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请问你叫什么呀。”我硬着头皮打破了这凝固的空气。
他猛地转过头来,一双红得像要滴出血来的眼狠狠盯着我,脸色惨白,嘴唇不住哆嗦着。
我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
“你们……”他的声音又哑又涩,像什么尖锐的的东西划过墙面。
他自己好像也被惊到了,但也只是迟疑一瞬,又用更大、更尖锐的声音对我吼道:
“你们为什么要救我!”
我身上颤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回答。
“救命是我的本职罢了。”沈叙答道,“何必苛责于小徒呢?”
男人闻言才看到了半人高的沈叙,他又盯着他去了,持盈默默把我拉到了一边,拍了拍我的后背以示安慰。
沈叙用小刀分割着药丸,丝毫不顾那人正用不礼貌到近乎肆无忌惮的眼神盯着他残疾的下身看。
“请您别这样了。”我听到自己这样说,也感受到持盈落在我肩上的手收紧了一下。
榻上的男人没有理我,沈叙也只是淡淡地看了我一眼,迎着他的目光挪动自己,把水和药送到他眼前。
男人条件反射地举起右臂去接,却又只看到了包扎严实的前臂。他大喊一声,用左手打翻了沈叙手上的东西,又推了一把沈叙的肩。
沈叙很瘦,本来在地上也不太稳当,这一推竟让他仰面摔在了地上。
我顾不得那么多了,一个箭步冲上去扶着沈叙的肩,一边回头想争辩两句,却看见他左手狠狠捏紧了右边的残臂,像要把包扎拆开一般。我到嘴边的责问转化成了惊叫。
“对不起,”持盈向前走了两步说,“是我把你带来的,也是我求大夫救你的。”
“你,”他胸口快速地起伏着,“你何必,何必如此,我早说不需你救,你听不懂吗?”
沈叙扶着我的手臂坐了起来,一时有些摇晃,但他的脸色并不生气。
“我只是觉得,你若就这么死了,岂不是很可惜。”那边持盈依旧在与那人对峙着。
“你懂什么?”他一拳砸在榻上,“你懂什么?我这样还不如死了!”
“我没事。”沈叙看着我担心的脸轻轻说。
“怎么会,”持盈说,“活着总比死了强……”
“我认得你,”那人语气激烈,“你知我抚琴为生,你听我抚琴也好些时日了,对吗?没有……没有……我还怎么弹琴?你说啊?”
这下换我担心起了持盈,扶沈叙坐稳,我又站起来想去安抚一下她。
持盈沉默着,脸色赤红。
我亦一时无话,想要说些什么,看着榻上那人单手扯着被单抽泣着,话都堵在了喉头。
沈叙又切了一份药,我生怕他再被推一把,赶紧接过来递了过去。
那人没有理我,猛地抬头,目光依然落在沈叙身上:“我现在好恨你们,你恨不恨把你变成这样的人?”
“我没那么多想法。”沈叙的语气依旧平和。
“也是,”他冷笑一声,嗓音刺耳,“你们懂什么?”
他伸出左手幽幽道:“我从小在宫里长大,是宫里最好的琴师。除了琴,我什么都没有了。”
我看着他的左手,五指修长,是抚琴的手。
“如今我不能再弹琴,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他接着说,又瞪着沈叙,“我倒宁愿像你一样,下半辈子只能在地上爬也无所谓,只要我还能弹琴……”
没等沈叙表态,我一把拉过他的左手,把药和水放在他的手里,厉声说道:“这位公子,我们素不相识,虽然眼下我确实恨同情您的遭遇,但不管怎么说都是我师父救你一命,请您不要说这么过分的话了。”
屋内一时沉寂,他低头没有看我,只是垂头不语。
“我花了很久,才学会怎么爬,”沈叙突然开口道,“我也有许多再也做不了的事。但总归还活着,还能救别人的命。”
说完,他双手撑着地出去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咬紧了嘴唇。
榻上那人长叹一口气,咽下了手里的药。
“岳山。”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我叫岳山。”
安顿好岳山,我和持盈一起走出了房,天色已晚,她闷闷的,我也闷闷的,各怀心事。
“他伤得重,夜里可能需要有人陪着。”我对持盈说。
她点头:“好的,我下山一趟取点东西就来,我脚程快,要不了一个时辰。”
“出什么状况的话,就来喊我或者我师父。”我叮嘱道。
她拍拍我,说:“小大夫,你叫什么?”
“沈卿卿。”我看着她,她的脸上露出一抹苦涩的浅笑。
“小沈大夫,”她这样叫我,“对不住啊,都是因我而起,是我不好。”
我赶紧摇头道:“别这么说,不管怎么样,活着都是很要紧的。幸亏你来的快,出血再多一些,我师父可能都无能为力。”
她不再多话,只是又拍了拍我的肩,转身而去。白色的身影在夜幕中潇洒飘摇,像一只轻盈的鸟。
我回到大堂,沈叙点了灯,斜靠着椅子的扶手,读着书。他的头发因为那一撞有些松了,现在索性直接披散下来,遮住面庞。
“沈叙,”我小心地叫他,“药已经喂过了,也叮嘱过夜里让看着,一会再去添床被子就能歇一下了。”
“好。”他答道,语气并没什么不对,我心里的不安却渐渐蔓延。
“沈叙……”我走到他面前,“他说的话,你不要在乎。你有在宽慰他,他会理解的。”
他放下道:“他不是第一个那样对我说话的病人,我自然不会和他计较。至于宽慰,我没什么资格宽慰别人,只是说了句实话罢了。”
我抿了抿嘴:“那明天我试试和他讲讲道理,让他好受一点……”
“不行。”沈叙一口回绝,“我说没有用,你说更没有用。有些感觉,没有失去过的人是永远没法理解的。”
他的语气仿佛只是在和我讲书,我却听出了无与伦比的孤独和悲凉。
“沈叙,你还好吗?”我轻轻地问道,伸手去摸了摸他的头顶。
“我……”他猛地抬头,对上了我的眼,一句话就这样消失在嘴边。
沈叙闭上了眼,任凭我的手摩挲着他的头发,那青丝和夜风一样,透着刚硬的细力,又凉得料峭凛冽,只有我的掌心摸过的地方,染上了一丝丝勉强的余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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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一定准点么么么么!!!今天莫名写的好慢!
第29章
本就睡得不踏实,后院里传来的喧闹很快就潜入梦里把我唤醒。
来不及细听,我穿上衣服就奔了过去。只见持盈支在门口,与门内对峙着。
“怎么了?”我边问边跑到门口,皱眉往里一看,倒吸一口凉气。
岳山左手拿着什么反光的尖锐东西,对着自己的颈子,双眼通红,泪水聚成两条清溪。右臂的包扎已经散了下来,又滴滴答答淌起了血。
“你……你不要这样……”持盈的语气有些发抖,不知是焦急还是害怕的缘故。
“不要进来。”岳山狠狠道。
我转头问持盈:“这是怎么回事?”
她三句并作两句,语速极快地解释道:“他说我在屋里不方便,我出来又觉得不对,想进去看看,谁知就这样了。”
我定睛细看,他手里的那锐物,光泽温润,竟是白天砸的碗碟碎片不知怎么被他藏了去。
揽月阁的磁碟质地没那么好,我心里考量着,碎片再锋利,没有打磨过,伤人也不会太深。再看看那碎片,他手里不住颤着,但也能看出,并不太大,也没什么尖头,刺伤就更不可能了。
想到这里,我心一定,咬牙冲到了他面前,小心避开他的伤处,伸手去夺那碎片。
他愣了一下,抽手去躲,我顾着他有伤不敢用力,动作别扭,他却无所谓这些,挣扎起来动作很大。
眼前亮光一闪,我颊上吃痛,手捂上去,黏热的液体涌了出来。
似乎是见伤了我,岳山静了一刹,门口的持盈闪身到我身前,一把躲过了那瓷片,又把我拽到身后护紧。
我缓缓蹲下身,小心移了一下手,还好,没有大量出血,应该问题不大。
却是另一双手捧起我的脸颊,移开我的指尖。
沈叙查看我的伤口的眼神热烈,却并不严厉。虽然他嘴里说着,教你爱惜自己的话全浑忘了,话里满满盛着的都是不忍。
那边持盈却开了口,隐着怒气:“你闹够了吗?”
岳山半跪半坐,低着头小声道着歉:“我没想到……我真的只是想自己死……”
“啪”的一声,持盈把她的刀丢到了他面前。
我想转身去劝,却被沈叙的手固定在那里,动弹不得。他正小心地用自己的帕子给我擦着伤口,药粉掉到唇边,舔一嘴的苦味。
“你不会拔刀吧,”持盈冷冷地说,“你没有拔过刀,没有见过血,你凭什么以为自己能悄悄一死了之啊?”
“我……”他语塞,又重新道着歉。
持盈拔出了她的刀,刀气振空,令人胆颤。
她缓缓把那把刀抵在岳山的脖子上。
岳山向后缩到了墙边,呼出的气都在发抖。
沈叙手上用力,把我钳在那动弹不得,灭绝了我任何劝架的想法,弄得我看着这场面心里七上八下,但什么也做不了。
寒光入鞘。
“你看,还是会害怕的,”持盈满不在乎地说,就好像刚才的一切没有发生过,“哪怕是想到活下去会觉得很难的时候,死到临头,人还是会害怕然后退缩的。”
说罢,她又把刀抱回怀里。对地上的我和沈叙一笑:“抱歉啊,吓到两位大夫了,麻烦你们再给他包扎一下。”
“马上来。”沈叙又仔细检查一遍我的脸,能感觉到,血已经不流了。
“你怎么这个表情?”他看我脸色不对,问道,“伤口不深,不会留疤的。”
“你捏疼我了……”我咬着嘴唇回答道。他的力气真的好大,我觉得我的脸都被捏瘦了一圈。
他很快放了手,没再管我,也不要我帮忙,去看顾岳山了。
持盈把我拽出门,站在中庭,也捧着我的脸大呼小叫。
“疼不疼啊,”她激动起来声音就很大,“哎哟你怎么那么冲动,要去抢你也跟我说啊,你打不过他怎么办啊?”
“你小点声啦,”我看着天边滚起来的那一抹白色,掂量着是继续睡还是直接去干活,“没事的啦,那么小一片再怎么也没啥杀伤力啊。”
“那也不行啊,”她依我低了声音,依然絮絮叨叨,“这留疤可怎么办啊,天啊天啊。”
“不会了啦……师父也说了没事的。”我把下巴缩回来,被沈叙捏过的地方还隐隐作痛。
她疯狂点头:“那就好那就好!沈大夫说的我就放心了。”
我默默翻个白眼,怎么我说的你不放心吗?又看她一脸真情实感的关切,没再说话。
回想起她拔刀的时候从脊梁传来的惧意,现在的持盈虽然聒噪,却亲切得不行。
“你尽管放心啦,”我柔声劝慰道,“只是你别再那样吓唬人了。”
她做个鬼脸:“下次不会啦!”
又正色道:“我也只是觉得他不该那个样子。我跟着我师父长大,看着这把刀下死了不少人,传到我这,除非必要,我也不爱取人性命。只是不管什么样的人,临死都是恐惧的。所以听他那么讲,我一下子就烦起来了。”
“他也确实心里难受,你别计较。如果换了我,可能也会那样想呢。”看她认真,我也认真起来,换位思考,我也能理解岳山。
持盈笑了笑:“你们心思重,我不太懂。给你和沈大夫添麻烦了,往后我会小心看着他的。”
日光悄然攀上云层,染一点金。
“持盈,”我突然想问,“换作是你的话,你会害怕么?”
“什么?”她转脸,“你是说失去手臂,还是怕死?”
“都有吧。”我说,其实我也不清楚自己想问什么。
她挠挠脸颊,思索一下:“我觉得失去什么我都不太怕,只要我还有我的刀,日子总能过下去。要是没有了就有点麻烦,但多想想办法也行。我去过很多地方,做过很多事,这世界上怎么活的人都有,不过大家都活着。所以只要活着怎么都行。”
再想想,她又补充道:“死的话应该是怕的,毕竟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我还没来得及收个徒弟,要是我死了,持盈刀岂不是绝迹了。”
说罢,她轻拍我的后脑:“小沈大夫别想太多了!都会好的。”
我轻轻答道:
“嗯,会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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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庆快乐!!!!
第30章
秋日渐冷。好在隐仙谷雨水并不多,只会在某个清晨,突然呼入胸腔的冷空气中闻到冬日的预感。
岳山之后,又送来了三四个病人,再好大一番忙碌之后,竟然是病患的家属来问我能不能带病人下山过节,我才恍然惊悟,竟已中秋。
送走几位病人,好说歹说让家属记了护理要务,揽月阁只有我和沈叙,还有岳山留下。我也问过他,他说自己无处可去,让我们不用操心他,自己过节就好。
说起岳山,还好他没被持盈吓出个好歹来,那之后甚至颇为乖巧。不过可能是心里有歉意,和我说话总低着头,不看我的脸。
无须如此,毕竟我先前为着不戴手套面罩时常被沈叙训斥,现在乖得像家养的骡子,一走进中庭先检查仪容仪表,而面罩遮着其实看不到那道疤。更不用说伤得真没多重,止血意外得快,加上沈叙给我配了药膏贴上,这几日不细看都看不到痕迹了。
岳山不自在,我也没法去他那里寻不自在。沈叙在岳山一事的态度上有些微妙,许多事都不要我做,甚至亲自照看。哪怕我进去送点东西浣个帕子,也总被他用各种杂事支出来。我虽并不完全能揣摩,隐隐也总懂一点,就只专心照看其他人,或者在园里剪枝浇水。种药材的园圃,虽不用严格遵循春种秋收那一套,但秋天里总还是最忙的,不仅有收下来的药需要炮制,更得为多年的植株作好越冬的准备。
还好有山下的方婶,派了且瑜来帮忙,不然恐怕又得是沈叙下地来做。他虽然从来不说,但看他的气色总是不好。既然他说过并非生来有恙,那想必是后天受伤。我在紧锣密鼓的日子里忙里偷闲,悄悄恶补了一些关于骨伤的书,更加惦着想着,生怕他受了凉气。
今日过节,本以为且瑜不来了,谁知他家里替我们备了月饼,且瑜替我拎上来,又陪我剪了好几丛树枝,才打算下山。
“说起来,”我一路送他出园子,“你见过我师父么?”
他想了下说:“我倒没见过,我娘是和沈大夫一起来这儿的。小时候也问过她,怎么替人办事却总见不着沈大夫,她说沈大夫受过伤腿脚有些不方便,就不大爱走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