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大堂打地铺就好。”我把自己的毯子和枕头卷成一大圈递给他。
他轻轻叹口气说:“要睡地上也得是我睡。”
摆开晾衣架,打开窗户,我一边做事一边回答他:“今晚这雨未免太大了,你睡地上明天铁定腿痛。”
“我……”他把话又咽进嘴里,很快换了一副故作轻松的腔调,“怎么这就给我下诊断了?”
我一边搬开矮几腾出地方一边回着:“上上月才背过的书,骨伤愈合无论如何都要当心寒凉,更不能受风。寻常跌打损伤都要叮嘱这些禁忌,你自己怎么倒不遵守了?”
炉火的微弱火光映在沈叙的眼睫上,他少见地低着眉,半晌,扔下一句就带着我的铺盖走了。
“你倒是愈发进益了。”他说。
我耸耸肩继续忙着。今天这地板,我睡定了。随他怎么说。
雨夜是喧嚣的,枝叶在暴雨中摇晃,泥土也不甘示弱,发出闷闷的抗议。园里新添了鸽子,更时不时传来一两下咕咕声,或是羽毛抖擞声。
沈叙一手翻着书,一手抄录着,看样子今夜又会忙到很晚了。
我给沈叙添上最后一遍茶,洗了茶壶就窝进毯子里,翻身向外闭上眼。
“灯亮么?”他问,“我熄掉两盏?”
我摇摇头。也不知道是不是觉得渐渐和他熟络了起来,我渐渐不再有意避忌他的伤,他虽总绕开话题,或偶尔呛我两句,倒也不会真生气。我们之间再也没出现过那晚那样凝固的气氛。
“我小时候,”我背着他说,“阿纤姐总是接我去药王殿的偏殿,到她房里住。她也经常点着灯让我先睡。我能睡着的。”
听着滂沱的夜雨,我又轻轻补上一句:“不知她如今在哪里。”
沈叙翻了翻书页:“许纤去醴都了,前些天还拖信来说已经安定下来,不用担心。”
“醴都,”我重复道,“沈叙,醴都很远吗?”
“是很远。”他陪着我说,“快马加鞭都要十天半月,秋雨冬雪,怎么也得来年春天才能回来了。”
“醴都也在下雨么。”我心里惦念阿纤姐和小欣,也不觉得困,就继续问着。
沈叙搁下笔,语气轻柔:“醴都多雨,不过冬季没有雪,比隐仙谷稍微暖和一些。”
我翻过身,正对上沈叙看来的眼眸,烛光晃晃,一汪赤墨。
“你很熟悉醴都么,沈叙?你去过?”我问。
“我曾在醴都住过一段时候。”他回答地字斟句酌,“不过称不上熟悉。”
“以后,等我学成,我是不是也可以去醴都?”我又追问。
“你想去哪里都可以。”他的话音有些寥落。
渐渐困了,我闭上眼:“还是不去了,哪里都能去的感觉很好,但没处可回的感觉又很糟糕。”
“怎么会呢?”他的声音也轻起来,“只要你想,随时都能回隐仙谷。”
“山下我曾住的地方早就分给别人了,”我又翻身去,烛光还是有点亮眼。
“还没学到点皮毛,居然已经起了这种心思,想得真够久远的。”他的声音带上了笑意。
“不过,你可以找谷主也要一间药王殿的偏殿,和许纤住一块作伴。”他继续说着。
“或者……”顿了顿,他又道,声音轻若鸿毛,“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你想,都可以回揽月阁,我一直都在这里。”
“好啊。”我也轻轻回道,遁入梦乡。
三更已过,沈叙活动一下僵硬的脖子,放下了书本。
湿重的雨气透过墙壁压迫进室内,只等他闲下的这一刻,疼痛悄然而至。
他斜斜眼睛,沈卿卿在地上蜷成一团,不过鼻息平稳。
这细微的声音在这样的雨夜中本该湮灭无迹,却腾跃而上,在沈叙的耳边放大,宛若一盏孤灯,透着坚定的力量,抚平他眉间的褶皱,把剑拔弩张的尖锐疼痛变成隐隐约约的弱疾。
沈叙歪着身子趴在桌上,得到了数年以来第一个好眠的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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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德国也降温了!!大家注意保暖啾咪!!秋天快乐!!!
第24章
睡地板其实也没有那么不舒服,我醒时天光已亮,沈叙已经在中庭井边洗脸了。
不过等到收好铺盖,我尝试转了一下脖子,结果是落枕了。
沈叙歪在餐桌椅子上,皱着眉看我:“怎么一副对我有意见的样子?”
我瞪他一眼:“没见过落枕的?”
他嘴角一勾:“确实没见过落枕能落成这样的,你照照镜子看看自己像不像斗鸡。”
一大早的,一大早的。肝火滞气,要不得要不得。
我一边努力站在养生的角度劝自己不理他,一边走到自己的椅子前准备吃饭,却被他抓着后领拖到跟前。
“别动。”他说着,摘了手套捧住我的脖子,他的手很大,但指节分明。指腹到掌心都有厚厚的茧,摩挲在我的脖颈,粗糙得有点令我心悸。
手指从翳风穴转到风池,再一路按到肩井、夹脊。沈叙的手劲也很大,还没来得及叫疼,酸涩感就从喉头直冲脑门,留下眼眶里热辣辣的泪。
他也不给我喊疼的机会,隔着厚重的袍子推着我的脊骨,掌下用力。
“好了。”他放开我,不理我满眼的泪花,“沈万年说得对,推拿一项我不太拿手,不过这种小问题还是能解决的。”
我小心地动了动头,只剩下些微酸,好多了。
但是余痛还是让我龇牙咧嘴地吃完了饭,沈叙边吃边玩味地笑。
下山前,我把送的药瓶上标记好了日期和数量。上月我发现方家的药铺人多事杂,药瓶竹管也不是每天取回,免不得一两回出了错漏,才试着这样做了,果然没再出过差。我觉得跟沈叙待久了,做事都学得跟他一样一条一理了。
山下一切如常,不过秋日一到,总得更加叮嘱保暖防风。好在隐仙谷虽然四季分明,但夏季不过分热,冬季也不会过分冷,总的来说,对养病还是相宜的。
买好今明能吃的菜肉,我转过一个路口准备从小巷横穿一片民居,一来二去的,我对这个小镇已经很熟了,不用沿着固定的路线才能摸回药铺和驿站。
小巷里几间小店,都是卖帘纱地毯之类,篾匠坐在街边朝我点点头,我也还个礼。
右手边却有一家店,门向内开着,看不清里面,但门边的细木架上摆了好几个精美异常的人偶,或卧或坐,有的穿短打做工状,有的着青衫捧书而立,还有的华服批身,眼睛未闭,竟是小姐模样,好看又精致,我不禁停下了脚步。
“可以拿起来看看哦。”身侧传来一个声音,冷不丁吓我一跳。
转头一看,是个半大女孩,形容尚小,扎两个羊角辫,身高刚到我腰侧。
“真的可以吗?”我看着人偶衣袖中露出地纤细手臂,怀疑道。
“摆出来就是为了看的嘛。”小姑娘撅起嘴,“我家的人偶可不一样呢,你看,是可以动的,你想摆成什么样就能摆成什么样。”
说着,她拿起那个书生样的,手下一扭,就把人偶弯成了坐姿,放在旁边的椅子上。
我忍不住惊叹出声。
闻声,店里走出一位少妇来,先看了眼我的黑袍,随即招呼道:
“你是山上沈大夫的学生?听街坊说过,这倒是第一次见,进来坐坐?”
“啊,不用不用,您太客气了,我是看这人偶精美忍不住看出神了。不打扰您做生意。”我赶紧摆摆手。
她抚一下小女孩的头顶:“当年我这囡囡还是托沈大夫的福才生的下来,你是他的学生,茶都不让一口,那实在太不是了。”
我也不好意思再推让,只得跟她走入店内。
不过,沈大夫,您就是千金圣手?万万没想到您还有稳婆这门副业?
店里泛着木头的清香味,不过尘烟有点重,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捧起女主人端来的茶,小姑娘又拿来一个新制的人偶,我看着她玩。这人偶制得机巧,肩部,肘部,腰部和膝部都有球形的关节,活动自如。
“这手艺是我夫家传下来的,被我学来了。”她坐到我身侧,“我家原先不住这,是我丈夫前些年服役去修宫室,不知怎得得罪了上头被发配走了,留下腹里这孩子,我才辗转投来这处。这里人倒热情,看我一个寡妇又有着身子也不曾当面给过我什么眼色。我也就将就开这一间小店,给镇上的娃娃做玩具,也做点人偶托人带出卖,倒也能维持生计。”
听她说得不遮不掩,我也只是喝着茶附和着。
“许是操劳过了些,”她又接着道,“不出八月里,一天夜里突然就痛了起来,睡前我还以为是吃坏了东西,将就睡了。不知道几更痛醒,只来得及走到门口喊一声,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等我醒来,镇角那药房的方家已经把我送去山上沈大夫那里,我这囡囡也出生了。沈大夫说孩子先天有些不足,替我照看了些日子,倒让我养好了精神。”
说罢,她看了看我,又突然笑出声:“哎呀,我跟你讲这些也真不害臊,你也还小呢,妇人家这些事,听不得听不得。”
我摇摇头:“我跟着沈大夫学医,这些自然是不能避讳的。”
想了想,我又忍不住好奇道:“那您……见过沈大夫本人吗?他那时是什么样的?”
她听我这么问,面上透出些好奇,但也只是细细思索一番便说:“住在山上时不大见,那时身上不好,产后总是发热发冷,沈大夫托了方家婶子照料我,又总在我睡着时进来看顾,所以没怎么照过面。好起来后倒是去大堂里看过脉,他就坐那里,不过十七八岁,不苟言笑的一个小伙子。”
再想想,她面上飞起一道虹,又补充道:“还好没怎么照过面,让一个十几岁的小伙子看这种病症,光回忆一下都不好意思。”
我赶紧安慰道:“生死攸关的时候,那些都不要紧的。沈大夫也只操心您的安危,旁的肯定不会想的。您就当他……嗯,是个人偶,没有感情,只会治病那种。”
她听了,笑得停不下来,又说自然放心。
我陪着笑,心口却有些重。治病护理已经够辛苦了,沈叙又得花了多大努力才能让这镇子上的这么多人受他诊治又不发现他自身的伤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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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怀疑,叙叙子不仅兼职稳婆,还能兼职奶娘,非常多功能【?】。前面也说过,他主要治的都是疑难杂症危重患者,隐仙谷icu罢了,生孩子这种风险大的事在他那里当然很常见嘛……(*´I`*)
第25章
喝过茶,我正准备告辞,店主却突然问道:“小大夫,我这没别的可以送的,你挑一个人偶带去玩罢?”
我赶紧摇头如浪:“这可使不得。我一向没玩过这些。再说就算是想要一个,我也必须得付钱的。不然师父一定会责怪我不懂道理的。”
脑内却突然亮了一根弦:“姐姐,这人偶是只能做这么大的吗?我能定个大些的吗?”
她怪道:“可以是可以,只是可能做得慢些。你想要多大的?要大的做什么呢?”
“啊,我读经书脉书总是想不来。”我解释道,“师父总要我比着自己身子认,但实在太难了。我想着若是能订个大的,标上穴位经脉,好认得多。”
“这倒也是。”她信得真快。
“您放心,”我赶紧补上,“前岁我攒了好些压岁钱,我自己也能做些体己,订金一定是没问题的,您觉得麻烦多收些也不要紧。”希望没问题吧,我心里想。
她笑笑:“这你倒不知道了,这小的做起来麻烦是因为要用小刀细细去雕刻,做大的反倒不那么费工夫,只是得等我去问问,哪里去找块整的木头。”
“不用不用,”我给她解释道,“四肢躯干什么的分开做就行,也不用那么麻烦,万一我拿来练个针什么的,也舍得下手不是……”
她很信服地点着头,我又小心打听道:
“姐姐,请问这个人偶是空心的吗?”
“是的。”她随便拿了一个,扭下胯部的关节给我看,木头内里镂空,确实好手艺,“做实心的太重,也不划算,做成这样即使坏了或者丢了部件,也能修补。”
我心下稍定,忙问了多少钱,准备讲好了回去看看够不够。
她却蹙了眉问我:“你想要个和自己差不多高的?”
我想了想比划着:“嗯……应该再比我高些……”
她耐心找了一个刚成型的小偶给我讲,原来人偶要按人的比例缩小或放大,人的身体各部都各自成比,可能有变,但不会大差特差,所以具体想要多高的,怎么也得说清才行。
这倒让我有些想不到,只好承认还没想好,回去再估计估计,下回再来。
“那我先问问木头的事。”她答应着,“等你确定好了再说。”
“好啦。”我答着,道了谢出了门回揽月阁去了,心头有些惴惴的欢喜慢慢鼓了起来。
回到山上,同沈叙一一汇报过,又给他看了我写的脉案,听他的改了几味药。虽然切脉还总有疏漏,但我自觉已经比前月好上些了,果然多见多试确实有用。相比之下,还是药学简单有趣些,背透药理,又听沈叙细讲病例,再加他这里药书极多,甚至有许多前朝医生所著的用药实录,我闲下总是摸来看看,倒觉得其中门道逐渐明朗,不再枯燥无味。
沈叙从不在乎我读他的书,至多叮嘱我看完记得归位,偶尔还会让我仔细看他的批注,我也听话,确实收获不菲。所以今天暂时没事,我把先前拿去看的一本册子收回架上,随手从他身侧的一堆书里挑了一本就坐下看了起来。
反复看了遍,这本书没有名字。翻开来扫了两眼,是本旧年脉案,看看封角的日期,已经是三四年前了。再细看几遍,我心生疑惑,这本脉案没有任何切脉问诊的记录,满满写的全是药名,像是反复开着一个方子,因为时有重复,又间或划掉一些,涂改一些,还有些直接用墨涂过,甚至有些边角处还沾了奇怪的褐色印记。而且,这些药材大部分我都不认得,即使认得的一小部分也只是补血益气类的辅药,看不出做什么用的。
又仔细看过封面封底,疑惑更盛,字是沈叙的字没错,标注日期的习惯也和他一样,但沈叙的每一本脉案都会写清患病者的姓名,病状,病史和问诊记录。这本却空空如也。
“你翻来覆去地干什么呢?”他从书里抬起头,“读书要紧静心。”
“这是什么呀?”我摊开那本脉案,“好像是你旧年的脉案,但没写是谁的。”
他接过去看了一眼,挑了挑眉毛,就合起来了。
“是我从前学药时试着开方写的草稿。”他说,“这些你不用看了,没什么可学的。”
说着,他俯下身拉开桌子的一个抽屉,把那册扔了进去。我瞄了一眼,一抽屉都是类似的册子。
“你写了那么多草稿么?”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