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醒来是三日之后,迷糊着也没说出什么,还没等静王到床边就又睡过去了。
这点希望就把静王钓在了那里,他不愿回书房,手贴着王妃的脸就没法阅览公文,又不许人扰,枯坐床边,态度少有的冷硬。
身边人都用眼神求我劝劝,我目移窗外,没一点接茬的打算。
关心则乱嘛,何况在我看来,这个程度而已,他已经很克制了。
第二天午后,王妃醒了的消息就快马飞传到了医馆门口。
我换了双出门的鞋,提着药箱就走,报信的律监生却转向沈叙:
“王爷也请这位沈大夫走一趟。”
沈叙手上搭着脉,头都没抬:
“王妃的病,脉案我一直在看,有卿卿就可以的。”
“王爷说,请您得空务必走一趟,为的是您的事。”
“知道了,劳您坐等。”即使如此说,沈叙也只是淡淡应下,从没有什么事能打扰他面对眼前的病患。
我替他谢过,指了个位置请对方坐下,这才跑着出门。
听到我来,王妃自觉把胳膊伸到毯子外面供我摸脉。
还算平稳。
我拉过被子给她盖严实,屋内的炭盆已经烧得很旺了,这只手在外头摸了一脉的时间,就放凉了。
静王坐在床边,浓翠立在一旁,都是一副等我发落的样子。
“醒来就可以慢慢添食水了,才好吃药,”我边思索边交代,“我还是每日来看看。娘娘这回说是解毒,脉象上看,和鬼门关里抢回来也没区别了,只能一点一点缓着来,千万不能太心急。”
这样说过,还是怕他们不懂得或者不重视,又翻出给那些头回护理病人的家眷讲的老话,从吃饭穿衣到作息起居,一一安排,说到最后,王妃都歪着头笑。
“习武之人总是自信于体魄,”我看着她,确实担忧又心疼,“娘娘可真不能太勉强,病去如抽丝嘛,要想恢复到从前,怎么也得循序渐进着来。”
她拍了拍我搁在床上的手:
“从前总觉得你多可爱一个小姑娘,没想到看起病来像个老学究。好啦,不用担心我,有经验的。”
说完,指了指颈上的两抹棕色疤痕,嘴角勾起一个坦然的弧。
我又一次把那只手塞回被子下面,暗暗叹着气。
帘声轻动,来人还在往门内走,话已经冲到脸上。
“阿潆!”
一听这叫声就知道是肖姑娘来了。
果不其然,她用自己最快的步伐凑上来,就着严严实实的被子把王妃卷在怀里,嘴里把这个把月来的担心说了个尽,俨然一个小弃妇,泫然泣诉。
“我爹天天把我关在家里喊我别打扰你我就知道不对了可我跑不出来啊你怎么都不叫我来看看你啊今天真的好不容易趁他不在才有机会……”
静王轻咳了一声,打断了单方面感动的场面:
“你们说话,我且去照顾一下正事。”
我歪了歪头,果然门帘外立着位穿官服的人,正在向内行礼。
肖姑娘立马收了脾性,这才注意到一旁坐着的王爷,踉跄一步,勉强行了个礼,被他笑着拂去了。
倒是王妃吩咐了一句:
“你可别跟这丫头的爹泄密啊,来都来了,让她玩一阵再回去。”
门帘掀起时,外头的话飘进来:
“王爷,沈大夫到了。”
他找沈叙有什么事呢?
我就在肖姑娘续上来的哭诉里琢磨着,到头来也没想清楚,只能猜度着,多半是为着入宫的事罢。
回去再问他吧,这事怎么也得带上我。我一边这样思索,一边把注意力拉回眼前。
王妃正侧着头,有气无力地对肖姑娘说:
“小祖宗,看在我替你遮掩的面上,你且放开我。”
肖姑娘还了她清静,一转眼,又挂到我身上来了。
“我和你也是好久不见了呀……”
我赶紧又找了点鸡毛蒜皮的事开始琢磨,神游天外。
沈叙比我回来得迟,进门时,暮色擦了一地黑。
又是花大人送他回来,我留他饮了一杯茶为谢,也就走了。
问及白天的事,沈叙答得淡,眉间的褶子却陷成深深的沟壑。
“是说进宫的事,不过还得从长计议,”他说,“怎么也得秋后再议。”
“你觉得太迟了?”我端详着他的脸色。
他仔细想了想才说:
“对你的身子来说,我自然觉得越快越好,不过眼下你的毒也还算稳定,进宫……这件事反而不能轻举妄动……秋后……罢了,委屈你在这多住些时日吧。”
我有什么可委屈的,这里也没什么不好,有事我甚至觉得,比隐仙谷有趣多了。
但我不大放心,又追着确认道:
“那你可得带我一起进宫啊。”
沈叙爬上椅子,把自己在桌子跟前摆稳当,又摊开了今日要整理的脉案,这才晃悠悠敷衍道:
“再说吧。”
直到被我瞪过去的目光压得实在做不下去事,才缩着脖子补充道:
“好啦,好啦,你也肯定得去醴都的。”
“这还差不多。”我咕哝着,也低头抄方去了。
王妃是个听话的主,说养病就歇得毫不含糊,连忌口都遵从得紧,让我放心不少。再加上她也练武,底子摆在那,又碰上日进阳春,不比严冬苦寒,这病是日日见好,没什么大的波澜。
可是静王却一日比一日忙起来,总是匆匆而来,再匆匆而去,歉意都来不及说满,就被门外焦急的消息唤了去,对此,王妃也只是平和地说是自己一病全由王爷顶着,没什么责怪的意思。
我怕她寂寞,总是想与她多说说话,可惜见识短浅,说来说去也没几个话题,只能从看过的病例里挑着新奇的、动人的,掰碎了讲给她听。她倒也捧场,斜撑着下巴,听睡前故事一样,瞳子被床头的灯燎得清莹。
聊到虫疫一事,她先是赞叹沈叙聪慧,又是夸我机敏,然后一歪头倒在枕头上,语气暧昧而模糊:
“这病我从前也听说过,都当绝症,没想到能有治好的一天。”
再抬起手,看看自己的指尖,那里留下了十个血脉破溃后的细痕,青紫色的小虫就是血魂散留在她身上最后的印记。
“从前也以为这毒没得解了,可见你们二人,担得起仁心妙手四字。”
我被夸得脸辣,速速转移话题:
“您也听过虫症?我当时可是第一次见,神奇得不行。”
“嗯啊,”她的发丝顺着靠枕,从床边流到地下,“我生于西北,在那里长到了十二岁,别说这种奇闻异事,整个西北就没有我不熟的地方。”
这可引得我好奇了起来:
“治疗虫疫时,沈叙说过,西北有绝漠,果真吗?”
“那可就不好说了,”她把一弯笑藏在绣着鸳鸯的锦枕里头,“西北很大,除了沙漠,还有雪原草场,牛啊羊啊满山坡都是,远着看像撒上去的豆子。草肥的地方就辟作马场,全天下最好的马都能在那找到……还有荒芜的戈壁,太阳照上去,小丘都是玫瑰色的,马儿钉了蹄,跑起来悦耳极了……可惜朝廷管的严,我出不去……不然真想回去看看……”
声音渐弱,我替她吹熄了灯,又把被子笼上肩头。
她讲得细,连带着我眼里好像也有了个朝气勃发的姑娘,骑着白马走在沙漠、雪原、草场或者戈壁。
那时的她,一定不是现在这个多说一会话就累得不行的样子。
随筠走了进来,我也该回医馆了。
愿她的梦里,也有故乡之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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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看细纲,四月完结,修文就完了缓一阵再说~写完接着更另一本现言。
(修文不会动剧情的主要补一补标题。)
感谢【熄灯】和【陈酒gg】投喂的鱼粮!么么啾!!
第152章 山河一日现
静城气候凉爽,王府里的松啊竹啊又都是岁岁长青的,以至于时至春末,我还没什么实感,被沈叙提醒了一句翻晒薄袍子,才反应过来,已是四月天了。
王妃已能下地走动,但也仅限于此了,这么久出不了王府,我更是替她闷得慌,于是总在去时顺路捎街边的点心。
纵然如此,还是觉得她的愁容一日比一日多了起来,我参不透,问不出,揣度着是静王太忙了的缘故,毕竟自从王妃的身子稳下来,我已很久没见过他了,只有沈叙被他叫去过几回,归来也都是随便一说,都是为着新建医馆一类的杂事。
我是想多陪陪王妃的,可自己这贫匮的故事又早已讲尽了,不得不求援他处。最后,落得个给她读话本听的解闷法。
今日我们坐在竹林里的一处亭中,四下安然,日光被拆得七零八落,只够装点。她还经不起凉,所以在这四月天里,依旧裹着斗篷,我还嫌不够,又把带来的薄毯替她盖在腿上。
她手里把玩着原来放在腰间的黑色小石子,一下下抛到空中,偶尔瞄准了远处的竹干,用扇骨击打出去,打中的脆响才能搏她一笑。
我看了看她手中那柄扇子,青绿的扇骨合得严严实实,泛着孤诡的冷光,猜不出材质。
这样想来,我似乎也没见过它打开的样子。
许是感受到了我的目光,她五指轻捻,排出雪白的扇面,向我微微笑,像是在说,没什么稀奇的。
我又低下头去,把膝上的话本往后翻了一页,继续给她念。
这本《夜话宫事》我借出来很久了,自己一直没偷到时间看,回书馆问过,说是不急着还,所以被我拿来陪王妃打发时间。我已经换了不少话本了,妖异志怪的她兴致缺缺,你情我爱的又实在无聊,唯这本写的是宫廷往事,她还多少听两句,有时说到熟悉的人和事,甚至会提起劲和我讲两句生活在宫中的故忆。
无所谓说什么,病中忌讳忧思,她开朗一点,我就放心一点,如是而已。
后头这页又是新的一章,原来是前朝只事已经说尽了,当今天下不过几年,竟然也东拼西凑出了末头一沓。
开头果然是写圣上英武云云,细讲起来不外乎出生低微但勤恳好学,最终靠文才武功登上宝座。王妃边听边发出带着气声的冷笑,然而每当我停下说换一本时,又让我接着读。
“我倒想听听他还有些什么可夸的。”她这么说着,扬起下巴看竹林中的片片光羽。
两页尽后,重启一篇,却是关于另一个人的故事。
“上言,新后曲氏和顺恭谨,容姿天成,嫣然一笑,恰如其名。是力排众议,令史笔记之,为伉俪情深之佳话。”
念到这里,余光里的王妃蹙了眉,我刹住声,关心道:
“娘娘累了么?”
她摇了摇头:
“还好。”
“那……”我看着那行字,“可是话本又胡编乱造了?”
不得不说,这本书里的假故事可真不少,有时牵强附会,有时天马行空,每一回都能被王妃指出来,再倒给我讲真实的旧事。
她接着摇头:
“此事却是真的,帝后大婚时我还在京城母家,之后不久,皇上的这句话就传遍了街头巷尾。我朝史书仅述后宫加封诞育一类的要事,称呼女子也只称封号和姓氏。皇上要把她的名字记在史书里,遭了好多老先生的口舌呢。”
我似懂非懂地应和着,还是不懂她为何如此不悦。
她也感到了我的心思,接着解释道:
“当时听了我就觉得不大合适,今天一听还是如此……你想啊,曲嫣是皇后啊,她要做的是统御后宫,只谈她和顺恭谨,不就是说她没什么想法么?至于大肆夸她好看……好看有什么可夸的?这就相当于你一个大夫,别人特别爱夸你长得好,对你的医术就提一句能治个人,你听了恐怕也会觉得不舒服的。”
我跟着她的思路,也皱起了眉,是够让人不爽的。
“您见过这位……皇后娘娘么?万一她……确实值得这么夸呢?”我不敢说得太明显得不敬,又实在有点好奇,追问道。
“嗯……”她想得入神,“见是没见过,我在宫里的时候,她还住在自己母家。不过她父亲曲老先生曾为旧朝参相,如今兄长曲昭也是群臣之首,那是个奇人能士,曲氏一族又不偏袒,曾经也听说令她与京中子弟同等入国学馆读书,想必也不是庸碌之辈。皇帝让她这样留名史册,实在是……”
我不知说什么好,合上书陪她坐着,毕竟我只是一个大夫,这些名啊史啊的,与我无关。
坐了一会,看她神色不得舒展,我又把话题抓回到她自己身上:
“那若是史书写到娘娘这里,会写什么呢?”
“我啊?”她轻笑一声,“给王爷作传的时候,会写我两句罢。至多写写我那没落的母家,连名字多半也不会留下。”
“名字也不会么?”
“当然,王爷的封号就是我的封号,一个静字就够了。”
说完,她扶着栏站起身:
“好了,我乏了,咱们回去罢。”
我答应着站起来,搀上她的小臂,回去一路上,心里都有点憾意。
眼里的这个人明明如此丰富朗然,多年后,她的琵琶剑舞,她的治人经事,她的坚毅随和,竟会统统随记忆远去,只留下书页上短短几行的墨痕。
既然如此,那几行字如何写,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寝殿门口,正撞上静王和沈叙。
“可赶巧了,”静王根本无需通传就率先说道,也不知是怎么认出我们的,“今日请了沈大夫来,他说想再替你把把脉,看还有没有旁的隐患。”
我咬住下唇瞥一眼沈叙,这是检查我的功课来了。
雪山上留下的冻伤早已好了,沈叙的腿却还是时常不适,自然还是常在地上,地气寒凉的缘故,没什么好的法子。
于是现下看他行动愈显迟缓,也只能心里暗暗惆怅着。
他终于在王妃身边的椅子上坐定,摆出药箱里的脉枕,再把一条细绢帕覆在王妃腕上,这才摘下手套搭上去。
王妃悄咪咪朝我扔来一个眼神,我心领神会,她想说的是:
“他至于吗?”
我回以坚定的目光:
是的,他至于。
屏息静听之后,沈叙又问了几个寻常问题,也就松了态度,说与我的诊断没什么差别。
我却挪了两步,凑到他的身边,拽了一下他的袖口,在他耳边微声道:
“那件事,要不要告诉他们啊?”
“嗯?”他的耳廓被我的呼吸染红了,满脸不解。
我不好明说,咬着牙:
“你别告诉我你没摸出来……我不知道怎么说,要不你说?”
他的眼睫忽闪,好一阵才恍然点了点头,随后一点都没有和我商量的意思,直接开口对屋内的另外两人宣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