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节不松,以后不仅是疼,不便亦会更多。”沈叙叮嘱病人的语调从来冷淡又慎重。
这时,岳山抬头看到了门口的我。
沈叙也回过头来,我一抽脚,一放手,然而纱帘晃动,还是出卖了我。
“沈卿卿,我写的脉书注,罚抄三遍,明天交来。”沈叙的话从门里追了出来。
……这倒霉日子……
好在今天不论是山下还是山上,大家的病症倒都和缓,没出一点岔子。日子渐渐冷了,园子里的事也少了好几倍。我从山下回来,交了脉案,煎上新一天的药,就认命地抄起来。
好在脉书原本不长,沈叙也只在重点位置写了注,倒不会太多。我这好几月来日日抄方,学业怎么样先不谈,写字速度着实突飞猛进。更何况其实沈叙写的这些注,确实切中要害,解了我不少疑惑。
黄昏至时,我已抄了两遍了。晚上还要听沈叙讲书,讲完再留堂最后抄一遍就是了。
我伸个懒腰,走向中庭,去喘口气。
持盈不在,这个时间沈叙多半是去温泉洗浴了。他对揽月阁和他自己都有一套严苛到疯狂的卫生标准,除非实在脱不开身,两日一沐浴是必然的。衣物一有污染就要立刻替换,手套帕子更是常换常洗。持盈一回来就说自己也被这里的药味沾了一身,护镖都被人问是不是生病了刚养好。
相比之下,沈叙的作息可就没那么规律了,我醒来时他基本都醒着,我睡了他肯定还醒着。也不知道他到底哪里有那么多事忙。合理怀疑,他其实不需要睡觉。
漫漫思绪,我靠着廊下的柱子,看云上飘红。
又听得一阵金属声和奇怪的惨叫,我跳起来,朝那个声音奔了过去。
我心说持盈也太憨了些,怎么同一个捕兽夹能踩两次?奔过去一看,却住了我这想责备的口。
弹起来合住的捕兽夹里,一只黑猫正嘶嘶地冲我咧嘴。
虽然它看上去凶得很,但我今天可是手套袖子齐备,小心起见,我又拉起面罩,小心地提着它的后颈查看起来。
显然,它已经没什么力气挣扎了,两个前爪只是虚晃一招就垂了下去。细细看,这猫未到成年大小,通身漆黑,眸子是翠绿色。毛发有些散乱,还有几处露着皮肤。再仔细看看,两条后腿竟都断了。我心中一骇,赶紧带着它跑回大堂。把猫放在地上,翻出沈叙用来擦刀的烈酒,用帕子沾了,清理起来。
猫的叫声一开始凄厉,后来慢慢弱了下去,逐渐有气无力。我着急,本想去喊沈叙,又怕这一来回它就去了,心乱如麻。
猫腿的伤口混着毛发,擦拭了好几遍才看得清,我一边回忆着沈叙的步骤和动作,一边环顾大堂,终于在一个矮柜上找到一把金属小刀。虽然不是沈叙那套骨刃,姑且将就用吧。我学着沈叙,在火上烧了两个来回,那金属的刀身已经着起红色,给刀刃勾了个边,焠进烈酒,有青色的火焰燃起一刹。
但等到举起刀的时候,我又犹豫了。虽然沈叙早已着意让我在吃用的鸡鸭猪肉上练过刀,真的招呼活物,这还是第一回 。
猫已经不叫了,只趴着,哀哀喘着气,一双眼看着我。
我紧紧手,就要下刀。
一把白色骨刃递到了我手里。
沈叙披着的头发还滴答着水,目光坚定。
“沈叙……”我唤他,“你……你来吧。”
他答道:“我在这里看着,你出了差错就我来。”
许是从他的眼神中得到了一丝鼓励,我接过那把骨刃,重新烫过火,擦过酒,俯身继续。
“这是咬伤,”沈叙没戴手套,因此不伸手,只用下巴提示我细看,“咬伤为了防止伤口持续恶化,处理时要再向上舍弃一些。如果骨头没有全断还有希望长上,这种伤情多半是被更大的动物咬的,没必要尝试接上了。”
我抿着嘴点头,心里虽紧张,还好手上不抖。
沈叙又给我递着镊子,帮我烧过了骨针,我为了稳下心神,咬紧了嘴唇。
小猫任我动作,别说挣扎,叫也不叫一声半点,如果不是它张着嘴呼着气,我几乎要急死了。
“缝合用桑白皮,”沈叙低声提示着,“手不稳就换镊子。”
我点点头,换了工具果然手下细致多了。
缝合,包扎,敷药。这一系列动作于我并不熟练,实在是看得多了,手下自然而然的动作快点。但还是时不时停下想一想才敢继续,沈叙时不时指点一二,好在神情大体上还是认可的。
待我动作完成,小猫的眼睛半闭,我再怎么上火,如今也只能看它自己的造化了。我捧起它小小的身体,找了个炉边温度稍高的地方,拣了个蒲团垫上好几层吸水强的帕子,又给它嘴边点几滴水,这就算安顿了下来。
沈叙已经点上了灯,铺开书本,又替我们俩研了一台墨,看样子是要开始讲书了。
我把他的刀具清洗干净还给他。
今日依旧讲前朝的案集。沈叙讲案集总是结合他自己见过的例子,从脉象到用药,从症因到法轨,无一不细致。如果说之前学内经,学杂论,书上晦涩的文字总在我头上汇成一片混沌的阴霾,这些案集的讲解就如同沈叙的骨刃,抽丝剥茧,一丝一缕地解我惑忧。
做徒弟,我是服他的。
讲完诗,督促我背过,他就又埋回了自己的事里。我刚歇一瞬,听到那边蒲团上传来一声微弱的猫叫,赶紧转头去瞧,那边却再没了动静。
我不禁焦急地皱起了眉头。
“不用那么担心。”沈叙埋着头说,“动物不像人,不会有那么多想法,只要一息尚存,就总会凭着本能活下去。”
我总觉得这话里有话,没有回答。
“你今天做得也不错,”他抬头看了看我,又看回书上,“没什么意外的话,明后天就好多了。”
我想了想,鼓起勇气问他:“沈叙,等它养好了,可以留在揽月阁么?”
想起他的卫生强迫症,我赶紧补充道:“就放在中庭,不让它进屋。反正有门,后院那边也不怕它过去。不会弄脏室内的。”
沈叙耸耸肩:“就算你放归,它怕是也活不过几日。你想留下就取个名字养着罢了,只是看好了,别去扑那些鸽子。”
名字……我琢磨一下,就开口说:
“既然养在揽月阁,就叫月月吧。”
“嗯……”沈叙拖长音调,“这个,你可能不会看,不过这是只小公猫……这个名字好像不大合适。”
啊这样的吗,确实。
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好名字,我只得向宠物命名玄学投降。索性长啥样就叫啥,这总没错。
“那就叫阿墨吧。”我一口敲定。名字嘛,搞那么复杂干嘛。搞不好我叫它它也不理呢。
沈叙再次表达了无所谓。
但我却有种小小的雀跃,赶紧道谢。
“谢谢你呀,沈叙。”我笑了起来。
“你救的,怎么谢它都该谢你。”他回道。
我开开心心地摇了摇头。
“别傻乐了,”他淡淡地说,“写你的罚抄,误了明天的事看你怎么办。”
我用鼻子哼了一声,赶紧敛了笑意,认命地蘸了墨。
想了想,又从兜里摸出两颗话梅,剥了纸,自己含一颗,又喂了沈叙一颗。
他看了看我,张嘴任我喂了下去。眼神深深。
是甜的。我想。
第34章
阿墨好得很快,但室内总还是不能留它久待,我有些担心外面太冷不利于伤口愈合。没想到它根本不需要我的担心,自己一能动了,立马冲出房门,到中庭找了个空闲的花盆卧下。持盈看了说搞不好是我们室内的药味太重它待不住,我一边白她一边隐隐担心,给它铺了好些棉花布单保暖,直到又过了半月,眼看它越来越生龙活虎了,我这才放心下来。
沈叙说得很对,动物没那么多心思,只要疼痛减缓,立马上蹿下跳。我怕它伤了人,特地捉来用小剪子剪了指甲,不过大约是多虑了,因为事实证明,这只小猫对任何人都没什么兴趣。不管是我还是持盈,或者来往的其他人去逗它,它都不屑一顾。拿了吃的想要贿赂它摸一摸,它也只会看着,等人放下吃的自己走。
很有骨气了。就是那不想理人的表情很像某人,我不敢说是谁。
一场小雨下成了雪,算是宣告正式入冬。揽月阁里加了炭火,来去都是暖和的。天一冷沈叙就不大爱动了,我总操心着怕他越坐越冷,索性直接把我的两个小手炉放他那里,每天早午添两次碳,夜里睡下前还能放在被子里发挥一下余热。他当然不会乖乖收下,总得刺我两句才能罢休。
“我都不知怎么劝你,把这些小心思用到学业上,不比现在长进得多?”他这样说着,还是接过了我递过去的手炉,一个时时笼在手里,另一个搁在腿边。
初雪一过,岳山就打算走了。他最终还是决定去持盈那里暂住,待开春再考虑其他。我有些舍不得,索性赶下山顺便送他们一程,他们从隐仙镇的驿站租个车走,也更方便些。
持盈走在我和岳山中间,大家都有些心不在焉。岳山似乎是担忧前路,面上总是挂着心事。持盈三心二意,不知道寻思什么。我则是多少有些寂寞,主要是持盈一走,揽月阁又剩了我和沈叙。虽然沈叙没什么不好,但总归是冷清的。
“好啦,”走到驿站,持盈租了两匹马,“我闲时会来看你的。”
她微微俯身,刮了刮我的鼻尖。我的个子大约到她鼻尖往上,她和我说话总是喜欢低下头。
“当然,”她接着说,“哪天你那师父要是乐意给你准个假,也欢迎你来找我玩。”
说完,她撇了一眼岳山。岳山努力站在驿站的阴影里,左手狠狠抓着右臂空出来的袖管,低着头。
“嗯……可能得等他……习惯习惯。”她又补充道。
我们交换了一个叹息的眼神。
“看样子还是租个车吧。”持盈说完,回身找车马老板去了。
我走到岳山身边,对他说:“冬天了,回去还是要好好保暖。再过两月要记得来复诊。有什么问题可以写信来,我会转交我师父的。”
他快速点了点头。不想他多心,我赶紧补充道:“暂时写不了也没事,托口信也一样。”
他又点了点头不再理我,背过身去,脸埋在阴影里。
我暗暗叹了口气,希望他能慢慢好起来吧。再怎么说他都比沈叙好上一些,起码行动自如。当然,这种混账话至多在心里想上一想,说出来可就太罪过了。毕竟我才是不知疾苦那一个啊。
目送他们的车走远,我心里空空的。但工作还得继续,于是等那车拐过路口看不到了,我也就收收心,夹着我的脉案本去问诊了。
气温一低,各种杂事就层出不穷。不仅有各种伤寒冻症的病人新来,就在这里养病之人体虚不耐寒,更加容易着凉。一旦着凉又要重新配药,更得勤看勤问。今日又有一位阿公,夜里受了寒,晨起还非要出门散步,风吹了立马发烧。我又是切脉又是找他的儿子媳妇问诊,又去方家药铺寻应急的药物和敷贴,一整个上午就这么晕头转向的过去了。
待我事都妥帖准备上山,居然已经是中午了。今天天不好,没有太阳,弄得我也不太晓得时间,只是真的饿了,恐怕已经很迟了。
沈叙肯定是要等我吃饭的,于是我加紧脚步。然而路上雪还没化,我再怎么抓紧也没快到哪去。
“小沈!”身后传来的这个喊声,我不转身都知道是方且瑜,毕竟也没别人这么喊我。
我转过头去,只见他牵了一匹马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把绳递我手里。
“路滑……”他一边顺气一边说,“我娘让我借你……”
“好的好的,谢谢你们,但是……”我话还没说完,他就摆了摆手跑走了。
嗯……药铺里确实很忙……但是……
但是我没说完的话是,我!不会!骑马!
这下好了,我看着马,马看着我。马的表情纯真而善良,似乎在邀请我一试。
嗯……想想时间,想想这一地的连雪带水,想想我咕咕叫的肚子。
何不一试!
我没自己骑过马,但好歹坐过别人的,爬上马这一步还是轻松的。但是下一步就不知道怎么办了。我与马保持着静止。
嗯……现在好像应该……紧紧缰绳?
我拽了一下绳子,马儿回头瞥了我一眼,送了我一个“你没事儿吧”的眼神。
……
我走,我下去走吧。
然而,不知道是我的哪个动作发出了错误的指令,就在我颤颤巍巍打算爬下去的时候,这匹枣花马昂头挺胸,撒开蹄子就冲上了山坡。
我只好紧紧搂着它的脖子。
快倒是真的快,但我根本不知道怎么让它停下,只好眼看着揽月阁的门近了,又拉缰绳又大呼小叫。
这回运气似乎没有眷顾我,因为这马不仅没有停下,反而像是被我弄痛了,更加发起性,一个回身,就把我甩了下来。
我双手护住脑袋,摔在地上。
好在这还是匹小马,本来也不高,更好在现在是冬天,我里外三层裹得严严实实,手套面罩一个不落,不然今天我怕是得在路上躺着,看看是沈叙先劳动大驾出来救我,还是我先饿死冻死再说。
虽然我还起得来,但一侧的胳膊和腿还是有些痛。我稍微活动一下,痛感没有加重,这才放心。估计只是摔青了,回去找点跌打损伤的药油敷一敷就行。
这小马倒是很不客气,这回已经自己踱进揽月阁的院子里,悠悠闲闲地在地上找枯草吃。
明天再牵下去还吧,我想着。从准备当药炉烧火的草垛里给它匀出一些,找了个篱笆栓上,进屋了。
走进餐厅,沈叙果然已经做好饭在那里坐着了,而且看样子已经等了很久了。
他一抬眉,似乎正打算讲我两句,却在目光扫来的一瞬间住了嘴,匆匆爬下椅子向我挪过来。
“怎么了你这是?”他有点慌乱。
我心说我只是摔青了一点身上,您老还神通广大能透视吗?再一看他关切地盯着我的脸,赶紧用手一抹,这才发现下颌也擦伤了一处,是外面有些冷没感觉到,屋内暖和,这才觉得烧得痛。
“嗯……我摔了一下……”我蹲下,让他仔细看了那伤,看着他从腰间抽出帕子替我擦掉沾上的雪和土。
“多大人了还摔跤?”他一边替我掸着衣服一边问。
“这个……今天山下有些忙,我弄得晚了些,方婶他们就借了我一匹小马。”
“然后呢?”他示意我摘了手套,挽起袖子。又下了绑带脱了鞋,果然,整个手肘和腿的外侧都是青紫的。
“然后我不会骑马……”我小声说道。
“……”沈叙也无语,只是去找了药油,替我抹上,抹的我龇牙咧嘴。
“早知这么疼你就别去招惹那匹马。”他一边说着,一边放轻了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