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替她烧热了炭盆,热气顺着指尖熏入身体,冰凉的无力感遁逃无形。
“我会时不时来看您的,”不顾炫目,我盯着碳缝中的红光,“我还是得回医馆去。”
沈叙在不在,那里都是我们的医馆。
他是大夫,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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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王妃:家人们,家人们,这cp我先磕你们随意啊。
第154章 万绦风声里
自与沈叙相识,我与他称得上日日相伴。
彼时并非不思念,而是思念稀薄,只在下山路上,或者临睡之前悄悄造访,我还没有抓住它的尾巴,就没了踪迹。
而今长别,方明白思念原是如此厚重而有形。
我坐在沈叙的椅子上,为来往病患诊脉开药,手边搁一碗清茶,几本药录。思念就在那里,在按时间顺序整理的脉案内,在抄录得一丝不苟的药方里,在我投出去的每一寸目光中,一切一样却又不一样的事物都在向我描写他的存在,有曾经也有未来。
最初几天,也有不适应乃至夜中暗自垂泪,恍过半月,我学会了与思念共处。
只当它常伴我身,在吟诵无人知晓的歌谣。
不过这日子过得其实也并不寂寞。
附子自从沈叙的冻伤好了就回去上学了,他说从前为了学医才休了那边课,现在得加紧补回来。我问他打算什么时候去向王妃说明,他揉着脑袋不吭声,我也就罢了,总有开不了口的话,也总有不得不开口的时候。
肖姑娘一休课就爱来找我,她的腿有些起色,据说在家已无需人侍奉,行动自由。肖大人自然开心,亲自登门欲请我吃饭,我用了毕生所学话术,才推拒得了。
“其实你可以来我家玩的,”没有病人时,肖姑娘就找着话和我讲,“我家就我一个女儿,我也无聊啊。”
我把正在誊抄的药方朝她推了一寸:
“我要给人看病呀,再说,你不也可以进王府去找王妃玩么?”
“王妃娘娘……”她叹口气,“从前还拉我去替她看账,现在却是真的忙,我去过两回,都坐在一边看她与那些大人们议事、讲谈,或者坐在那看公文,话都说不上几句……王爷不在,她突然就好忙……”
我笑着打趣她当面一口一个阿潆叫得亲热,背后却这么疏远地喊尊称,心里却也挤出了几滴酸苦,忙是真的忙,但恐怕也是不敢不忙。
当然,我也没有食言,闲时就去看看王妃。
若是每位病人都有王妃这样的耐力与势头,怕是天下的病能少上一小半。我交代的每样禁忌她都一一照办,忙碌的政务没有压垮她尚在康复中的身体,反而给了她别样的动力,每一回诊脉,我得到的都是好消息。
诊脉只是一方面,王妃那里有种令人心安的定力,让我忍不住多待一阵,有时待的久了,索性留宿,和她同床而寝。
我一向是睡得好的,仅有一次午夜梦回,发现她不在身侧。
迷蒙中掀开一角床帘,发现窗户洞开,月色将临窗而坐的王妃身影洗得清练。
她手中那把细剑,被一遍遍擦拭着。并不存在的细尘和难以诉说的心思一起,飘零在这无人知晓的浓夜。
第二日我醒时,她已在书房见客,容色通常,眼下一丝乌青都没有。
我对那如幻如梦的一幕只字不提,重开了一张方,默默添进去了两味安神益气的药材。
每月十六的劫日又至,王妃自然不会留我一人在医馆,一帖早早将我传到府中。
“我答应沈叙的,”她刚刚放走了一位官人,打着哈欠对我说,“你每月这几日就来我这里住,我看着你。”
我已在这出入习惯,为她递上一盏茶:
“我去后殿住吧,娘娘这么忙,扰您休息就不好了。”
“可别,你有个三长两短,我怕你师父不远万里回来给我下药把我暗杀。”
王妃身体见好,谈笑也一如从前。
“对了,”她手上沾了墨,用下巴指着公文上的信封,“沈叙的信,一并拿来我这里了。”
我打眼一看,确实是沈叙的字迹。
心上好像有个疖肿,平时闷着憋着,今日被这字迹里锋利的笔画一挑,现在脓和血掺着往下流,带着酥麻的痛感。
拆开一摸,里面却是空的,再捏起来抖一抖,抖出压得平展的几瓣花,抱着幽香散在地上。
我不由得疑惑出声。
王妃抬眼:
“怎么了?”
我翻过信封确认一遍,虽然未写明姓名,然而是沈叙的字没错。
“许是弄丢了吧……”我丧气道。
王妃找了个湿帕子擦手,站起身看了一眼地上,了然笑道:
“你怕是拿错了。”
说罢,把另一个放在一旁的信封拿过来,这回写明了沈卿卿三个字,果真是我的。
她一边蹲下身捡起那些花瓣,一边温柔地向我解释:
“这封应该是他代王爷写的地址一并发出的。他倒是有规矩,不敢写我的名。”
“抱歉抱歉,”毕竟是犯了别人私隐,我忙不迭道歉,“我不是有意的,而且信封里只有这几瓣花,其余的我也是真的没见。”
王妃把它们一一收进架上的书册中,才笑道:
“知道你不是故意的,王爷眼盲后就不能写字了,以花代笔,仅此而已。”
沈叙的信我留到睡前才拆,与静王不同,厚厚的一沓,从沿途风景写到吃穿住行,读来仿佛与他同行,笑个不住。
他从前可没有这么唠叨。
这么一想,又似有棉花堵住了我的鼻底,絮絮得难受。
药效看来不错,身畔王妃已经睡着,呼吸浅浅。
竹林中有鸟声婉转叽啾,把我从疼痛的余波中拽出来。
这是第二个没有沈叙怀抱的毒发之夜,这次甚至连沈叙的身影也寻不到了。
王妃果然寸步不离地守着我,见我醒来,手里的书简一扔,就跑去给我兑茶,她的动作是愈发爽利了,看来恢复得不错。
日光舒朗,竟已是六月时节,我假装无意地问过日子,却被敏锐地拆穿。
“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么?”王妃替我把药液吹温。
“没有没有。”我接过来喝了一口,堵上喉咙。
她眼光流转,一把抢过我手里的碗:
“就你这点功夫,瞒我还早呢,到底什么日子,让你一听就改了颜色?”
我被呛到,顺了顺气,才承认道:
“是我生辰。”
想了想,又补道:
“也是沈叙的。”
王妃蹙了蹙眉,很快笑了。
“你的生日好办,横竖我也没什么可送你的,晚上请你吃点好的。”
我又是点头又是摇头:
“娘娘已经给了我很多了。”
这是实话。
她捏着我的脸颊,笑容愈盛:
“不过啊,我还是得告诉你,免得你一直被诓还不知道。沈叙多半是胡诌,他们兄弟有个规矩,为了避免厚此薄彼,也为了彰显天家神性,一律不过生辰,只有继承皇位才将元日作为生辰,叫一个“与天同庆”,其余人直接免去此日便罢,年头一过就长一岁。皇子的生辰只有诞育子嗣的妃嫔自己知道,若是告知孩子或者有所表现亦会受罚,他不可能晓得,怕不是你问时随便扯来应付你的。”
这么一想,我提问时,他随口拿当日挡下,也真叫一个就地取材。
人不在跟前,气都气不动,我只得把此事记下一笔,日后再翻。
被这么一扰,反正睡不着了,床上坐着腻歪,我到窗边去,凭着日光翻自己带来的册子。
医书翻多了乏味,这册子是从前沈叙送我的那本,他说是抄了些经典的诗词歌赋一类,要我得闲翻阅,莫忘读书。我很是珍重,离开隐仙谷时特地带了来,但也真的没怎么找到时间看,眼下虽然鼓着对他骗人的气,但也刚好聊作慰藉。
看着看着,就出了神,诗词之道我不通,可一看便觉念来琅琅上口,字字珠玑,读来是简约一二字,想去却是缤纷处处景,若说医书是借前人之手治今日之病,诗词真可谓偷才子之眼窥凌绝之意。
王妃在我身边踱了好几回,我都没有发觉,还是她漏眼看过,疑惑出声:
“这书是……?”
“哦,”我略带不舍地抬眼,“这是沈叙抄给我的,说是一些经典诗词,附了讲解与他自己的一些感悟批注,要我陶冶情操用。”
“能给我看看么?就随便翻翻,不看他写的东西。”
“看也没关系的。”我说着把书交给她,沈叙也没写什么,他在字句上见解不多,都是感于气节咏诵志向,不怕人看。
她草草翻了几页就送还给了我。
“他这是给你编教材啊……难怪你叫他师父,这老师当得太称职了。”
我不明就里。
“后面我没看,”王妃回到自己的桌前打开公文,语气逐渐漫不经心,“不过前面的部分,是按照宫里先生讲学的顺序抄录的。那时我虽不和他们一室共处,到底也算同窗读书,这些都是先生敲着手板背过来的,不可能记错,他这是用宫里官学那一套在要求你啊,啧。”
说完,就埋头苦读,眉毛拧成一个结,不再理我。
我捧着手里装订成册的纸页,心中的任何气恼都消散殆尽。
哪里是什么官学的要求呢,我一页页翻过去,一直翻到底,最后的那一首,正是我踏入揽月阁那天沈叙摆在手边看的。
他把与我重逢之前的人生悉数奉上,多重的一份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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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情里果然就是得有点只有彼此才懂得玩意儿。
这俩妹妹都有了,啧啧。
第155章 百嶂暮色巅
七夕之夜,街上行人喧嚷,多的是女孩家,虽说大多各有不便,到底是妙龄,成群结队笑闹着。
这是乞巧礼散了,她们趁着回家之前,再好好玩一玩。
我跟着人流走在甬道上,往王府里去。
王妃见我来,柔柔叹了口气:
“这里山高路远,即使有消息,飞鸽传书,怎么也得两三天才到。”
“我只是想来陪陪你。”我承认道。
她笑得明媚,我却还是从抿着的嘴角里咂摸出了一丝忧虑。
我说到做到,夜幕下,我们借灯相对,一个看公文看得满脸倦色,一个抄药方抄得不亦乐乎,待四下皆寂,已是二更。
静城暑气稍逊,盛夏也只有日中难熬,夜里开了窗,轻风安逸。
今日却不一样,王妃敞着窗户,却没有招徕一丝风,竹林噤声而立,天地间恍惚只剩下我们这一室中的点豆小灯。
她斜倚床边,纱衣被坠下的耳饰勾起不安分的毛边儿。
“要下大雨了。”
过轻的话声很快被瓢泼的雨冲到不知哪个角落去了。
暴雨寒邪的潮气催生了不少时令之症,我一回到医馆就忙得打转,连王妃娘娘派来接我去府中的人,都被我晾在门口等了好几个时辰。
果然,习得好处,也会习得坏处,沈叙是怎么要人等的,我也一样。
不过我心肠好,我给人指了椅子的。
王妃立在窗边,手中的扇子开了又合,全然不是为了纳凉。
“知道你也忙着,所以特地派了车来,只一样,一切顺利。”
说罢,往我手里塞了张纸条。
纸条被雨水浸过,烘干后满是皲皱,字尖被泡开了些,我还是认得出自谁手。
“顺利。”
这两字,才是此年夏末急雨的开端。
我又陪了王妃几句话,静城夏末多夜雨,来势汹涌,气体欠和之人最怕冲犯,我想请她的恩谕,拨一批药材熬作益气滋补的甜汤,在城中发放。
她笑着应允,允后又和我谈条件:
“我答应你,你日后就把这方子留下,每年夏末我都叫人熬了赏出去,怎么样?”
我随手拽过纸笔写给她,什么要紧。
“对了,”她在我身后歪着头看我落笔,语气落下去,软和着,“此月休沐日,我算是得空,能去城外骑马么?”
我暗中有点好笑,怎么说她都是一城之主,这架势却是巴不得求我。
于是压了声音逗她:
“不行啊,你这身子才好些能出去走走……”
身后人一下子泄了气。
“除非带上我。”我赶紧补充道。
倒不是我想出去玩,实在是久疏劳动的身体若是不监督着,五内不牢,脾肺虚弱,一旦过分些,便会前功尽弃。
王妃喜得紧,硬是在我反应过来之前烙了一个点吻在我颊上,晕开一圈烧烫。
平素的休沐之日于我而言不算什么日子,非要说什么特别的话,大约是为官的大人们有小病小痛的都爱挨到这一天来医馆,于是明明是错开着来的,排队等候时却是此起彼伏的招呼行礼声,反而像是相约看病,好不热闹。
眼下有张大夫的医馆开着,我离开一日也不过分,仅几份约好今日来取的药材,只能抓好了转托邻家大婶。
我与王妃同乘一车,抵达了城外的马场。
马场是几个小山包天然围起的一片绿地,昨夜里又落了雨,草色的青翠何止欲滴,简直是目光落上去都能压出鲜活的露珠。场中有些空旷,仅有几匹马儿闲步,一问才知大都是种马或者下了崽的母马。
“好马大多随他们走了,”王妃今日又换上了干练的短袍,裤腿袖口束得严实,“余下的一些闻鹤带着在那边训,每日得跑够了不能闲。”
说着摇头自嘲:
“倒是我偷闲了这样久,一晃竟到了夏末。”
“养病怎可说是偷闲,”我接过来驳道,“不论做什么事,休养得当,身体康健才能根基稳固。”
一个指尖弹在我额头,王妃蓄了甲,所以劲用得轻。
“你说话是越来越老套了。”
我摸着眉心,也跟着笑,一定都是在药味里泡久了的缘故,苦味沉淀出来的。
嘶声与蹄声自青空翠地交界处而来,那一抹亮白的身影,我今生难忘。
小青奔来,不过瞬息,眼里盛满快活,我生怕它刹不住冲撞王妃,还特地向前一步,却是低估了它,这精灵般的小马自是把我们俩都认得清楚,围着我们转了好几个圈才停下,贴着王妃的脸,直往她身上拱,又冲我打响鼻,一碗水努力端平。
小白踩着殷实的步子款款跟来,闻鹤从它背上滑下,向王妃行了一礼,又对我点点头。
我本想着来跟来看着王妃便罢,连琢磨哪个方子都预先想好了,不想她热情地邀我上马。
“我知道你是会骑马的,”她挽着缰绳坐在马背上向下看我,“来都来了,陪我去那边坡上看看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