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推脱几番,架不住她百般劝说,最终还是揣了两个,回去和沈叙分着吃。
一定很甜。我想着,告别了药铺的方姨,却后脚被方且瑜拦下。
“呐,沈大夫前些日子让信鸽带下来交给镇上玉石铺子的,今天返了回来,养在我家的信鸽都还在外头,索性交给你带上去吧。”他递给我一个盒子。
我接过来,是前些天那个小锦盒。倒也奇怪,我天天下山,这也不重,怎么不让我拿下来?
无所谓了,沈叙有沈叙的做法。我道了谢就走。
七八月上,晴空万里。但树荫横斜,投下的影子却很清凉。我一路走着,轻轻哼起了歌。
却在这时,耳后猛地听到马蹄和铃声,急急朝我奔过来,很快就超过了我。
我看着马车远去,心下一惊,知道是有人送上了山,赶紧加快脚步跑了起来。
还没跑到门口,就见方且瑜架起马车准备下山。我没等他张嘴立刻问道:“是什么病人?可已经送去了?”
他点点头:“就是住客栈的那个,赵婆婆。你才刚走她女儿就来说,突然高热,昏死过去了。我刚送进后院了,这会沈大夫应该已经去看了。这马车小,我再去把她女儿带上来。”
怎么会?我心里一惊,脚下又着急起来。
“哎,你别太急啊。”他在后面喊,“有沈大夫呢,没事的。”
我奔进大堂,随手放下东西就紧接着朝后院奔去。沈叙已经在病房里了,见我进来,赶紧问起今日看诊的情况。
我一边用帕子浸了冷水用来降温,一边如实讲给他听。病程平缓,起码我是这么认为的。他听了也是皱着眉,边忙着边想着。
在我伸手去给阿婆擦脸时,沈叙突然扯住我的手腕:“沈卿卿,我教你的话你全当耳旁风?出去。”
我仔细一看,是一路跑得太急,面罩没有拉起来,手套放在了包袱里,鞋子也没来得及换。
可是阿婆在榻上,呼吸急促,我怎么也不想撒开手去做旁的事。于是和他争辩道:“我只擦洗,不会给你添乱的。”
“出去。”他的声音冷淡而克制,只扔下这两个字。
我只好收起手,走出病房,回去找我的手套和鞋子。
就这么一会,阿婆的女儿也来了,此时正穿过院落,与我打了个照面,就去跪在了病房的门帘外,嘴里一边哭着,一边祈祷着。
我心下平添了好几分更深的愧疚,穿戴完整又像沈叙一样拉起面罩,过去试图安慰她:“姐姐,沈大夫一定会尽力的。”
她哭得躬下身去:“明明刚才还好好的……”
是啊,明明刚才还好好的,我究竟疏漏了什么?
不敢面对她,我透过门帘看着屋内。门帘重重,只能依稀看到沈叙在榻边忙碌。
“沈卿卿。”听到他喊我,我赶紧叮嘱这位姐姐去茶室等候,然后闪身进去。
他瞥我一眼,把被体温沾热的帕子丢到我手里,我赶紧意会,去换上一条。
“你来看。”他又说着,剥掉了阿婆身上的衣物,又一用力,把她的身子翻转了来。
腿后竟有一片坏疮,虽然不深,但已经有脓液渗了出来。
“这应该是最近才有,无人发现。老人内虚,夏日里免不得受了暑热,看脉象应该有肝火扑心,才会发成急症。”
脑内一片朦朦的雾影。怎么会?我每日前去问诊,怎么会这都不知?
他没再理我,只是掏出小瓶,就着帕子开始清理疮口。
“对,对不起……”我木然地重复着换洗帕子的工作,一边轻声对他说。
“对不起没有用。”他语气凛然。“去拿敷贴和汤剂来。”
第16章
好在,药效很好。一帖汤剂下去,高热很快退了。
沈叙待情况缓和,就回大堂去对脉案和药录了。留我去请了老人的女儿,一同来守着。
仔细问下才知道,沈叙曾经交待过护理要务,自然包括勤翻身擦洗,也写成便条随药交出,只是这位姐姐不识字,交代的病情药物之类又太多,记不完全。另外老人之前身体又很硬朗,没有经验,所以才没有顾及到。也是今天赶巧,我走时她家里有书来催,因为一些家中杂事,一时动了情绪,才突发如此急症。
这位比我稍大的姐姐暗自垂泪,我心中亦是又焦又恼,反复考量着自己的失误。确实,这几日来我按照沈叙的诊断,只集中在瘿气的病程变化上,没有关切其他。我虽听沈叙讲过背过,久病不起之人护理时需格外当心压疮,但也从未与眼前人联系起来,更没有去了解平日的护理事项,多加叮嘱。想到这里,我又羞又恼,只觉得自己蠢得不行,学以致用,我虽学过,完全不知怎么用。
榻上的阿婆转醒,我急忙按沈叙的要求,把敷贴的丸药贴上穴位。
“卿卿呀,辛苦你和沈大夫了。”听到她这么说,我心里愈发抱歉,差点和她女儿一样,堕下泪来。
“阿婆,”喉咙痛到险些不能讲话,“是我疏忽了……”
她不再有力气讲话,只是轻轻地提了一句,李子。
无论如何,我可能都品不出那李子的甜了,我想。
入夜前,我把阿婆的女儿送下山,情况稳定,她看着也放心不少。阿婆得在山上住到沈叙同意,才能再回去。我们约好她明日再来探望,又目送她的背影被夜色掩盖,我才回到大堂的灯火里。
沈叙歪着看着我,等我开口。
我努力忍着眼泪,开始向他讲述。从阿婆的女儿所说讲到我内心感受,是我学艺不精,光学到脑子里,没有一点用的途径,也是我粗心大意,只知道顺着他的思路去问,不知道触类旁通,不知道周全缜密。又想到明明学业辛苦,我自问每日看诊也认真,还是有了这么大的疏忽,一下又涌上几分无法开口的委屈。只能咬紧嘴唇,努力不让视线模糊。
本以为沈叙会责怪我,他听了却只是淡淡让我喝茶。半晌过后才开口。
“首先,”他说,“我是你师父,这件事无论如何首要的都是我的责任。她母女二人的诊金我已经退了。你的问题刚才自己已经想过了,这个一会再说。也是我有所疏忽,不管是对她们,还是对你,都没有尽到责任。新的药方我也已经开好,之后就小心护理,直到康复吧。日后不论是我还是你,都要在交代亲属一事上更加操心些。”
我点点头。
“再说你的问题。”他继续道,“你资历尚浅,问诊一根筋,倒也可以理解。是我身体不便,本该带你随我面诊积累经验,结果只能放你自己去历练,这是我做师父的不是。”
我又摇了摇头,不想听他这么说。
他没有理我,只是继续道:“我已经给谷主写了信,药纲脉络之类已经带你背全了,明天开始教你切脉,往后每月给你挑五日去随谷主或者许纤在谷里的诊所一起坐诊,多学多见些,总是没错的。”
听到他话里的疲惫,我鼻子一酸:“沈叙,你要赶我走么?”
他皱着眉:“每月五日而已,怎么就这么问了,剩下二十五日打算跟我罢工么?”
“我只是担心……”好险要哭,我说得断断续续,“我下山去的时候你怎么办……或者,你觉得我做了错事,想把我还给谷主去……”
沈叙的脸上原本挂着疲惫,现在充满了疑问,缓缓开口:“想把你还回去早就还了,何苦让你在我这白做工。更何况我能教你的倒还多着呢,让你出去只是弥补我的不足,也不用急着为这一点就把你丢给旁人吧。”顿了顿又说,“至于你下山的日子,我自然在这里继续做我的事。你没来之前我也在这好好的啊。”
说的也是。我用手背点了点眼尾的泪花,收拾心情。
“不过。”他话锋一转,语气也变得沉了下来,“再教你一遍,无论是什么情形的病人,你自己都得先服装严整再去查看。下次再忘,就是我这一门不适合你。”
我嗫喏着解释:“是当时情形太急……”
他毫不留情地打断我:“沈卿卿,医者首先要做到什么?”
我一时答不上来。
他剜了我一眼:“护惜自己身命。”
“可是……”我试图反驳,是这么说的吗?难道不该以病痛为先么?
“没有可是。”他说,“你若不小心自己身陷病痛,其他不会医术的人要如何自救?渡人者必须首先顾全自身,才能护惜更多人。”
道理好像这么讲也对,但从前在谷主身边,总觉得他不会这样,总是任何时候都以患者为最优先。
沈叙看我还想反驳,语气却突然重了起来,带着隐忍的怒气:
“如果你想说我自己就是个病人还这样教训你,那你最好收收这种想法或者另寻出路。我虽然身体残废,但行医从来认真,更不会以残疾自居,你做我的徒弟就要听我的要求,不认同大可算了。”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他的语气真的好陌生。
“我只是觉得,从前跟着谷主,好像不一样……”我哭着,哽咽着。
他抿了下嘴,把我拉到椅子前,又一次轻轻擦掉我的眼泪,语气也跟着软下来:
“抱歉,”他的声音也有点颤抖,“我只是……罢了,沈万年和我,自然是不一样的。”
“嗯。”我委屈着点点头,“我是你的徒弟,自然听你的。你不要生气了。”
“我没有生气。”他还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只是帮我擦着眼泪。
待我终于不哭了,终于想起了包里的锦盒,赶紧掏出来给他,那两颗李子也随之滚落出来,我看着还散发着果香的李子,心里不是滋味。
沈叙从锦盒里拿出来了个什么,放在我手里。
我定睛一看,是一根檀木簪,簪尾用银丝嵌了一颗玉珠。木簪雕得朴素,仔细看来,是花枝上开着一朵栀子,玉珠不大,但冰莹剔透,紧紧固定在花瓣上。
“虽说有点迟了,”他说“但你拜师那天应该是生辰,我做师父的,也多少该拿出点见面礼。”声音闷闷的。
“这个……有些贵重了吧?你用那么贵重的锦盒装起来的。”我小心地把它搁回桌上,“何况我也没有机会戴。”
他平和地说:“称不上贵重,这珠子原是我一样旧物上搭配的佩珠,我取下来交给镇上铺子里的师傅,用的也是简单木料和银丝。比你原先那支碧玉的寻常多了。我想着你平日里可以挽了头发,再用发带固定,更不会松下来了。你若不喜欢也就罢了,我这些年都在揽月阁待着,没什么旁的东西能给你作生辰贺礼。”
不知什么时候,我的头发也长长了,白天束起,放下来时,已经快能及腰。
“那谢谢你,沈叙。”我握住这支簪子,想了想,又添一句,“其实,十六岁生辰,能认你当师父学医,已经是很好的贺礼了。”
我确实是这么觉得的。
“那就算是沈万年把我当你的贺礼了吧。”他露出了今天第一丝笑意,“去睡吧,明天得更加忙起来了。”
想想护理的责任,我赶紧收了心思准备去睡,转念一想,又问他:
“沈叙,你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他指尖颤了颤:“和你同一天。”
“啊?”我不可置信,“真的吗?”
他一脸坦然:“真的啊。你要给我回礼吗?”
“那是自然的吧。”我说,“收了礼物自然要回。”
“那我等着。”他颔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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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跟大家讲一下!第一我不是学医的,虽然为了写小说有做功课但是不是专业的就是不是专业的千万别信我乱讲!!第二就是有些观点不用太认真,人物有他们的想法是因为他们有自己的经历,比如沈叙会觉得先照顾好自己第一要紧就是因为他自己格外体验到过病痛带给人的限制,觉得如果自己没有身体上的烦恼还能做到更多更好,所以他会这么要求沈卿卿。沈万年不一样当然是因为经历的事不一样啦~涉及到一些专业知识和个人看法什么的我就好慌哈哈哈生怕大家看了觉得不认同!!别太认真么么么!!
第17章
在我每日的照料下,阿婆好得很快,区区几日,面色和脉象都逐渐平稳。只是身上的压疮依旧没有愈合。沈叙换了两三道方,我也每日勤翻身洗护,实在是老人的皮肤脆弱难愈,压疮虽然不深,周围一圈却已经有坏死迹象,总是不见好。
沈叙让我问过阿婆后,还是决定清理一下。阿婆总是好脾气,我说什么都笑着表示相信我们。
“我女前些年小产血崩,就是沈大夫救回来的哩。”她这样说着。我一边擦着地板,一边陪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想着沈叙,他说自己二十五岁,再往前几年,年轻些是什么样呢?隐仙谷里好像一直都有找他求医的人来来往往,他究竟在这里多久了?
不过我根本找不到机会问他这种问题,前些天又收治了两个风热邪火的病人来,盛夏暑热,之前收治的病人也时不时有所反复,经阿婆一事,他又增加了复诊一项,不仅我每日下山需要反复提醒叮嘱护理注意事项,病人转好离开前,他还要求方家送来揽月阁再次确认,自己再叮嘱一次。总之,我忙得脚不沾地,他每日为着见人,又绑上那两条木腿,一坐就是大半天,有一两回没人时,我无意间看到他向前倾着身体,双肘撑着桌面,很痛苦的样子。我担心他,来去之间总是腾出手为他添茶,他却不怎么喝,只是在我稍作休息时递给我解渴。
既然阿婆没有意见,沈叙说越快越好,我就抓紧煎来了一帖麻药,扶阿婆躺下。待她睡熟过去,唤来沈叙。
沈叙双手挪着进来。虽然似乎对他来说来回活动也不方便,但看上去似乎也比坐在椅子上强一些。沈叙不知道,他不舒服时总是无意皱着眉,今天没有,我心下稍定。
端来热水和帕子,沈叙已经在等我了。榻上翻开着一个皮卷,里面用黑色束带固定着四五把骨刃,白莹莹转着锋利的光。我曾见过其中一把,现下才知,原来是一套。
医魔沈叙,骨刃傍身。
见血见骨,不入医家,以刃伤人,不配为医,所以人们叫他医魔。
脑子里闪过这个关于他的传说,心底却早没了对这个这个的任何畏惧。见血的骨刃并非伤人之物,救人的医生本身就是病人。只要能治其身,只要眼前人能活下去,何必在乎传言,在乎经史典籍里陈旧的避忌。
沈叙不知道我脑子里的一堆想法,只是让我一一摸过他的刀,又提醒我注意看,就专心下手了。
我小心地看着,认真把他的一举一动纳入眼底,记在心里。只见他动作轻柔,用小刀割下溃烂的部分,又用尖锐的镊夹清理到我手里的盘中,虽然动作谨慎,但手上稳妥而有力。我端着盘的手都因为紧张和屏息微微颤抖,他却状态超然,气息和双手一样平稳。
我的紧张拉长了时间,实际上,一切很快就结束了。他包扎好伤口,清洗了骨刃,换了双手套就回大堂了,我一直守到阿婆醒来,交代好她吃药活动等等,才匆匆下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