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了点头,心里苦笑,这有些不方便还是说得太轻了些。不过倒也应证了我的猜测,沈叙受过什么重伤,那必得好好保养。不论他以前怎么过,往后我还是得尽力照顾他一二。
吃过午饭,我本想和沈叙告个小假去看看谷主,从前的中秋过年都要拜见,今年我也不想免了,沈叙却说谷主会来的。原来团圆之日,谷主受了我的拜见就遣我走,都是为了来找沈叙喝一杯。
今天的白眼给双份好了。
不过,早早吃了晚饭,听到谷主从院门口进来的铃响,我还是很高兴地迎出去了。没有父母兄妹,谷主和阿纤姐就算我的亲人,到了这团圆日,不免是想念的。阿纤姐回不来,能见到谷主,我脚下的步子都轻快多了。
迎了谷主进来,我赶紧捧上果子,月饼和自己赶出来的小点,缠着他问些路上的风土人情之类。但等他给自己和沈叙斟上酒,我就觉得不知该做些什么了。我又不喝酒,他们说话我也时常插不上嘴,留也不是。去后院也只有岳山,他见了我大家都不自在,走也不是。
就在这时,窗棱上响了一声,我回头一看,竟然是持盈。
她笑着冲我招手,被沈叙和谷主看到了,大声问道:
“借你们这小大夫用用?”
见他们没有意见,持盈跳进大堂,拦腰把我抱起,跑进了中庭。
我一时慌乱得只顾抓紧持盈的袖子,听得谷主在后面开怀大笑,面上发烧。
把我放在中庭的廊上,她掏出一瓶酒,又打开一个纸包,是山下的咸肉酥。
“我不喝酒的,”我说,“我去取点茶来陪你?”
她笑得开心:“不是酒,是新鲜的葡萄汁,我知道你年纪小,特地买了果汁,咱们也算一起赏月了。”
谷主自带了酒杯,我只能取出两个茶杯将就用,看她又去把岳山揪出房来,我赶紧再添了一个。
岳山还是不太敢看我,只畏畏缩缩坐在廊下,我上去拍了拍他,说:
“好啦,你看,我的脸没事了。”
“抱歉……”很久没听他讲话了,他的声音原来是低沉有磁性那类的,和他略显稚气的面容不太相符。
“真的没关系啦。”我坐在他身边,“再过几天,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了。你也不用这样,搞得我心里怪闷的。”
他点点头,眉间还是郁郁的。
“你的手怎么样啦……”我担心地问道,“这些天都忙得挪不开脚,伤口恢复得好吗?现在还疼吗?”
他的伤臂缩在袖子里,听我这么问,瑟缩了一下。
“还好。”他显然并不想说这些,我也知趣地停了话头。
持盈适时凑了过来,坐在我们中间,一手一口酥饼,堵上我们双方的嘴,结束了这并不愉快的对话。
葡萄汁真甜,酥饼咸得刚好止腻,我和持盈有说有笑,岳山低头沉默,他左手用得不好,端杯总是洒,索性也就撒了手,等持盈想起来了,再顾他一口。
--------------------
是谁在国庆写中秋??啊原来是我啊,那没事了……
第31章
“小沈大夫,他们今天都不给你放个假啊?我就想着来看看,没想到你还真在。”持盈凑到我耳边笑着说。
我小小白她一眼,说:“我本来就是在隐仙谷,被我们谷主养大的,就算给我准个假,我也只会呆在这,没别处去啦。”
她手凑过来和我杯上碰了一下:“巧了巧了,我也没处可去,所以来投奔你啦,果然来对了不是!”
我边笑边回头说道:“那还是不一样的,我有谷主,有师父,待在揽月阁就是团圆了。倒是你蹭了我一个团圆夜呢。”
她举起杯子敬一下月:“你不愿意给我蹭,我也能和月亮团团圆圆啊。”
我赶紧也跟上:“好姐姐,我陪你我陪你。”
一番玩笑,只有岳山低头不语。
今夜月亮初圆,并不太亮,但万里无星,夜空朗朗。这没有云的天是好中秋,我心里却总惦着揽月潭的惊艳景象,赏月赏得心不在焉。
话题不知怎么的又落回了去处。持盈笑说自己过几天有个护镖单子要做,离开两三天就回,岳山就托付给我们了。我一时好奇,就问起她来:
“你一直都是这样随性吗?”
她揽过我:“是啊是啊,我很自在的。从前师父倒也管我,但只教我刀法。后来她去世了,我继承了这把刀,也继承了她的名号。江湖人护镖都找我,我就是这把刀。”
我又追问道:“那以后呢?以后你会去哪里?”
她挠挠脸颊,持盈很喜欢这个动作,她说她不太清楚自己的生辰年月,但怎么也有十八九岁了。这个动作她做来,只有俏皮可爱,并不幼稚。
“大概和我师父一样,等我四五十了,感觉差不多了,就随便去哪儿捡个没人要的小姑娘养大,让她继承我的刀呗。”她说。
我点点头,这样好像并没什么不好。
“说起来,我看你这个发簪倒有些眼熟,不知怎么的就想起我师父了。”她顺手摸了摸我的发髻,我也摸了摸,是谷主送我的那支,今天为了拜见他,我特地拿了出来换下沈叙那个。
“这是谷主给我的,”我答,“谷主行走江湖很多年了,有些这种小玩意倒不奇怪。”
她同意道:“那倒是,何况我师父仙去五六年了,就算有什么关联也早就找不出来了。”
这时,我们都听到一边沉默的岳山轻轻叹了口气,一起向他看了过去。
他也吓了一跳,赶紧向我们解释道:“不好意思,刚才听你们说话入神了些,想到以后我也无处可归,有点怅然。”
我问道:“你的家人呢?”
他垂眼摇头:“我的父母都是宫廷的乐师。我……出了这样的事,不牵连他们都很好了。”
看他也有意说说,我就索性追问了:
“就算是盗窃,怎么也不至于牵连家人吧?”
他缓缓解释道:“此事说来为难。我原是皇上最喜欢的乐师,在宫里算是头等。今夏被宣王借来避暑别墅为他演奏。宣王妃喜听一首新制的曲,叫《蛾眉谣》。哪知宣王纳了宫女里最善舞《蛾眉谣》的做了侧室。王妃赌气,下令再不奏此曲,甚至要满宫里毁去这谱子。我实在于心不忍,才想着私藏一份。谁知被同僚告发,背上了违抗上令的罪名,这才……”
他说不下去了,左手按着右手的袖子,声音渐弱。
我同情地拍拍他的肩,不好多言,一时静了下来。
“要说去处嘛……”谷主从门内踱出来,看来是听了一阵了,“不如试试去静城?”
他坐在岳山右边,岳山忍不住缩肩和他拉开距离。
“静城是哪里呀?”持盈好奇问,我也没听说过,不禁侧耳细听。
“静城嘛,”谷主摸摸自己的山羊胡,“是最北的一城,从前也不叫这个名字,十年前,静王受封而去,所以改叫了静城。虽说只叫城,却是不小的一片封地。静王自己身患残疾,所以在静城改造修建,多有便宜。我朝人多嫌有疾有患之人,倒是静王愿意接纳,还专设了款项,实在贫困能资助一二,待在静城安了家,可以慢慢还上。”
世上竟有这样的地方,我心下感慨。不知这位仁王如何做得这样的成就。
岳山听了似乎也有些心动,但犹豫不下。
“你要是想去嘛,”谷主接着说,“我与这位王爷有些浅缘,替你写封手书引荐一下也挺好。不过据我所知他爱民惜力,但凡去投的,总不会苛待就是了。”
“多谢您,我再考虑考虑。”岳山低声谢着。
“其实……”持盈插话道,“如果你不想跑那么远,我在这附近的秦华城有一个宅子,你可以去那小住,再慢慢考虑。”
我忍不住震惊地看着她,好家伙,你还是有房一族?
她应着我的目光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师父留给我的,本来我都不想要了,那城里的居业行追着我说房款还没还清,要是不要了得一次结清才能卖,我索性放着了,每月还些银子而已。总比一下拿出一大笔轻松得多。我自己不住,那宅子荒着也是荒着,需要的话去过渡一下也好。静城这地方听上去太远了,怎么也得养好身子才能去啊。”
我觉得说的有道理,岳山也说再想想。
第32章
这时一抹黑色的身影挪到我身边,我抬头一看,竟是沈叙。他端着一碗药汤递给我。我惊了一下,赶紧接过来。沈叙需要双手来移动,一手端了东西就不太稳,药汤又烫,洒了少不得疼一下。好在这碗里汤不太多,看来也不太吃力。
看他示意我喝,我愣了一下。又想起今日是十五,恍然开悟。
谷主常说,调理身体要顺遂时气。无月朔,满月望,望日是盈日,补气补血都相宜。所以每月十五总在谷里发这样的汤。不苦,只有浅浅的回甘,倒很像茶水。我来揽月阁后不再下山去领,沈叙却总记得赶上每月十五熬上一些,他说他原是不喝的,实在拗不过我,也开始陪我喝了。
我两三口喝完,看大家都没有再动吃的的意思,就收了杯盘,擦洗一番。回来看到沈叙竟然还在,就过去依着他坐下。
那边持盈和谷主居然已经熟络了,开始聊起江湖中事,我随便听听,都是不认识的人名,索性歇了心思,只抱着腿看着月亮。
“沈大夫,”右边靠在窗下坐着的岳山隔着我叫沈叙,“之前的事……我很抱歉。”
沈叙好像没有看他,只是仰头对着月亮,淡淡地答道:“不用介意。”
我仔细考虑了一番换个地方给他们谈话的空间,但实在懒得动弹。
“沈大夫……”岳山又发起了话题,“我……一直有问题想问您。”
我默默放下双腿,准备挪个窝,但看他们各自都没有看着对方,一个抬头一个低眉,又觉得好像没什么必要,就继续窝在中间假装透明。
“随意问吧。”沈叙说。
“沈大夫,我无意冒犯,只是我从醒来时一直在想,面对这样的事,究竟怎么才能继续求生呢?先时我断了求死之念,却直到今天依然无法说服自己想要活着。但我实在无人可求,只能斗胆向您一问。如果是我不礼貌了,也请您担待……”岳山总是说着说着就自己结束了话头。
“都是我曾途径路罢了,没什么不礼貌的,”沈叙答得轻巧。
沈叙如果并不爱提,但若真的谈起这些事,好像总是不咸不淡,声音平和,一丝感情也没有。我亦不知,他是故意为之,还是真的早已揭过,不再在乎。于我却总觉字字句句都化了雪片,纷飞而来,扎在脸上,睫上,茸茸密密的。不重,但刺骨。
“人总是向生的,”沈叙继续说道,“难归难,有那么一点事,能撑住了一口气,时间也就一下子过去了。”
雪更大了。我忍不住伸出手去,牵住了沈叙的袖子。
沈叙转过头来,看着我。
“沈叙,医术一门,对你竟如此重要吗?”我轻声问他。
他难得地露出了一丝不带讥讽的,清澈的笑意。
“是,也不是。”我听到他这样回答。
这时,持盈跑了过来,拍拍我的肩说:
“小沈大夫,给你看个新鲜的。”
说完,她脚下一动,凌空而起。横刀出鞘,竟已到了园中的枫树上。刀气翻飞,震一树的红叶簌簌落下。
我忍不住攥住了沈叙的袖口,激动地对他说:
“沈叙!你看!”
他的笑意依然挂在脸上,应着我。
“嗯。”
一旁的岳山也抬头看呆了。持盈回头一笑,竟下树来,打横把他抱起来,穿过枫叶,奔月色去了。
院内只留下了谷主呵呵的笑声。
我眼皮一沉,倚着沈叙睡了过去。
沈叙双臂用力,努力吃住劲。肩上女孩歪着的头上,发髻散了下来,软绵绵的。
他小心地把重心挪到残余稍多的那边腿上,又唯恐自己的动作扰了她的清梦,只能手心抓地,指尖狠狠扣在延廊的边上。
一旁的老人刚刚笑过,此时闭着眼睛,缓缓开口:
“最近有什么消息啊?”
沈叙立马沉了语气,笑意却还没褪去。
“许纤来信说,已经在宫里安顿了下来。皇后娘娘的病,有些蹊跷,但不打紧。要我们放心。”
沈万年缓缓回道:“辛苦她了。”
沈叙应着:“是我没有更好的法子。”
“哎,”沈万年摆摆手,“保险之策罢了。只但愿我们的寻思都是多余的。”
“是,”沈叙说,“另外,有条消息来说,静王先前娶的那位王妃,倒有些蹊跷。”
“哦?”沈万年的眼皮动了动。
“具体倒还不清楚,但这位王妃远嫁静城,没有带一个丫头仆妇,只从宫里带走了一个获罪缓刑的太医。我觉得可疑,刚差人去查。”
沈万年赞许地点了点头。
一时静下。
体温从耳畔渗入身体,沈叙的鬓边已经有了一层薄汗。他小心翼翼地松开了一只手。
月亮被轻云遮了起来。他想。
他把手送到嘴边,一抿唇,叼住手套,取了下来。
没有月光,四下笃暗,他的手指在夜色中,看不分明。
指尖颤若蚊蝇,接触到沈卿卿呼出的气息后,心满意足地放下了。
有些萤火微若人息,却燎燎而燃。有些心思昭若明月,却暗暗自熄。
“沈大夫,”持盈走了过来,笑着“那位已经安顿好了,要我帮你把她送回屋吗?”
沈叙默默一刹,侧过头去,答说:
“劳驾了。”
持盈揽过沈卿卿,又替她捡起滑落的发簪,绕到中庭里去了。
沈叙抬起头。
月亮又出来了。
第33章
持盈去了两三日,果然又回来了,在廊下盘腿抱着刀小憩。我抱着洗过的衣服手套回来,又抓着称药的小称过去,总觉得她没醒的样子,但来回好几趟后,居然在衣兜里发现了几颗话梅,用纸一颗一颗包起来,印着不知什么地方的铺子的红戳。
我把今日要煎的药按方摆好在地上,按着规矩准备叫沈叙来再替我核一遍。
跑了一遍园子和其他病房都不见,应该是在岳山房里了。我戳了戳持盈,她没反应,这下应该是真睡了。
屏息听听,屋里好像也没什么大动静,只有低声的交谈,想必进去一下也无妨。
我掀开门帘,一脚踏过门槛,随后就愣在了那里。
岳山在榻上,沈叙在榻下,沈叙手里握着他的断臂,那手肘因为一直蜷着,已经固定成一个姿势动弹不得,前臂贴着大臂。此刻,沈叙在用力替他活动着关节。而岳山死咬着牙关,时不时溢出一两声忍痛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