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轮转,忙碌的日子总是过得太快太快,好在那之后,不管是阿婆还是其他病人,都逐渐康复。
这日下午终于送别了最后一位病人下山,我终于得到了清闲的一天。给小欣的香囊完工了,水色的绢绣莲花,素雅别致,填上香粉药草,不仅闻着舒服,还能驱蚊防虫。
我可真是个天才。我满意地摸了摸它,等着送出去的那一天。转念一想,这么天才的主意当然要广而告之。于是我又铺开绢子,画起了别的样。
自然要给谷主做一个,我盘算着,他老人家年纪大了,填充还应该放点安神助眠的,花样嘛,就绣个人参好了,我这里反正没有花样书能描,我自己画的他应该也能认得。
无所谓,认不得他也会收着的。我想着,又开始计划下一个。
很久不见阿纤姐了,过几日要去随她坐诊,给她也做一个吧。另起一样,我盘算着,想起她一向朴素,只用一支素簪挽发,依稀记得是菊花纹样。
那就这个了,这个我会,我下笔。
芳菊开林耀,青松冠岩列,再加一两叶松针,是好寓意。
还有沈叙。我想到,虽然他似乎身上从来没有配饰,头发也只是简单扎着,但总觉得这种时候少他一个不太好。
绣点什么呢?我忍不住咬了咬笔杆,又赶紧放下。我想得入神时总哎咬笔杆,沈叙每次见了都要讲我。
本想依样绣祥云月纹,但那样会像是揽月阁发的什么药囊。
脑子里想到揽月阁的屏风,似乎都是兰花花样,是因为沈叙喜欢吗?
我却觉得不太适合他。
琢磨一番,我还是按自己的想法画了。
就给他绣几朵桔梗吧,我想,给他用寻常花样总觉得落入俗套不配他,桔梗就不错,夏开的小花,根实梗直,与百花颜色有异,确实很像他。沈叙虽然放松时喜欢歪着,但开方配药,探诊落刀时,总是坐得很直。
三个样涂涂改改,还没决定好,我又被沈叙喊走了。
夜色温凉,沈叙说先前晒的那批草籽该拿到溪边去用活水洗了,洗过再晒一道,就能收起来等着春天了。
我答应了一声就准备换鞋出门,却被他叫住。
第18章
“等一下。”他从椅子上小心地把自己放到地上,“我和你一起去。”
我连忙去托了一下他的腋下,不知什么时候起,也许是忙碌的日子使我们双方都顾不上这些精细功夫,他来回活动也不避着我了,我也习惯了他这样的行动模式,虽然偶尔心里会觉得刺刺的难受,但也不再表现出来,只是默默给他搭把手。他一开始还会犹豫,现在也不再拒绝了。
“我自己去也行的。”深山的夜里,即使是七八月时节,也依然露重清寒。沈叙的腿不知是因伤所致还是天生如此,不论哪种,他常年在地上活动,免不得多沾寒凉,不小心保暖的话,总会导致些疼痛不适的。
这月余的课业真是收获不小,我想着。只可惜我学得还是太少太浅,很想快点长大,快点称为独当一面的医生,如果能再为他做点什么就好了。
他没说什么,只是重新固定了腰带。是无言地告诉我反对无效。
我想了想,回房去把手炉灌上热水,揣在身上,又披上一件斗篷。
很快我就明白了为什么沈叙要跟我一起去。
因为我提不动。
就很邪门,这些草籽每天早上由我摊开晾晒,晚上又用筢子收到一块盖上油纸,总觉得不重。真收起来,却发现量有点多,我自己一个人提着肯定得跑两三趟。
沈叙拒绝了我多拿一点的建议,平分成了两份。我双手抱着一份,他一手环着另一份,一手行动,竟然比我还快上一点。
书上说人的四肢感官都能互补,可见是真的,什么臂力啊。
好在我们住得离小溪也不远,我来的那天已经见过,现在只是跟着他绕到小瀑布下的水潭边上而已。
我看他放下包裹,准备去水边,赶紧阻止了他。
“沈叙,我来吧。”我说,一边放下手里的东西,脱下斗篷,找了个高一点不会溅水的石头给他铺上,“你来这里坐吧。”
夜色里看不清他的脸色,但他还是爬上去坐着了,双手撑在身前,很乖巧的样子。
我又拿出揣着的手炉放在他身下,隔着手套都暖和得很,应该不用担心他着凉了。
我摊开油纸时,他突然说道:
“沈卿卿,有时候你操心起来真的很像在当妈。”
这句话也许有一些讽刺的成分,但听上去他也没有生气,我随口应着:
“是吗?我没有见过我妈妈,当妈就是这样操心的吗?”
他沉默了下去。
我又好奇道:“沈叙,你的母亲是什么样的呀?她很关心你吗?”
沈叙好像是斟酌了一下才开口:
“我的母……亲,”他有点吞吐,“是一个很胆小的人,在我,父亲,面前,总是谨小慎微,不敢犯一点错。所以与其说操心,不如说对我要求很严。从前我和我的兄弟们一处学习,游玩,打猎,她总是要一样一样事问过去,生怕我给她惹了麻烦,被我父亲厌弃。”
说来从没听沈叙说过他以前的事,他一开始说得犹豫,后来也流利起来了。
“你不是在隐仙谷长大的呀?”我问,“你有兄弟,也会出去玩。我没有父母,被谷主捡来,所以姓沈,你也姓沈,我还以为也是谷主的原因呢。”
黑夜里,我听到他嗤笑一声,再开口,声音中带上了一丝不明了的悲凉:“我也不是生来就这个样子的。”
心角被猛地扎了一下,我只好笨拙地安慰道:
“那你父母和兄弟一定很心疼你。”
又添上一句实话:“我也很心疼你这样,真的。”
沈叙半晌没说话,末了,只是轻轻说:
“我的母亲在我受伤前就去世了,父亲和兄弟不提也罢。”
我还以为他要说,我不需要你心疼。
不过需不需要与我何干呢,他还能管我怎么想不成。
各自安静了一阵,我的手浸在水里,指尖酥酥麻麻的,他坐在一边默默陪着我。还好他没有反过来问我的父母,因为问了我也只能回答不知道,总不能说我有记忆来,就是阿纤姐在努力当我妈吧,把她说老了她可不开心,叫姐,只能叫姐。
不知道沈叙在想什么。
“沈卿卿,”他突然叫了我一句,“你知道这里为什么叫揽月阁么?”
“嗯?”我忙着洗手里的草籽,顾不上搭话。
“抬头。”他说。
我抬起头,月亮刚从云层里挣脱出来,洒下明辉如水,汇在瀑布上,碎成千万星子,一部分迸出来,如夜霜般霰散,亦如冬雪般静谧,剩下的归入潭中,又复还一轮倒映的明月,盛在水中央,微微漾漾。
潭中揽月,清风入怀。
我收好草籽,爬上那块石头,轻轻偎在沈叙身边,一起看这淋漓月色。
少女的动作很小心,但轻微的肢体接触还是让沈叙的神经紧了紧,小心地把下身挪开一点,只用肩膀担着她送来的一点点重量。
月华千里,铺一池的心事。
沈叙把她的手炉又放还了她浸过溪水的手里。
第19章
我揣着做好的香囊和前一天预备好的桃心软酥准备下山时,沈叙一把把我拉回了他的椅子旁边,拔了发簪,解下我绑好的发带。
“干嘛?”这一大早的,我打了个哈欠,很不满地问他。
他从我脖子里又捞出一些我没扎上去的头发,替我理成一股扎好,又把簪子递回给我:
“好歹注意点形象。”
心里一个大白眼送给他。为了今天第一次去诊所随诊,昨夜我温书到他熄了灯,怕他发现我屋里的亮才匆匆吹熄了灯睡下,今晨又是天刚擦白就爬起来补绣完了阿纤姐的香囊。谁顾得上似的。
不过表面上还是要礼貌的。我点了点头,又好心叮嘱他:
“我留了几块酥给你,来不及烧水泡茶了。”
他很快地点了点头就示意我可以走了。
从前门下山到隐仙谷内的路一样是条石板路,路边随处可见隐仙谷的雕刻小石牌,是指示方向用的。不过纵它景物如何我都顾不上了,今天是第一次下山去随诊,还是早点去要紧。
运气不错,我甚至搭上了从药田送药去诊所的马车。
一下车就看到阿纤姐抱着双臂,笑盈盈地看着我。
“阿纤姐!”我跳下马车就朝她扑过去。她亦迎上来,轻轻揽着我的腰抱了我一下:
“真是好久不见了,总觉得你长大点了。”
我拿手比了比,还是到她前额。
“我好像也没长高呀。”我说。
她笑着摇了摇头,带着我走进诊所。
我跟着她,她看上去和几月前一般无二,一身隐仙谷样式的青白色衣裙,银簪斜插,挽一个随云髻,耳饰和手镯也是一样有些黯淡却亲切无比的银质。
其实隐仙谷并不强制穿什么,只是谷里印染的布料统一是青色,住在谷里的大家又多半是自己缝制衣裳,所以自然是青色打扮最多,如果在谷里碰到有人身着其他样式颜色的衣物,那多半是在外经营生意的,或者干脆就是来求医的。
这么一想,周围来来去去都是青衣弟子,倒显得我这一身黑色颇有些格格不入。
阿纤姐喜欢青色和白色混着穿,喜欢银饰,更显得柔和随适。她其实也有四十往上了,五官亦很清淡,只是皮肤极有光泽,她自己谦称只是化妆技巧得当,不过外人看上去绝对是只能叫姐姐的。况且,她本人也数次纠正过我对她的称呼,什么姨姨婶婶的一律不行,只能叫姐。
然而在我心里,是敬她爱她如母亲的。我读书写字,女红诸事,都是阿纤姐一手教的。
嗯……当然医术和诗书是沈叙教的,不过他肯定和我的阿纤姐不一样啦。他不配他不配!
穿过一条小廊,阿纤姐掀起珠帘让我进入诊室。
四周不设药柜,只一张桌,已经为我才侧面添上了一把椅子,还有一张竹制躺椅供需要的病人躺下,屋里点着檀香,窗外的含笑探头探脑挤进来了一点枝叶。
“坐。”她指着侧面的椅子对我说,“谷主今天出谷义诊去了,你就跟着我罢。一会他们引了人进来,我先诊脉,你留心听我如何说,如何问,自己再切一遍,别想太多,和书上的先对应起来。脉书你可都背过?有没有上手切过脉?经络又如何?”
我如实回答:“脉书刚背完,只粗略感受过……内经也都学过,但针灸推拿还没学到。”
她摸了摸我的头:“已经学得很快了。沈叙也对你太严了点。”
哦那何止是严格啊,我瘪了瘪嘴:“我还以为能来做阿纤姐的徒弟呢,谁知道谷主大手一挥,就让我去山上找沈叙……”
她闻言浅浅笑起来:“怎么,沈叙这什么不好吗?”
“那倒不是……”我掏出软酥分给她,“阿纤姐,你认得沈叙吗?”
她虽然还笑着,眉头却带上了一丝阴霾:“那自然是认识的。”
哎?故事!一定有故事!
不过任凭我怎么打探,也没捕到一丝风,捉到一片影。阿纤姐无论如何只是说,沈叙来时她已经随谷主在隐仙谷行医很久了,所以认得。旁的一问三不知,我本想问问沈叙来时是什么情况,又担心阿纤姐不知他身体情况,说漏了嘴让他难过,就也没问。
活得久的人果然故事多。我想着。和阿纤姐分着吃了酥,又送了她香囊,她欣喜地夸了我绣工越发进步了,欢喜地收进袖里。随后看诊的人就由门外弟子们引了进来,我们也随即进入工作。
中午放了简单的饭菜,竟然还有午休。阿纤姐这里的生活节奏和沈叙那里比起来简直是养老模式。不过这个诊所本来也是谷主的,好像养老模式才是正常的。
我放下自己涂涂改改的笔记,趴在桌子上看窗外。
这个诊所在隐仙谷谷内比较高的一处坡上,为的是来求医问药的人能很快找到。谷主在的时候就由谷主坐诊,不在的时候就是阿纤姐。我小时也来过几次,不过都在后院里玩耍,偶尔进来找他们玩,也没太多记忆了。不过一早来看,这里的病人大多是普通的缓征,来这里抓药看诊,或者长病轻症,来隐仙谷养病。沈叙那边多是疑难杂症,还有不少重伤急诊,甚至还有不少中毒遇害,怨不得他的口碑那么两极化了。世人大多小病缓病,一帖帖药吃下去,自然不知急症上身也可能需要医生动刀见血的,都是误解罢了。
不过这绝不是说谷主这里工作轻松,虽然只是短短半天,我亦收获不小。阿纤姐诊脉问得极细,许多病症还未显现,就已经被她慧眼识得,这样一来,只需浅表几副药,就能杜绝一场大病的可能。这其中包含的技巧和经验,都是再给我二十年也未必修得的。
别说到那个境界了,我恹恹地一下下翻着手边的笔记,脉书上的字句写得如诗如画,身临其境一般,真的上手依然是眼前一黑。什么浮沉,什么虚实,什么迟数,什么如珠走盘,什么散如杨花,珠在哪,花又在哪?该走的是我,该散的也是我吧。
古人笔记云,心中了了,指下难明。可见从学入用从来艰难,古今相同。
第20章
阿纤姐重新换了一炉香,看我趴在桌上不动,主动建议道:
“你去外面走走吧?还有小半个时辰才开诊呢。”
她又走过来用食指戳戳我的脸:“才第一天而已,摸不出来太正常了。当初谷主教我把脉,我把着谷主的手摸了好久,脉都没找到,怀疑他是不是还魂来的,没有脉搏。”
我们一起笑过,我才想起一件大事,赶紧跑出门来。
在账房的偏侧,我终于找到了埋头计算的小欣。她看我跑着来有些愕然,随后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计,拉了我出门。
我们随便找了一颗树下坐下,隐仙谷里的树都是山谷中原本就存在的,只在中心河谷地区砍伐一些建起民居或者辟成药田。树荫如巨大的伞盖,把阳光遮了个严严实实。
我掏出另一份软酥和给她的定制款香囊:“生辰礼物!”
她接过去的时候有些犹豫,但无疑也是高兴的。
“卿卿,”她笑得迟疑,“真难为你记得。”
我靠着她坐下:“当然记得呀,从前每个生日都给你做软酥来着。是你运气好,生在夏末。这多半是今年最后一批甜桃了,再想吃到这么好吃的酥,就得明年入夏啦。”
“嗯。”她点点头。
“还有这个香囊,我想着你之后要出谷,还是想给你做点随身带得上的东西,免得你把我忘啦。”
我递过去,她的手反复摩挲着绣面。
“对不起啊卿卿。”她突然说。
“没事没事。”我赶紧宽慰她,“你看我每天在山上忙成这样,你在不在谷里有什么要紧,以后记得回来看我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