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睫忽闪忽闪,突然笑了。
“好啊,我一定找机会来看你。”
回到诊室,又是一下午云里雾里,待到阳光斜时,我感觉自己的精力都快被抽干了。
阿纤姐只是笑着打趣我,又说要送我上山。
我带着她绕了小路从溪边上去,一路说着笑着。蓦然想到,上次走这里,还是拜师的那天,前路都是未知,如今再走,已知道山上的屋里,有沈叙,有脉案药录,有园里各色草药,有咕嘟冒泡的罐子,还有我已经熟悉得像家一样的一切日常。
来时路竟不知不觉走成了归途。
阿纤姐在正门口停下,让我先进去告诉沈叙她有事找他。
好在沈叙和往常一样歪在桌前,应该是刚去沐浴过,头发微湿,垫着绢布搭在肩上。他推给我一盏茶,听我说阿纤姐有话想和他讲,他的脸色有些惊讶,但也没说什么,只是随便抓了条发带扎起湿发坐直了起来。
“沈叙,你要不要再……准备下?”我看着他空荡的下身窝在椅子里,小心地问。
“不用。”他很平淡,“让她进来吧。”话毕又看了看我,“你出汗了,去泉里洗干净,衣服也要换干净的。”
我喝了一口茶汤,温得刚好。给阿纤姐开了门,也去更衣了。
阳光斜下时,沈叙看了一眼窗外,估计着时间。
他自己向来不泡茶,至多一次多打些冷水分到一整天时间里喝。对待工作他向来不在乎往来麻烦和皮肉之痛,对待自己他却总是努力避免着一切身体上的不便,也不全为怕累,还有一层微妙的逃避,好像只要少做几次让他觉得耻辱的动作,就能多一段时间沉浸在让他忘却一切的世界里。
不过今时今日倒也不同了起来。他架上小炉,又从后院打来新水。
学习辛苦,回来喝口热茶也是应该的。他想。
透过揽月阁的窗他能看到沈卿卿带着许纤走进来。略有些诧异,不过许纤也是沈万年身边重要的人,对沈卿卿更是关注有加,送她上山来也不是什么大事。
只是,他想道,沈卿卿在自己面前从来勤勤恳恳做着事,自己安排的事她从来没有拒绝的,累了困了也是歇一歇继续做。如今见她与许纤有说有笑而来,脸上的笑里带着撒娇余下的憨嗔,与在自己面前时不时还要端起眉头替他担忧的样子大不相同,到底也还是十六岁的孩子,原不该有那么多操心的。
心里吃味。他摘下手套,手指靠了靠茶盏,温得正好。
还好泡了茶。他想。
当沈卿卿告诉他许纤带话而来时,这些莫名的心思就都收起来了。
故人造访,未必是好消息。先把小孩子支开比较好,不要偷听大人讲话。
第21章
许纤走进揽月阁的时候有些恍惚。这不是她第一次来,却是第一在这里见沈叙,上次来时,这里还是谷主沈万年一处空置的园子。如今园里的药草欣欣郁郁,是被仔细打理过的。进入大堂,一切却好像都是旧时模样。沈叙在桌侧坐得端正,浓眉,明目,一点青痣,一道不声不色的疤痕。物还相同,人已不同。昔时被痛楚折磨得阴郁沉沉的小少年如今已值青年,平静地坐在对面,如果不是半人高的身影昭告着重伤的痕迹永远存在,从他的脸上已经看不出任何过往,沉敛,却包裹着锐气。
相对沉默了一下,两个常带着笑的人各自沉着脸。
“坐吧。”他颔首点了点一张椅子。“没法起来迎接,失礼了。”
“我说完就走。”许纤说,“今天得到的消息,有好机会。谷主还没回来,我只能先来给你打个招呼。下山就准备出发了,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也许不回来。我没什么要交代的,只是希望你对卿卿的事上点心。”
“沈卿卿在我这里挺好的。”沈叙回道,“我知无不言,她学得认真。”
许纤咬了一下嘴角:“你知道我不在乎这个。”
“我在乎。”沈叙淡淡答道,“她的方方面面,我都比你,比沈万年以为的在乎得多。”
这是实话,沈叙心说,只是这实话只能说给旁人听。
沉默泛滥。
“是什么机会?”沈叙打破僵住的气氛问道,“沈万年说过,这只是计划的其中一个。你不是非去不可。”
“后宫放了一批医女官出宫,说是学术不精,医不好皇后娘娘的病。如今正在醴都左右寻新人。谷里在醴都的诊所很隐蔽,没有挂过隐仙谷的牌子,而是一直挂着我的名,我赶过去,多半能入宫做女官。”许纤靠在窗旁。
“你知道,布线去宫里只是为了保险万全,未必一定要的。”沈叙随着她的目光看向窗外,树林那头,应该是药王殿。
“我知道。用不上最好,大不了待两年再回隐仙谷就是了。”她的语气并不轻松,“我倒希望用不上我。”
“无论如何,宫里危险。”沈叙应着。
“沈叙。”许纤转过身来,逆光里看不清神情,“先前宣王一事,是由你这里来的消息。你我都清楚,皇上已经在铲除与他不睦的兄弟手足,这几年来,苛政层层,如今终于落到了自家兄弟头上。秦州太守能拿到血魂散,他必然与皇上脱不了干系。隐仙谷在秦州境内,纵然避世已久,又岂知世外桃源并非大梦一场?如今虽说只是一些小动作,但未雨绸缪才是上计。不主动布局,他年不慎做了天家棋子,你应该比我明白,这一谷覆灭不过天子一念之间。”
沈叙没有搭话。
“我记得,”她继续说,“在宫里埋下我们的人,是你向沈万年建议的,怎么如今也是你犹豫了?”
“我并非指你,我的本意只是为了保险,送去两个门徒,替他们谋个稳定生计,顺便替我们探听着而已。”沈叙解释道。
“机会不等人。现在只有我,也必须是我。”许纤答道。
沈叙挪到她眼前:“许纤,你真的想好了?”
许纤低下眼,四目相对:“沈叙,我与你始终不同,我或许理解不了你,也没有兴趣。但希望你懂,当初是谷主把我从被屠的村里带来隐仙谷养大,这数十年,隐仙谷就是我的故乡。世事跌宕,我也要尽我一身之力,保得一谷安宁。更不用说,谷主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在儿女上亦没有缘分,沈卿卿是我拉扯长大的孩子,我对她虽没有寻常人家母女样亲近,但我心里也是极疼爱她的。谷主把她交给你,肯定有他的考虑,我再不理解,现在也只能指望你。”
沈叙无言,点了点头。
“也不用太悲观。”许纤放松了口吻,“保险之策罢了,圣上没有进一步动作,只当我是去游历行医便罢,反正都是要回来的。只是盼你,务必照顾谷主,照顾卿卿。医术上我或许能与你不分伯仲,但终归不是一路,有些事也只有你有可能做到。”
“许纤,”沈叙开口,“我知道你不放心,我也知道自己这样子怎么看都不像能照顾他人,但对隐仙谷,对沈卿卿,我们的心意应当是相同的。”
笑容回到了许纤脸上:“也难得和你统一一次。”
沈叙亦勾起嘴角:“务必平安,沈卿卿可盼着你了。”
“那是自然。卿卿从来乖巧,你不许欺负她。”许纤说着,走出了揽月阁。
回到桌前,沈叙展开信笺,将一切悉数写下,又招徕一只信鸽,把揽月阁发生的一切带去给沈万年。随即又伏案埋头于医书中。
是夜,一匹黑马载着许纤踏尘而去,身后是世外仙谷,身前是苍茫尘世,她心头装着浅浅的担忧,是山雨欲来的不祥预感。她只带了路上行粮,唯一多余的行李,是怀里一个菊花松叶香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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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转眼就是秋天。不知是充实的日子过得太快还是山上的秋来得格外早,明明未到秋分,但仿佛是忽然的某一天清晨,台阶上的青苔就挂上了细霜,踩上去会窝成一个潮潮的脚印。
时气转换,用药不同,揽月阁收治的上下病人的药方都要重新验看一次,当然,只是在原有基础上斟酌几味药性,所以沈叙放手给了我,要我问诊后自己改好再拿给他看。纵然知道有他过手,断然不会出错,但我还是日日忐忑,免不得挑灯夜战。
不过沈叙好像愈发忙了起来。谷主义诊回来后时常上山,与我玩笑,或者与沈叙交谈。不管什么时候,沈叙手里都没停下,或读或写,只在我和谷主聊天或者请教时,脸上挂上一点笑意。
“推拿一类,你还是得跟我学。”谷主坐在门槛上对我说。
我也坐在门槛上,手里分着新送上来炮制好的药,随口应着他。
“针灸推拿一类,”他接着说,“还是经验为上。沈叙少治缓症轻症,这一系手上怕是早就生疏了。”说罢还转头去问堂中桌上埋头苦读的沈叙:“对不对啊?”
沈叙只是没好气地笑笑,倒也没有否认。
“下回你来随诊,我带你见几个病例,别人入小门,我带你走大路。”他对我说。
秋高气爽。
“沈叙,”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药王殿最近闹野猫,老扑我的鸽子。我看你们这倒清净,不如就把它们挪山上来吧。”
“山上也有猫呢。”我漫不经心,“前几天才在园里见过,倒也不大,见了人就跑。”
“这样好吗?”沈叙却已经放下手里的书,面色凝重了起来。
“没什么不好的。”谷主一手抚着他的手杖,头靠在门框上,“我老了,那么些鸽子也照顾不过来。就让卿卿每天记得去添点食吧。”
说着,他伸手过来按了按我的肩。
“至于猫嘛,”他说,“我记得仓库里还有些个捕兽夹,拧松一些放到园子外围,夹不伤猫吓唬一下就行了。这山里的猫胆子都小。”
“要是能用的话,我给您送到药王殿也行。”我说。
他笑起来:“药王殿人来人往的,被谁不小心踩到可就麻烦了。放在揽月阁,只要你记得放哪了就行。”
“那就挪过来吧。”沈叙淡淡地说,又沉迷他的医书去了。
谷主又坐了一会,就慢悠悠出门去了后山水边。他每次来揽月阁,总要去后山坐坐,说是揽月潭地气好好,他养生去。沈叙见惯不怪,我也不多问了。
很久不见阿纤姐了。我左右手分着药材,看着园边零星开出的野菊想道。突然就说要出门义诊,也不知道到哪了。待我学成,是不是也得像谷主,像阿纤姐一样时常出门呢?
回头看一眼沈叙,他歪着看书,似乎在想什么难题,眉头紧锁。
揽月阁就很好。我转头继续对付起地上垫着油纸的一团团制得干焦的植物根茎。阿纤姐和谷主总是出门,但也总会回到隐仙谷。待我不再做沈叙的学生,又该往何处去呢?
那天谷主没有直接下山,从仓库里翻出几个捕兽夹,教我弄松了机关,又陪我放置在园子周围。最后又叮嘱了沈叙才走。第二天午后,就有两人抬着一个大鸽箱上山来了。我迎出去,其中一个竟然是小欣。
带他们把箱子安置在园里,小欣就让另一个人先下山了。揽月阁园里有一个旧台子,看样子这里从前也养过鸽子。这倒省了不少功夫。
这些不论,小欣来了我倒是很惊喜的,拉着她上下看了好久,她换了一身干练衣裳,应该是要下山。
“我跟谷里的商队出去,应该会去一趟醴都。”她说,“一会就走,我想来看看你。”
我抱了抱她:“谢谢你来看我。”又问,“什么时候回来呀?”
她没回答我,只是看着我笑。
“你等下啊,”我突然想到早期做得南瓜糍还有剩,就把她带到门口让她等我。
匆匆取来小碟跑出门来,她往前几步站到了揽月阁门口,目光落在桌旁的沈叙身上。
我不安地也看了沈叙一眼,还好还好,今日有人约诊,他早早就穿戴齐备坐在那了。现在正在一个脉案本上凝神写着。
“那是沈叙吗?”她悄声问道。
我点点头,把她拉到园子里:“他最近忙着,咱们不打扰他了。”
小欣也点点头:“他看上去……和想象的不一样啊。”
我也点点头:“是吧是吧。不过还好啦,他看上去有点凶,实际上对我倒挺好。”
“那就好。”小欣说着,吃着南瓜糍,歪着头不知想些什么。
寒暄几句,她就下山去了,走时无非叮嘱我些注意身体之类。但不知怎得,我总觉得她心事愈加多了起来。
送走她,又想起远别的阿纤姐,心里不知怎么就有些沉甸甸的。回到阁里,沈叙已经解下累赘的木腿,收着桌上散落的纸页准备去做晚饭了。我上前去帮他,他突然问道:
“刚才那个姑娘是谁?”
“啊,你注意到了啊?”我说,“是我朋友小欣。”
“哦,就是你先前说要过生辰的朋友?”
“嗯嗯。”我回答着,生怕他不乐意我把朋友带进园子,又补充道:“她要跟着商队出谷了,只是来看看我,不会有下回了。”
“这倒没事。”他说,“以后你想带朋友来,带去你房里就行,在门口站着算怎么回事?倒显得你照顾不周。”
“我不是怕你不方便……”我低声反驳着。
他用鼻声哼了一下:“你想得倒多,怎么不见你把这心思用在学业上?切脉能准几种了?”
今天份的白眼依旧送给他。
“提前跟我说一声就罢了。”他说罢,没有理我伸出去打算扶他下地的手,自己挪去厨房了。
“我也没有别的朋友可以来了啦。”我厚着脸皮跟了上去。
第23章
饭后沈叙和我一起去园里洗了夏天的袍子,山里冷得格外快,一摸到秋天的指尖,就得赶紧换上纳绒的厚袍子了。先前穿的那种,看似厚实,其实只是防护得当显得穿得多,御寒是指望不上的。收起到明年夏天前,得统一洗净了,熏过药,再裹上防虫的药草。
没想到刚架起熏药的炉子,空中就滴下几滴雨,只给几分钟我收起衣服的功夫,就立马瓢泼而来。
“这可怎么好……”我看着廊下湿着的衣服和炉子,依例我和沈叙的物品都不能放在后院病房里以免污染,大堂又有药材器械,更放不下架子。
我看向一边一样皱着眉看天的沈叙,我总喜欢坐在地上和他讲话,这样他比我略高一些。站着低头看他,心里总是不自在。
他抬头的时候,喉结很明显。
“沈叙,雨天你都怎么熏衣服呀?隐仙谷的春秋经常有雨吧。”我问。
“嗯……”他眉头扭得更紧了,“其实一般雨天,我都洗了衣服晾你那屋阴干的……”
“那就还放我那吧。”我说着站起来拍拍裤子,着手先把衣服挪过去。
“那你今晚可以睡我那,”沈叙想了想,跟了上来,“我今晚还有事,索性做完了趴在桌上凑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