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楚倒说不上,”他边看边说,“粗略的已有了。这位王妃与我同年,是从前西北军首领,定远将军江承望和当今太后的小妹所出的长女。五年前嫁去的静城。”
沈万年又问:“是了,这样尊贵的出身,如何会嫁去静城呢?”
沈叙翻过纸页:“静王妃幼时被太后宣进宫抚养,曾经是指给当今圣上的。在一次中元宫宴上为了护驾,被行刺先皇的贼人所伤。原本难活下来,命硬挨了过来。之后,先皇下旨说她肌肤有伤不宜侍奉君主,但感念她护君有功,赏了个公主的封号就打发回家了。再后来新皇即位,静王远归醴都朝贺,再三向圣上求娶,这才赐给静王做王妃。”
说完,他随手把那页纸搁下,面含一丝嫌弃,接着说道:
“倒是个可怜人。”
沈万年撇着嘴角:“怎么就可怜人了。”
沈叙微微摇着头:“明明是皇后的命格,却差点为这丢了性命。留了性命,才知道更无情的是天家。赏公主封号无非就是想让她回家守着守到老罢了。纵然有静王相惜,也是嫁个活死人。不如没有这命格,清净自在倒好了。”
老人难得皱着眉,脸色阴沉:“难得见你这样刻薄别人。”
沈叙淡淡道:“我与静王本是一样的人。我一条贱命也就罢了。即使如静王那般,贵为王胄,也一样囿于残废之躯。或许他是真的疼惜这位王妃,又或许只是一时看不过她老死闺中,只是不知悠悠众口要如何揣测,女儿之名从来脆弱,这桩婚事背后的口角,只怕不会给这位王妃好日子过。”
沈万年不置一词,绽开笑脸对内室的方向说:
“卿卿,你听听,这是什么话啊?”
沈叙一个激灵,赶忙转头去,只见沈卿卿正抱着一个研钵,在窗下磨药粉。
“你怎么不去园子里?”沈叙的声音都有些变调了。
“沈叙你说的呀,冬天两日去一次就行。”沈卿卿边说着,边应着沈万年的招手,走过来坐在碳炉旁边。
“卿卿你说,是不是你师父说得这么回事啊?”沈万年低下头问道。
“嗯……”沈卿卿的眼神里交杂着困惑和一点点责备,“我觉得不论哪种原因,这位王爷愿意为王妃周全就是很难得的,再之后的事我也不好说,如果不是有情人,那确实令人难过,但若真是有情人,也算好事情吧?”
沈叙低头理着桌上的纸张,轻声说:“有情无情,嫁给我们这样的人,在内操心照料,在外受白眼指摘,都太不幸了些。”
“沈叙,”沈卿卿换上了一种委婉的责备声调,“你能不能不要这样说?”
沈叙没有回答,沈万年笑了几声,转移了话题,问了几句闲话,听说新养了只猫儿,又要沈卿卿去抓来玩。
“那可麻烦呢,这猫跟谁都不亲。”她边说边披上斗篷出去了。
“小心点哎。”沈万年亲切地送出一句叮嘱,又转对沈叙继续说道:
“七年前,我在醴都游历,中元日被宣进宫。来人只说是内廷娘娘招我问句话,到宫里却让我在外门间候着。一直到里面混乱声起,我问身边的小太监,他也只答说旨意如此,我只需等待,往来宫人,没有一点慌乱之色。”
沈叙听得,会意地点点头:“所以这所谓中元夜宴行刺的贼人,必然不是什么胆大包天的亡命之徒。”
沈万年继续讲:“又等一阵,一个侍卫跑出来,将我带到偏殿。当时安置在那里的想必就是如今这位静王妃。这事怪处更多,其一怪在没有任何王爷或公主在场主持,只有侍卫叮嘱,有人不想她死,请我务必医治。另一怪嘛,不用问,只看脉象身形就知,王妃不似普通闺中女儿,有些习武的底子。刚才你也看了,武将家的小姐,再娇养也多少是会防身的。但那伤是两处脖子上的致命刀伤,其他地方血迹都不曾见。如果真是宫宴遇刺,一片混乱,即使她一时找不到趁手的武器防身,面对兵刃也会用手自卫,不至于只有颈部之伤。”
沈叙凝神细听,已经理解。一边点头一边回道:
“先前我只觉得有些蹊跷。王妃遇刺仅仅两个月后,江大将军就战死了。不过说是巧合未尝不可,如你所说的话,这些事一定有所联系。”
沈万年附和着,又说:“静城那边有回话吗?”
“没有,”沈叙回答道,“静王府人少,口风又严,很难有什么更实质的消息了。”
沈万年闭了闭眼,语气沉了沉:
“那你且放手不管,我从谷里选一个人去替我们探一探。”
沈叙本想问他打算怎么做,又见他脸色郁郁,只得不再多问。
第37章
留沈万年吃过饭,揽月阁掌灯添暖。沈叙又打发了沈卿卿去看顾后院留宿的病人,与沈万年议了几桩事,也就相互不再说话,各自寻思着什么。
“下午闲聊倒说起来,”沈万年慢悠悠地说,“昨夜里你教卿卿骑马?”
“她学得挺快的。我还好奇呢,从前带她出门,你们怎么也不教些这个?”沈叙答道。
沈万年的语气又重了一点:“那时她才多大点,没到时候教罢了。倒是你,我原不想多话,但你也该稳重点,太危险的事还是不要做了。”
沈叙没有答话,只是重重地翻过一页手里的书。
沈万年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又说:“我知道你在乎这个。沈叙,你知道我今年几岁?”
沈叙抬起眼,他没想到沈万年会抛出这么个问题,又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保持尴尬的沉默。毕竟自他认识沈万年,这位名医就已垂垂老矣,又从不办寿辰,谷里的人只道他是老神仙,具体几岁,根本无从知晓。
“你看,老头子只要变成老头子,就没几个人记得清他具体多老啦。”老人又恢复了笑脸,一派慈祥。
“今年这年头一过,我就九十有三啦,”沈万年的声音听上去格外苍老了点,“行医数十载,我虽参不破命数,也知自己不过也就一两年光景了。我一去了,沈卿卿就只能仰仗你了。”
沈叙被这话中的戚戚之意震得不轻,急忙拿着他一点都不熟练的吉利话试图安慰眼前的老人。
沈万年只是不在意地摆着手:“我懒得和你说那些客气话,你也别胡诌这了那了,如今你也算是有些名堂,要真不信自己给我诊一脉。”
沈叙沉默了,没有动手。如果是平常人家的高寿老人,他还能宽解几句好听的。沈万年既没有必要,也不屑在这些话题上自哀,他们心里都清楚,暮年已至。
“好啦,别那个表情,”老人继续说,“我还想过两年清净日子,你要是有心,多陪我喝上两杯好酒。话又说回来,我从不用你身体不方便给你找借口,但太危险的事还是不要做,就算是为了卿卿,也该保重着些。”
沈叙垂眉说是,又用很小的声音替自己辩白一句:
“沈卿卿说她害怕,我就顾不上那么多了。”
老人听了,高声笑了起来。
送走沈万年,师徒二人相对而坐,讲过医案,沈叙歪靠着看书,而沈卿卿趴着抄写,嘴角向下耷拉着。
沈叙抬眼看了两三回,还是忍不住说:
“怎么了?对谁有意见?”
沈卿卿鼓起脸颊,摇了摇头。
“那就是对我有意见呗。说来听听。气着自己算什么本事,气着我才算你有本事。”
女孩探头小心地看了他一眼,又犹豫了一下,才说:
“沈叙,我不喜欢你那样说自己。别人的事我不大懂,但你说的那些话,也未免太难听了。”
“我说的是实话。”沈叙说得理直气壮,眼睛却只看着书。
“沈叙……”沈卿卿带上了一点点哭腔,“你之前说过,我没有失去过所以不能感同身受,我听你的。可是你那样讲自己,我还是会很不开心。在我眼里你一直是很厉害的医生,我再学多少年也赶不上的那种。你总是把自己说得很糟糕,好像没有健全的身体就什么都没有,我不这么认为……”
“你不这么认为是因为你身体健全,你还有很多可能。更是因为你在谷里长大,这里偏远些,但人多质朴,你不曾听过世人的嘲笑,也不曾见过不友好的眼光。”沈叙声音很轻,愈发不敢与桌旁的女孩对视,但说得决绝而倔强。
沈卿卿没有回答,也没有哭,她低头继续抄着书,嘴角固定在一个不服气的弧度。
这短短几个月里,她已经学会了收起没必要的眼泪。
她说不上多么聪慧,但勤奋又坚定。沈叙想。
“好啦,我以后不说了。”沈叙最终忍不住,还是放软语调,妥协道。
“等我多学些多看些,哪天道理讲通,你心服口服,才算完事呢。”沈卿卿这样说着,倒也不再坚持,脸上又亮堂起来。
小孩子可真好哄。沈叙心里笑道,又笼紧了手炉。
揭过了不愉快,沈卿卿很快写完功课。沈叙看着她收拾完自己的东西,叮嘱过她睡觉一定要熄了炭盆,又等着她房里的灯暗了,才自己慢慢爬下椅子,随便架了一个药炉,把一小盆水烧到温。
他摘掉手套,把手浸进去,待表面泡软了才拿出来,一点一点撕去掌心的茧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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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我很喜欢的小浪漫送给大家(*´I`*)
第38章
冷归冷,冬天越深,气氛反而越来越热烈。我们这揽月阁虽说少人,但一进了腊月,来来往往每个人都把拜早年挂在嘴上。
腊八过了,就该为年下做准备了。从前在山下,大家都盼着过年,所以早早开始打扫收拾备下年货,有些家中尚有亲人的也会出谷探亲。揽月阁只有我和沈叙,平时也打扫得很勤,所以一切如常,只有方婶总牵挂着,又是备果子栗子,又是分我她家新买来的炮仗烛火。沈叙从来是喜欢清净的,我自己也害怕爆竹的响动,所以每天下山都要非常努力地推脱。不过看着她关切的眼神,我又不好意思多说,再加上我嘴笨,只能下山时不再带篮子,生怕她塞我东西我抵挡不及。
仔细想想,方婶好像很关心沈叙,连带着更关照我。我也曾问过她认不认得沈叙,她总是笑着说以前认得,很久不见了。模棱两可,让我心里很犯嘀咕。
就在我盼着过年,给阿纤姐写了拜年信,算着日子提前寄出,又计划着除夕做点什么下酒菜,能趁拜见谷主时贿赂他来揽月阁陪我们过年时,沈叙却病了。
我如往常一样早起,年关将近,后院的病人都奔着团圆,被接回家去了,所以免了夜间悬心,我睡得很好。
通常我起床时,沈叙已经起来梳洗过了,我们一起生活了这么久,作息也差不多一致了。等我打扫一遍大堂和中庭,他就会叫我过去帮忙端盘布桌吃早饭了。今天见他还没起来,我有些奇怪,但想到自入冬以来他那愈发苍白的脸色和没精打采的样子,我又觉得,多睡一会也好。我学得时间短,认识浅,他每日沉在那些脉案里,我拿来看也看不懂,只隐约知道都是很久以前的记录了。
冬天天亮得晚,等我打扫齐整,屋内才亮起来。昨天明明是晴好的天,夜里却下了大雪,今天的天也看着阴恻恻的。因为要扫雪,我回到大堂时,时间已经比平时晚了许多,沈叙还是没有动静。
也许是不舒服吧,我心想,不管怎么样,早饭总得吃。
于是我一边走进他的屋子,一边打算问问他怎么了。
沈叙俯身趴在地上,只穿着黑色的中衣,头发散在身侧。大半年过去,我已经习惯了他身体与常人有异,日日见他挪动着来去,倒也不觉得有什么。而现在他静静地趴着,腰臀往下的衣料骤然空陷,半截的身子看上去格外触目惊心。
沈叙常说,身为医者,神色慌乱只会影响病人,进而一切疗效都可能折了效果,所以可以急迫,但绝不能紧张。但今天我的惊惶却怎么都压不下去,口里叫着他的名字,脚上冲到他身边,想扶他起来。
手碰到他的脸,我心里狠狠一跳,太烫了。
“沈叙?沈叙?”我一边拍着他的肩一边喊着,他没有反应,身体也软软的,立不住。我只好跪坐下来,让他靠在我的肩上。
屋里很冷,炭盆早已熄了,我余光瞥过,看到窗户开着一条缝。他可能是想去关窗才从床上下来的。这样一想,我更急了些,双手环住他,想抱他上床。
可是即使没了双腿的重量,即使沈叙瘦得硌手,我还是抱不动他。
努力两三次,我放弃了,只能把床上的厚毯子扯下来包住他,再捧起他的脸,用我的前额贴了上去。
也许是刚才一直在室外忙活的原因,我身上还是有些凉,额头相碰,感觉他的体温格外的危险。
不过这下倒是有用了,他眼眉微动,睫毛簌簌,像蝴蝶亲吻我的脸。
“沈卿卿。”他声音干哑,叫了我一声,好像就没有更多的力气了。
“沈叙,沈叙,”我心里稍定,但还是有些慌张,“你能自己上床吗?我抱不动你,你上床我给你摸摸脉,然后给你煎药好不好?”
他头一侧,歪歪地倚在我的肩上,轻轻摇了摇。
“手。”我依稀听懂了这个字,刚想把我的手抽回来,又反应过来可能不是这个意思,赶紧一边稳住他,一边拿起他的右手看了看。
手腕红肿,显然是扭伤了。我不敢轻易动,不能确定有没有伤到筋骨。
虽然很想问他怎么搞的,但眼下有更要紧的问题。
“多久了?”我问他,“你这样多久了?”
“一天……”他迷迷糊糊的,顿了顿,清醒一点,又说:“半夜。”
我索性不再听他神游,换手紧紧搂着他,去摸他左手的脉。
书到用时方恨少,脉象浮紧,显然是受了风寒,更多的我就摸不出来了,但如果只是一夜受凉,应该不至于如此严重。
不过他常年辛苦,身有旧伤,似乎有什么病症比他人更严重些也能解释。
我心里已经大概有了方,现在最要紧的是让他回床上去保暖。
“沈叙,”我声音放低,“你手别用力,胳膊撑一下,我扶你上去躺着,好不好?”
他继续摇头,虽然他不说,但我大概知道他在乎什么。
“我尽量不碰你,”我哄着他,“就给你借点力,总不能一直像现在这样,多不好看。”
终于点头了。我松口气,引着他,把他的手搭在床边,等他用力时,再托住他的腰身把他送上了床。
他浑身一紧,我感觉到了。
但我没打算作出什么反应,迅速地给他颈下垫上枕头,然后用毛毯把他盖得严严实实,再浸了一条小帕子搭在他额头。
“你……”他有些激动,胸口起伏着。
“我怎么了?”我很平静地用厚脸皮应付着,“你好好躺着啊,不许乱动,我去弄点吃的,然后去煎药。”
他闭了眼睛,扭过头去不再理我。我顺上窗户,点好炭盆才走出房,到厨房架火熬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