。”
这回沈叙转头扫了我一眼,继续手上发力。终于那人坚持不住,哇得一声张开嘴,又喷出一大口血。好在沈叙手稳,立刻把药丸塞了进去,然后紧紧捂住她的嘴生怕她又吐出来。
她闭上双眼摇着头,泪水和血水一起流进鬓边的黑发。
终于,她逐渐不挣扎了。口中也不再流血,似乎是安稳下来,闭眼躺着。
“我回去和那二位讲一下。”我起身准备出去。
“不必了,他们已经走了。”沈叙摘下面罩,吁了一口气。
我心中奇怪,但看他不打算解释的样子,也不好问。只好和他一起坐下,守着榻上的女子。
夜色卷着我们这间小屋里的灯光,夜风从屋外徐徐吹如,掀开门上的帘,摇动灯芯,摇动我心里的不安。
我忍不住捏了捏沈叙的衣角,原本整齐塞在腰带里的袍子下摆此刻散在地上。我偷偷看了他一眼,他神色认真,应该没感觉到。
第6章
本以为困意会慢慢找上我,然而事实是,心里和脸上都黏黏糊糊的,很不舒服。
沈叙淡淡看我一眼,问:“想吐吗?”
我摇了摇头,手里攥紧了他的衣摆:“沈叙,她会好吗?”
沈叙也摇摇头:“她是服毒,并且是两毒并发。除非拿到解药,否则不可能解。我那丸只是想让她平和一点,不至于太过痛苦。”
喉咙卡着一口酸痰,鼻腔里也紧紧的。
榻上的女人似乎听到了我们的对话,凄凄睁开了眼睛,张了张嘴。
我赶紧凑过去,她却摇了摇头。灯火幽微,一滴泪从眼角无声息地消逝了。
肩上覆上一只大手,沈叙一手按了按我的肩,一手擦干她的眼角:“我会把你的事告诉沈万年的。”
告诉谷主做什么?沈叙又为什么知道要这么做?他们认识吗?
没等我整理这堆疑问,那女子一边感激地点点头,一边急促地呼吸起来。
换沈叙凑上前,把我挤到一边。他一手轻柔地托起女人的后颈, 一手按压她的肋下,助她气息逐渐平缓。
直到窗外泛白,直到她不再呼吸。
沈叙默默地收起榻上散落的杂物,我看着他左右挪动着,想要帮忙却伸不出手。先前酸涩的感觉现在已经实体化成了两汪热流,狠狠地被我锁在眼眶。
直到他扭头看了我一眼:“怎么了?”
眼前一片模糊,簌簌而下的液体被面罩尽数收去。
沈叙叹了一口气,对我说:
“出去。”
我麻木地挪到屋外,天色朦胧,晨雾升腾在中庭,眼睛湿湿的,整个世界都湿湿的。
我靠着墙壁缩起身子,取下面罩。泪水和汗水汇集,冲刷血水滴滴答答。
是什么呢?我心想。榻上的女人我不认识,但刚才所见的一切却像一只手攫住我的每一根筋,狠狠按在地上,由不得我阻止,只想大哭一场。
黑色的身影挪到我眼前,我条件反射性地跪坐起来。
沈叙摘掉手套,把我眼前擦到清晰。他也取下了面罩,碎发被血粘在脸上,在晨光熹微里,白得耀眼。
我感到那只大手倏得松开了一瞬,像溺水一样的感觉松了一瞬,冲动下,我张开手,试图抱住他,却被他坚定而缓慢地推开了。
我低着头。
他拉开我腰间小包的其中一个,抽出一条黑色的手帕帮我擦脸,指尖冰凉,眼神关切。
我向他点了点头,接过那条手帕,侧身抽噎了起来。
“从后门出去向山下走不到一里,有一个温泉池,去那边洗干净再回来。”他的声音也轻轻的。
身影离开了。
我扶着墙缓缓站了起来,走到院子的更深处。
在热气里缓了半晌,心情安定了不少。眼泪是不流了,心里依旧恻然。
以后是不是会经常见到这样的场面呢?我想着。沈叙是不是已经习惯了?他也会难过吗?
叹一口气,今晚的想法太多了,太重了。
我掬了把水,细细洗起了脸。
温泉水净,应当不能用来洗衣。我只好抱起依然散发着难闻气味的外袍,只穿内衫回去。好在阳光已跃上枝头,湿着头发也不觉得冷。
走进熟悉的大堂,沈叙又恢复了坐在桌旁的惯常样子,手里写着什么。见我这样进来,他把那张纸折起来,放进一个信封,开口道:
“过来把衣服放这。”
我把衣服放在他身边的地上,他没看一眼,封上了手中的信。
“床边有晒好的绢布,头发擦干就可以回去睡了。”
我点点头。他抬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示意我上前去。
坐直在椅子上的沈叙甚至微微高出我一点,他总是歪着,我这才发现了这一点。他应该是换了一套袍子,脸上也擦干净了。
一个温和又有点疏离的拥抱,他似乎在努力与我保持距离。
药香冲进鼻腔,是沉淀着苦涩的安全味道,不呛,但我又有点想哭了。
沈叙放下手,神色如常:“头发要擦干。”
“好。”我如他所说,拿了两条晒得微暖的白绢布,回房去了。
听到那边房间门关上的声音,沈叙吹了一声口哨。敞开的窗口飞进一只鸽子。他把信封卷成一卷,塞进信筒。
羽毛扑棱的声音远去了,他终于支撑不住,歪向右边的扶手。下身传来的钝痛瞬间把他淹没。
他本想揉按缓解一番,却最终弯起臂弯,闭眼埋进一片黑色里。
彩蛋!
沈叙很久没有和他人做过非必要的肢体接触了。非必要指的是,他会在望闻问切的这套流程里摘下手套,不跳过任何一个需要触觉捕捉的异象。但他从没觉得自己或者其他任何人需要这之外的肢体接触。
不过今天他感觉到了。因为沈卿卿泪眼朦胧地向他靠过来的时候,他不想拒绝。
虽然他当下没有想清楚为什么,不过很快他就会想明白。
第一次有人在治病救命以外的方面需要他。纯粹地需要他。
不过他推开了那团温暖的东西,不是因为他的洁癖或者其他任何原因,只是因为地板很凉,凉得他断掉的腿骨隐隐作痛,拽着他的神经,让他分神看到,沈卿卿跪坐在地上。
但是他不太想错过这个被人特别地需要着的机会,所以他不需要理由地给出去了一个有点迟到的拥抱。
虽然忙碌一夜的疲惫和残缺处的旧伤与地面过多地摩擦导致的疼痛让他差点倒在沈卿卿身上。
还好没有,他又一次熬到了自己独处的时候,才被各种各样的负面情绪和身体反应打倒。
沈叙喜欢别人站着和他拥抱,而不是迁就他这一半的身体陪他待在地上,仅此而已。
--------------------
有人看我写的东西啦qwq!很开心于是一天更两篇!
第7章
老头的手杖毫不留情地敲在沈叙脑壳上。
猛地惊醒,他揉着太阳穴,不耐烦地睁开眼睛,见到来人是沈万年,又向后靠在了椅子里。
老头笑嘻嘻地随意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来,手搭在杖上。
“什么事啊,急着叫我过来。”
沈叙一边整理着思绪,一边问:“不去看看她?”
沈万年抚着胡须,笑意爬满脸上的褶子,笑得像个慈祥无比的爷爷:“看过了,小孩就是好睡啊。”
“昨晚可不好过。”沈叙答道,“对她来说应该是第一次吧?有点太快了。”
老人抬起眉毛,嘟起嘴摇了摇头:“想学医,学会接受有人死在眼前是第一步。再不好受,想通了也就过去了。”
见沈叙没有回答,沈万年又把话题扯回来:“你想说什么?”
沈叙微微点了点头:“昨晚送来的人,我有九成把握,是宣王的外室。”
“怎么说?”听了这个消息,沈万年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摩梭着手杖上雕刻的祥云笼月花纹。
“昨日一早,秦州太守夫人本与我有约来看诊。爽约后送信来说太守出动府兵,山下秦华城戒备森严,不便出门行走。午夜后送来了那人,送来时舌头已经被割了。脉象很明显,两毒并发。其中一毒只是普通的红信毒,用量不多。红信毒发作极快,送来时已经有不止一个时辰,固然是没救了。但另一毒,是血魂散。”
听到这个名字,沈万年皱了皱眉头,但依旧不作声。
“横云岭附近,只有宣王的避暑别墅。据我所知,夏日以来,宣王也的确在此避暑。她身上的首饰打扮,对寻常贵妇来说过于华丽了,但对王宫正室来说,又缺了加封定级的首饰,全用银饰铜饰,没有金器。宣王好女色,外室很多,就这个打扮来说,很合适。如果我的猜测没错的话,这个外室原本从宣王处带出了一个消息,或者别的什么,但一定对宣王不利。她身上藏着一枚太守府的腰牌,所以原本她应该投奔太守府兵,然后供出这个消息做成这个局。但是昨夜送来时,她身上戴着宣王府的脚镣,可见是宣王府先发现了这枚棋子,从她嘴里问不出什么东西,又怕她真有什么猫腻,就割了舌头喂了毒,拴上脚镣往野外一扔了事。送她来的人进门就称沈大夫,可见是熟知这里,多半是随夫人出入过这里的太守府兵。他们应当是搜到了这个外室,带到我这里来碰碰运气看这个棋子还能不能用。眼见着我没有答复知道凶多吉少,怕被我发现他们的身份,一走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