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叙一口气说了很多,语气迫切。沈万年却不急不恼,低头不语。
“问题是,血魂散只有宫里有。如果是宣王府下的,那没必要再喂红信毒,昨夜是十六,没有解药她横竖是死。如果不是宣王府下的而是太守下的,刚好可以放任她死然后借查出血魂散为名嫁祸回宣王府,说宣王府防患未然下药,坐实原本准备好的罪名。所以,太守到底是哪里来的血魂散?”
沈万年抬头瘪了瘪嘴,没有回答沈叙抛过来的问题,只是换回笑脸对他说:
“沈叙,隐仙谷离醴都,两千里路。”
沈叙不解地看着他,欲言又止。
“两千里。”沈万年不等他开口,径直说道。“两千里,已经很远了。即使你想回醴都,也不是现在。如果你不想回去,还是不要继续在这些政治戏法上太敏感了。”
他咧了咧嘴补充道:“做医生要学会眼不瞎心瞎,不然容易丢了性命。”
沈叙叹了口气,点了点头:“我只是觉得这人死得蹊跷。是我私下揣测,但无论如何,都得知会你一声。”想了想,他又补充道:“她断气之前,是不太甘心的。我不确定她究竟想说什么,但她不想无声无息地死去。”
老头点了点头:“人在哪?”
“后面病房。”沈叙摆摆手,“我还没动。”
“你说的事,我会派人传回朝。人我也带走下葬。不过,我会说人是直接送到了我手上,也是死在我手上。往后你就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
沈叙疲惫地点点头。
老人又戴上慈祥的笑脸:“我给你安排的新徒弟怎么样?揽月阁是不是热闹多了。”
沈叙也反唇相讥:“我还没有到像老头一样需要人添热闹的年纪,多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小姑娘只会给我添麻烦。”
闻言,沈万年笑了起来:“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身边可比你热闹多了。”
说着,他拿起手杖,从扶手椅上起身,朝门口走去。
出门之前,他站定回头,脸上的笑意褪去大半。
“沈叙,沈卿卿就交给你了。无论如何,你都要尽力。”
沈叙难得的郑重:“我答应的事,一定会做到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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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我再次睁开眼,赶紧看了一眼窗外。
天色还早。我本以为自己会睡到晚上,但梦里总是来回响着人将死时喉咙深处的气声,眼前总是看到那双眼睛里的泪光。这觉睡得倒比不睡更疲惫几分。
从柜里拿出另一套袍子,认真穿戴好,我从厨房穿过去大堂。厨房灶台上用篾篮盖着两个包子,一个鸡蛋。虽然我大约明白是沈叙留给我的,但我实在不想吃。
大堂的光线明亮,绕过屏风,刚闻到一阵比平素更浓的药味。我正想叫一声沈叙,却看到他坐在桌子一侧,而桌前正坐着一个贵妇人。妇人穿一身海棠色织紫线裙,披妃色绣银帛带。面上看去,四十多光景。头戴珠冠,簪很大一朵月季。衬得大堂的阳光都黯淡了几分。
沈叙一手托脸,一手搭着脉。留给我一个背影,看不到脸。
妇人看到我走出来,讶异一声。沈叙转头看了我一眼,转头淡然道:“这是小徒。”然后话锋一转,问起睡眠,吃食云云。
我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索性靠在窗下,默默抱腿坐着,祈祷他们就当这室内没我这个人。
好在他们似乎不约而同忘了这件事,沈叙叮嘱几句并无大碍,但调养还需放宽心态云云,那位妇人就唤来门外一大拨人,被簇拥着走了。
我看着沈叙的背影,他伏案写着药方,阳光洒在他的发梢,镀出一层金色。他头埋得很低,瘦削的肩膀微耸,很疲惫的样子。
半晌无话,直到他开口。
“过来。”
我依言起身过去,他示意我坐在他面前。
“手。”他推了推脉枕。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好接过脉枕,装模作样地看着这个小枕头。
沈叙抬头看了一眼,嘴角一抽,从我手里抽了它去,放回桌上:
“让你把手放上来。”
我这才会意,赶紧松了袖带,露出手腕放了上去。
“怎么了呀?”我问他。
“以后任何病人来问诊,先戴上面罩再开门。”他说,“昨晚你不知道,是我的过失。以后要记好。病人的口鼻呼吸都可能致病,更别说血液体肤。”
说罢,他又拿起笔,继续写起了方子:“没事了,你记得我说的就好。”
我点点头,原样束好袖子。
沈叙写着药方,我看着沈叙。他垂眼时,眼睫颤动。只是今天眼下有浅浅的乌青。
“你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别坐在那欲言又止。”
我有什么要问吗?好像很多,又好像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
我一时语塞,张嘴却问道:
“现在几点了?”
沈叙头也没抬:“刚过申时。”
“你没睡吗?”
听我这么问,他顿了顿笔,没有回答我。
“刚才那位夫人是谁?”我漫无目的地问着。
“横云岭在秦州境内,刚才那位是秦州太守的夫人。”
我似懂非懂。太守是什么官?太守夫人又为什么来这里?
“那她……生病了吗?”我随便挑了一个问题抛出去。
“没有,只是开个药买个心安。”沈叙答道。
不太明白,不喝药不好吗。怎么会有人喝药才心安。不过我不想问了。
我们陷入了一阵寂静,只有炉子上的一锅药咕嘟冒声。
写完方子,沈叙又拿过一本书翻找起来,像是在查阅什么。我低着头,看到他的袍子没有折在腰带里,而是散开放在椅子上。袍子里不是空的,想必是那两条木腿填上了这处空缺。
我的脑子里好像突然有什么想法一闪而过,不过我没有抓住,再回去想的时候,已经想不起来了。
不过,难怪那么多关于沈叙的传闻,却没有一条是关于他的身体的。原来在人前,他是这样的啊。
这应该是刚才那个想法吧,我匆匆下了结论。
沈叙好像感觉到了我的目光,伸手理了理膝盖上的袍子。吓得我赶紧抬头,正对上他的眼。
他在想什么呢?
沈叙把笔搁在砚台上,交叉起双手,静静看着我。
他的椅子斜向外,想必是为了方便号脉。我看着他端坐在面前,一身气派,又想起他一手端盘,一手撑地在地上勉强挪身。
沈叙治好了那么多人,他那么有名,又那么认真。
但是昨夜,哪怕一个将死之人在尚可喘息时投医而来,他也只能看着她慢慢走向末路。
甚至沈叙自己,如果他真的能活死人,肉白骨,为什么他却只能用双手行动?
不该如此。
脸颊又湿了。
沈叙有一瞬间的慌乱,摘掉手套,来不及找手帕,用手背擦掉我脸上的眼泪。
“怎么了?”他语气诚恳。
“昨天那个人……”我嗓子酸痛,几竟失声,“她真的死了吗?”
沈叙点了点头,脸上带上了一丝抱歉:“早上谷主来过了,带下山了。会好好给她下葬的。”
越来越多的眼泪涌了出来。
“沈叙,”我抽噎着,“你的腿还能长出来吗?”
他的手停在我的脸上,脸色阴晴不定,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我闭上眼睛,任凭眼泪泼洒。
沈叙捧起我的脸。
“沈卿卿,”我听到他说,“不要为挽回不了的东西太过伤心。”
“我知道,”我抽着鼻子,“沈叙,我只是觉得,她也许还不想死。我还觉得,你这样坐着,很好看。如果是真的就好了,如果你能站起来就好了。”
沈叙轻笑一声。我睁眼看着他,他的嘴角又恢复了那个惯常的角度。
“沈卿卿,如果我……”他好像说不出那个如果,“总之,那样的话,我不会在这里。”
“那也没什么不好。”我说
他又笑笑,语气如常:“你才呆了一天,就觉得揽月阁不好了?”
我摇了摇头。
“那就去厨房把饭吃了。一会我教你洗衣服。今晚就得开始读书了,别想着偷懒。”
擦了擦眼泪,我站起来。
那个想法突然又回来了。
“沈叙,”我突然问他,“你没有问过我,怎么知道我叫沈卿卿?”
他飞快地看了我一眼,意味不明。
“我都能一封信把沈万年喊过来,为什么没有办法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你不是沈万年给我送来的徒弟么?”
好像没什么不对。我不死心,又追问道:
“昨天我来的时候,你也是这样坐在这的,你在等谁?”
我盯着他的脸,却没再找出一丝不自在。
“我在等刚才那位太守夫人。”他掸了弹膝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态度轻松,“她原本昨天约我看诊,不知道为什么又送信说改期今天。谁知道我等来了一个你呢?”
是我胡思乱想了。我不好意思地跑走了。
第9章
随便吃了饭,沈叙又回到了那个袍服工整却只有半人多高的形象。那两条木腿似乎并不能提供美观以外的功能。对他来说似乎只有现在这样行动才比较自如。虽然他脸上还透着疲惫的阴影,对我的讽刺数量和质量却都比之前一天更上一层楼。
整个傍晚,沈叙带我在中庭烧滚了水,把前一天穿过的袍子在冷水种先过净血水,又放进滚水煮到干净,再挂上横杆,点一炉药,熏到半干,最后晾到前院开阔的地方去,等待明天的太阳把它们彻底晒干。
我看着药气蒸腾,黑色的两件袍子,大的那件是沈叙的,小的那件是我的。又听着沈叙反复强调这袍子厚重,可以隔绝大多数血液体液,配面罩手套又束袖,便利且安全。
“沈叙,”我抓到一个机会问他,“为什么要用银线绣月纹呢?”
“我怎么记得你好像是识字的?这里是揽月阁,自然绣揽月阁的纹样。”
哦原来这么简单么。
“你不用知道那么复杂,免得脑子转不过来。”他又补充道。
暮色垂下,我给大堂里点了灯,沈叙又教我一章医书,横竖不过是些药名药效,他却挪着身子,从矮柜中一一拿出实物让我过手,间或加上他自己的用药理解,要求我一并背下。
我一边认真记着,一边却突然觉得,他双手支撑,腰腹用力向前递出身体来移动的样子,有些刺眼。心头像被什么东西挠着,又疼又痒。
又抄了一首诗,沈叙让我去把白天滚到现在的药端来。
可能是昨天见识到了我对他的指令的迟钝,他特地加上了让我垫两块厚布再拿的叮嘱。
对我的智力到底是有多不信任啊。
一罐药一分为二,他让我喝了一半,自己端着另一半。
看我不喝,他没好气道:“只是安神药罢了,你白天睡了,夜里若是睡不着,明天又起不来。”
我还是不动,他又说:“没下药,你死了有什么遗产能留给我吗?”
我想了想:“我那个玉簪是谷主给的,是我这里最值钱的东西了。”
他无语凝噎:“我才不要你的东西。”
我只好皱眉看着他,企图逃脱罪责:“药苦。”
“良药苦口。”他说。
“沈叙,我从小到大最怕喝药了。以前谷主总是给我灌很苦的药,后来他说不爱喝就算了吧。”我坦白道。
他想了想。这个人有好多我不知道的事,总是在某一个时刻琢磨起让我摸不透的事。
最后,他从小包里掏出一个蜜饯:“喝了就给你吃糖。”
他的语气好像个骗小孩的叔叔哦。
但我还是捏起鼻子,一饮而尽。然后赶紧从他手里拿过蜜饯含在嘴里。
呸,什么蜜饯,是山楂果干。酸死我了。
他笑得眯起眼睛。
好吧,就算是笑我,他笑起来比板着脸,或者吊着嘴角可顺眼多了。
“山里凉,”他笑够了对我说,“睡觉要关窗。”
看不出来啊,他还挺会关照人。
我关上窗户,放下纱帘。安神药的作用来得很快,此夜好眠。
另一个房间里,沈叙解开外袍的扣子,手指却停在领口。
几次鼓起勇气,却还是放下了手。他松下腰带,原本折好束紧服贴的下摆散开来。乱七八糟地堆在地上。
怅然若失。
一旦另一个人静下来,蛰伏在暗处的东西就纷纷攀上衣角发梢,撕扯着他。
倒不如回到总是一个人的时候,习惯了就不会觉得有什么差别了。他这样想着。
最终,还是穿着外袍胡乱上床。
说是床,其实只是在垒起的地台上加了一层木板,垫了一层毛毡。对大多数人来说,一个舒服的夜晚都需要一张绵软的床,而对一具早就无法像常人一样轻松入睡的残躯来说,只有坚硬的支撑才能让他少受腰痛的困扰。
不过今夜,这些都无所谓。因为他痛得蜷成一团。伸手到厚实的衣料里面,他捏紧了那一团仅剩的肢体,试图用这个强硬的姿势对抗疼痛。
人早已习惯隔着鞋底接触地面,觉得大地温柔可靠。沈叙却用的是一条断腿。有时着急起来,甚至是伤疤,或者只有一层薄薄皮肉包裹的断骨。
每一下小心或者不小心的接触,都会一层层加码疼痛。他能在眼前忙碌的事务里暂时把这些抛到脑后,却总会在深夜被赶上,一败涂地地结束这场战争。
索性痛着吧。他想着,松了手。泄气地躺在床上。
你没睡吗?
耳边却好像想起了某个他没有回答的问题。
他勉强支起身子,在床头的矮柜上摸到那碗凉透的药,一饮而尽。
就着嘴里的苦味,他闭上了眼睛。
明天不想再听到这个他不知道怎么回答的问题了。
这一夜,有人为逝去的东西无法释怀,有人却开始学着面对无可奈何。
彩蛋!
恭喜叙叙子,在人生的第二十五年第一次面对有人为他而哭。
关于身体残疾这件事,叙叙子自己没有哭过。他受伤后又鲜少见人,即使见了,别人也只会遮遮掩掩地背着他叹气,很没意思。至于沈万年,老医生没有眼泪。
倒也不是因为他有多坚强,纯粹是因为虽然过去了很多年,他还没接受这件事。
虽然他会用无法挽回的东西不值得伤心这种冠冕堂皇的话安慰别人,但这种干巴巴的话是没办法在夜深人静时讲给自己听的。
不过,人第一次体会到有另一个人为了自己落泪时,还是会感慨泪水原来是这样一种带着强大力量的魔咒。他拒绝不了。所以虽然他其实很在意这个话题,当时却没能否认出口,只能跟着她的话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