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了也觉妥当,便一一与我说来。我为了不落下什么,特地要了纸笔,就着分药桌的空当记了一份准备回去给沈叙看。好在如沈叙所说,山下的病人大多病情不重,只是需要用药静养,家远的集中一处照看着,其他人各归家里住着,所以这些病例倒也不太让人担心。
药房忙碌,我办妥了这些事就匆匆告别,朝集市走去。
实际上似乎不需要指路我也能找到,因为只要留心逆着手提东西回家的妇人们,往人群密集处走,就能听到大小呼喝的叫卖,此起彼伏的嬉笑声。不过我还是细心记下阶梯和拐弯,毕竟一会还得找回去。
集市上什么都有,虽然此时已经接近中午,很多早来卖完东西的摊子都已经散了,但还是有许多人坐在扁担上叫卖。我凑过去挑拣了几样蔬菜,心里计算一下,其他暂时还不用买。依着菜农的指点,我一路看着往来人等,交游活动,样样新鲜。而后寻到了一家小店。店主听说是我用,温和地拿了一把小镜子,又配了一个竹制支架,好能放在桌面照看。
付了钱,我正想回去,转念想了想,又拜托店家取了另一套一模一样的,揣进包袱里。
沈叙放在我手里的钱甚至有余,还有店家找还的更小尺寸的硬币,掂在手里,沉沉一大把。我一路摸回药铺,又在路边看到一家稞饼铺子,停下买了两个。
镇上的大家都很热络的样子,看着我的打扮,时不时有人来打声招呼,问问沈叙好。他似乎医治过这里很多人,大家碰到了都或多或少在为自己或者家人表达礼貌的关切。
揣好热气腾腾的饼,与方姨告别约定明日再来,我就急急上山去了。
上坡路走得更累些,但我想到沈叙午饭时间必须回去的要求,脚下走得快,又想起他说不定饿了,更添上两分着急。
从中庭换上室内的木屐,我穿进沈叙的屋子,他靠在床上抬眼看我:“着什么急?”
“不急不急,”我本想打开那张纸给他汇报工作,却想起已是正午,先从怀里摸出稞饼递过去,“还热着,你先吃。”
他把手头的书放在一边接过去,却没有要吃的样子。我顾不上他,先去把菜搁到厨房。
回来时他依然拿着饼看着我,我上前去,伸手想探探他的额头,却被他的话截在半路:“我没发烧。”
“哦。”我讪讪收回手,反正他比我懂多了,他说啥就是啥。
“我只是……身上不太舒服。”他含糊不清地说。
估计是累着了吧,他那么瘦,啧啧。我想着。
又想起还给他买了个镜子,我从包里拿出来:“上次你说你这里也没有镜子,我就一样买了两个。”
他拧了下眉头,不过什么也没说。
我环顾四周,只找到一个箱子上没什么陈设,我就把镜子支在上面。而他只是无言地看着我回到床边,心事难辨。
试图给自己找个地方坐下未果,只好随便坐在沈叙榻边的地上。
“起来,地上脏。”沈叙一把把我拉起来。
每天洒扫熏药,到底哪里脏啊,我脏了这地还差不多,我想着。
不过看他折起身下的毯子给我腾了个地方,我还是乖乖坐下。
这时我突然想起些事,问他:“沈叙,明天我可以多用点钱吗?我朋友的生辰快到了,我想去镇上给她挑样礼物。”
他只是点点头:“你别把自己弄丢就行,本来你的月钱以后也分到我账上,你计划着用,我懒得算那么清楚。”
沈叙没有双腿,靠着盖着毯子不太看得出来,现在毯子被他折起一大片让我坐下,倒显得他缺陷得很明显。我和他坐得有点近,心下略有些不太自在,总怕他又开始嘲讽捉弄我。好在没有,他只是看我吃了起来,才把饼放进嘴里。
吃过饭收拾一番,我赶紧拿出记下的病例给沈叙看,又不放心,把方姨说的话一一复述给他听。他听了让我明天去交代给他们,突然危重起来的病人依旧送上山来,其余不着急的病情变化,就劳烦他们注意着,由我带给他消息。
接着,沈叙又要我去依照名字找了几张方子,凝神涂涂改改起来。我又去煎上药,烧上水。沈叙的杯子空了,他自己显然没有添。
药灌里发出沉闷的液体声响,我拿着书走到沈叙身边坐下。他白了我一眼:
“去大堂桌上坐着学,这样看书迟早瞎掉。”
我在心里回他一眼,要瞎你先瞎。
“我怕你有时喊我嘛。”他是病人,我不和他计较。
沈叙顿了顿:“那你去餐厅桌上。”又补充道:“把中间帘子拉起来挂着,这样可以了吧。”
哦可以可以。我站起来,把分隔餐厅和他的屋子的屏风搬斜一点,拉起帘子。屋里更亮堂了。
“喏,”他把几张方子递过来,“我改过的,你去再抄一份,抄的时候对着名字,在脉案里对应看看症候和我的诊断,有不懂的来问我。今天其他的先学业先停下,这几个病例摸透”
我接过来,沈叙的字瘦劲,虽然写得着急多有连笔,但硬骨断金,笔锋外露,有点像他这个人。
餐桌就在窗旁,一抬头就能穿过透亮的明辉看到沈叙,我一边抄着,一边问着,他时时放下手里的卷宗,耐心地给我讲着,讲到要处更是提醒我记成笔记,时时温习。
阳光和煦。
在床上靠了一天,杜绝了摩擦劳累,沈叙明显感觉到疼痛渐缓。
还好只是活动过多,如果运气好没什么急事,再歇一下就能不痛了,他想道。默默在脑海里规避另一个引起更大疼痛的可能。
这些想法并没有带给他什么太大的波澜。疼痛于他如潮汐之于岸滩,涨涨落落,常来常往。
心潭里的点点涟漪却来自很多个不起眼的微妙碎屑。
温和真是能让人产生依赖的惯性。他想。从没有这样一天,能靠在床上被另一个人精心照拂。但真到了这么一天,心里却并不慌乱,像夏夜里饱饮过白日阳光后不甘冷寂的活水,泛着轻灵的声音和熨帖的余温。
热着的稞饼,他数量着,笔触落纸的声音,相伴而生的鼻息,及时添满的茶杯。对他的生活来说那么陌生,又那么熟悉。
沈卿卿其实还挺聪明。他又想着。也算细心,她只是无知且懵懂,并非全然的混沌。
对了,生辰。他突然想起。漫长的时光里,这个词已经太久没有出现。
她来到这里那天,应该是十六岁生辰。他回忆着。似乎应该补一个表示。
能有什么呢?他哑然失笑,尚且不说自己靠在这榻上,即使好起来也不过守着这小小的揽月阁,有什么能给一个自在的小姑娘装点她的十六岁呢?
他看向窗外暮色中的庭院。
路狭草木长,未必此愿无违。
他叹了一口气,伸手把白天她支起来的那面新的小镜子覆在桌面。
疏帘卷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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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回归了小日常补点设定,好像没什么可拿出来说的,就提示一个小小的点吧。沈卿卿觉得揽月阁很大,觉得沈叙很有名很厉害。沈叙觉得自己废人一个,揽月阁很小。很长一段时间里这都会是他俩感情线里一个巨大的矛盾点,也是未来他们俩需要去解决的一个问题qwq
第14章
沈叙又在床上躺了两天,就恢复如常了。这几日里没有病人送来,山下收治的人也一切平稳,我在沈叙的要求下,从目前的这些病例入手,详细整理了脉案和对应的用药方向,每日下山时留心观察,回来再听沈叙讲解,竟也逐渐理解了一些。切脉虽还未学,但也能好好汇报病情了。不过,明明没有急症送来,沈叙说是不舒服,其实也日日手不释卷,我问他在看些什么,他说行医第一要紧实践,第二要紧学习。他被双腿困在这里,实践不足,只能加倍学习弥补。我听了心里不是滋味,只能愈发努力起来,希望哪天能帮上他点什么。
对了,谷主来看过沈叙,坐着谈了好久。虽然他们没有避着我,但我坐在餐桌上抄着方子,只听得一些“皇上”、“下毒”、“铲除异己”之类的词。串不起来,也没法理解。本想问问沈叙到底是什么意思,但送谷主下山的路上,我问谷主沈叙怎么了,他叫我不要担心,他是太累了。既然是太累了,就不要给他带来更多问题了。所以也就没问。谷主好像又出了一趟远门,给我带了点心,带给沈叙的,却是更多书卷。
这样休息真的能好吗?我心里疑问,但看沈叙又恢复了清晨早起,忙到深夜的作息,面色如常,也悄悄放下颗心。
另一方面来说,也由不得我不放心。沈叙好起来后又自己带我下了园子,浇水施肥,剪枝养护,一样一样教给我,再加上医术,诗词文章,每日的学习占满我的脑子,杂务占满我的双手,实在腾不出那么多心思来操没必要的心。至少他精神看上去相当好,讽刺我的时候也中气十足,想必问题不大。
这天恰逢下雨,不用去园子里。沈叙在下雨天总是蔫一些,也不太爱动,我趁机快速做完手里的活计,窝回我的屋子,忙里偷闲。
摸了摸手里的绣面,隐仙镇上的素绢样式略少,彩线却很多。手里这块莲花绣样很快就能完成了,再添点珠穗,加入药草香料,做成香囊,恰好能赶上小欣的生辰。
至于另一块嘛……我看着案上剩余的一大块布,我还没想好要绣什么。
没过一会,就听到沈叙喊我的声音。
摸鱼时间结束,我应声跑了出去。
沈叙歪在椅子上,指使我去他房间找两本书来。
“床尾里面,在最里面的箱子里。”他边说边从一个抽屉里翻出一把钥匙给我,“应该在最上面那个里面,其他的箱子重,你搬不动,踩在上面取也行。”
好嘞。我赶紧接过钥匙,一路小跑而去。窗外的雨下得如泣如诉,偶然有几滴蹦进来,在地板上留下深深浅浅的水渍。
沈叙的屋子里垒了好些箱子,我本想搬开几个去找他说的最里面的那个,一番努力,纹丝不动。我只好脱了鞋子爬上一个箱子,小心走到最里面。
这个箱子似乎与其他的不同,其他的箱子只是普通桐木,这一只却覆着锦面。虽然已经有些泛黄,在这样的雨天里,还是很亮眼。
打开锁,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书,用油纸一本一本包裹严实,应该是很珍贵的旧书。我对着书脊,很快拿出了沈叙要的两本。
关上箱子落锁时,一个锦盒却不知道从哪里掉了出来。和箱子一样的旧,一样的显眼。
“沈叙。”我大声问道,“这个小锦盒是放在哪里的呀?我好像不小心碰掉了。”
“什么锦盒?”他问道,声音闷闷的,“拿来我看看。”
沈叙从我手里接过东西时,指尖交触。一阵凉意传来。
“你冷吗?”我问他。
“不冷。”他确认了一下书名,打开锦盒,“只是雨天地气湿重,手脚总是凉。”
我想了想,转身跑走了。
还好,从前谷主给我的两个小手炉还在。隐仙谷的冬日虽然不长,山谷里也少有大风,但每年几场雪还是少不了的。雪天里不便出门,几个姐妹凑在一块烤火做女红,还得加上几个手炉才说得上暖和。这两个是谷主带回来给我的,虽然小,但一点点碳放进去,也能暖好久。如今还是夏日里,找冬日取暖用的那种碳麻烦,灌点热水也足够用了。
检查一番,去岁洗得干净,直接灌好热水,给沈叙送去。
他接过去的时候神情有一刹的恍惚,不过没说什么,只是笼在手里。我又拿出另一个,小心地搁在他的椅子上,尽量靠近他的下身。虽然沈叙已经没有像第一天那样用自己的身体捉弄我,我心里却越发清楚,他应该还是很在意的。几日来他逐渐接受了我给他送这送那,偶尔还会指使我爬上爬下,我们之间却都默契地不提,也不关注他的缺陷处。我很清楚这个有点僭越的动作可能会打破这份难得的默契,但夏日里手那么凉,总归还是得保暖的。
其实,缺陷又如何。我一直觉得,且不说那么多病人对他感恩戴德,那么多人说着关于他的传说,那些都是别人眼中的他。在我眼中,沈叙就是沈叙,每日教我温书的沈叙,对每一份脉案每一本药录都认真的沈叙,他歪着也好看,哪里都好看。
好在,他除了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没有别的反应。
摸鱼摸鱼。赶紧回去摸鱼。雨停了就没机会了。
听到沈卿卿远去的脚步声,沈叙微微欠身,把椅子上的手炉贴紧了自己残疾的腿。一丝丝暖意顺着伤疤比别处更加敏感一些的皮肤缓缓地爬上心口眉梢,却莫名留下一种令人心惊肉跳的战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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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又是一月匆匆而去,我和沈叙各自在忙碌的日子里焦头烂额。我焦头烂额是因为杂务繁重,学业更加。沈叙实际上只在学业上苛刻,考问不能熟背就罚抄多遍,不过每次也是他陪着我抄过背过,因此我心里也不觉得过于难过。杂务上他则似乎未曾责难过些什么,有时我突然想起什么纰漏,再一检查却发现他在不知不觉中替我补上了。这也让我愈加想要做得更好,实在无心顾及更多。
沈叙焦头烂额些什么我就不清楚了,目前在治疗的病人脉案都给我讲过了,没什么危急重症,但他好像还有更多的事要做,时时手上不停,夜里也总是忙到不知几更,我合眼时,总能隐隐约约看到大堂的灯光。也曾关心过,他表示大人比小孩睡得晚很正常,等我长到二十五岁上,也就不用像现在这么早睡了。
另外,小欣也曾来看过我。她说不想再待在谷里,所以选择去学点技能就找个谷中的外事职缺,出去做事。我听了心里有点空,因着我们是从小的情分,虽说现在我在山上,她在山下,大家都在隐仙谷里,总觉得很近。真的踏出这隐仙谷辗转各处,也不是不再回来了,但山高路远,真不知如何才能见得一面。又不知怎么说,只能相互叮嘱一下珍重,手里又加紧了那个香囊的制作。如她所说的话,这可能是我能赶上的她的最后一个生日。
这日,我问过山下最后一户病人的病情,收起脉案正准备回去。沈叙给了我一个新的脉案本,让我每日记下自己所问所想,带回去与他请教过,改好后再誊抄到他那里的记录上归案。
最后一户是位阿婆,由女儿带着来求医,暂住在镇上的客栈。这客栈也是隐仙谷所营,过路人打尖住店收费,求医人直接安置。阿婆来时低热多汗,沈叙诊为瘿气,原本只需理气化瘿,回家疗养也可。但阿婆年迈,这病一发,体力更差一层,已到了卧床不起的地步,所以才暂住下来,等完全好转再舟车劳顿。连续用药,低热已经不再反复,今日面色已经好了许多,结节触之也已稍软,我看过也觉得心安。阿婆靠坐起来对我笑:“沈大夫的小徒弟,连着几日都忘了问你,你叫什么呀?”
“哦,我也姓沈。我叫沈卿卿。”我答着,整着脉案。
“卿卿呀,”她这么叫来,瞬间显得亲热好多,“昨天我女子回来,带了些李子倒很甜,你带回去和沈大夫一起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