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卿事——檐上有雪【CP完结+番外】
时间:2023-05-04 17:20:27

  我也问过毒发时怎么办,她只说自有办法,然后就不再理睬任何进一步的发问,闷头赶路。我只好把肩上背着的王妃的剑往上提一提,跟着她的方向,尽量赶上她的步伐。
  很快时间就给了我答案,此月十六日之后,当我从疼痛的余波里睁开眼时,自己正坐在一辆小车上。
  车窗扑进来的风又湿又热,雨后的味道留在鼻底,也润着眼眶。
  我恍惚了许久,辨不清自己身处何方,直到车子颠簸一下,把一份凉意递到我手边。
  这把叫敲风的剑日夜不离我身,剑鞘上掐丝拧出来的山石竹叶纹都快刻在心里了。
  我把它抱在怀里,若不是金属的凉意贴着脸颊,警告着我此物绝非玩具,而是实打实的兵器,真差点觉得它弱不经风,细窄的剑身一触即断。
  闻鹤坐在车头,鞭子偶尔动一下,并不曾真的掀到马儿身上,全靠呼啸风声威胁它们前行。
  “麻烦你了……”车内有些闷,我也挪到车头,盘腿坐下。
  她还是那副不想和我多费口舌的样子,摇头的弧度都很敷衍。
  但我确实是有不能忽视的与她攀谈的理由。
  “您……”在肚子里搜刮了半天,还是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她,只能这样潦草地开个头,“这两天似乎也不太舒服,可以告诉我怎么了么?”
  依旧不答话。
  但是最近两天她的种种表现我也都看在眼里,不论是上马下马时突然变得有些迟缓的动作,还是夜半时分不曾入睡的呼吸,都让我认定她一定身有不适。
  “我也算是个大夫,这番远行也是有所准备的,带了一些应急药材,需要的话,可以替你处理一下。”我继续说着。
  可惜,毫无回应,她看都懒得看我,把车赶的愈发快了几分。
  风扑在身上,酸痛如枝头嫩叶,摇曳不已,搅得浑身止不住战栗。
  我极有自知之明地回到车上躺着去了,为我租一架小车已经是很麻烦她了,为了快些抵达,也为了不让她烦恼,还是省事些的好。
  大约是为着让我休息,这一夜破天荒早早停了,特地寻了个客栈投宿。我的腰牌是换回原来的,店家扫了一眼就还给我了,闻鹤的却被他拿来看了又看,对着那个刻在背面的“静”字满面为难。
  我有些不安,拽了拽她的袖口:
  “眼下时局不稳,店家怕不是担心惹祸上身……要不咱们还是出去寻个清净地将就一下?”
  闻鹤没有动,灰色的眸子斜过来,落在我额顶:
  “没有把握的路我可不敢走。”
  店家最后松了手,把那块腰牌推出柜台:
  “那位姑娘可以,您请另寻便宜,小店人手不足,您若是身体不便,恐怕照顾不周。”
  ……原来是为着这个?
  果然,在静城一待这么久,我都忘了先前同沈叙那一路所受的白眼牢骚,更忘了城外是如何看待那里的人的。
  客栈的门没有关紧,兜头风撬开它灌进来,我拢了袍子的领口,把一个苦笑掩在面罩下面——眼下这个情景里,身体更不便的人是我才对。
  “我是静王妃身边的人,”闻鹤把腰牌推回去,“此行为王妃所托,也仅投宿一夜,不劳烦您。”
  店家为难地咂嘴,末了,还是俯身在册子上胡乱划了名字,从抽屉里丢出一把钥匙。
  “就一间空房了,你俩挤一挤吧。”
  啊,连经历都是如此相似,仿佛重演呢。
  闻鹤转身出去拿行李了,我轻车熟路,抓了个跑堂问到了房间的所在。
  当然,也不能完全和沈叙类比,毕竟我不能和闻鹤挤一张床,而她也完全没给我一个推脱或者客气的时机,事实上,她一丢下行李,随意洗漱了一番,就摊开自带的毯子睡在了地板上。弄得我只好蹑手蹑脚去洗漱,再小心翼翼回来掩上门,在狭窄的房间里绕着她走到床边,折腾出一身虚汗。
  离开静城后的每一夜,我都抱着王妃的剑睡觉,今日也不例外。
  或许,我是真的需要这把剑来镇守我的梦境,又或许,我在期许着从它那里得到些什么。
  很快,就灵验了。
  夜里突然冷了下来,金属的剑鞘贴着我的脸颊,把温度的变化一五一十道来。
  我睁开眼,又是一番闪转腾挪,勉强从堆在墙角的褡裢中拖出来我的两条毯子,平素睡在身下的扔到床上,盖在身上的则搭到她身上。
  她醒着。
  虽然她在努力装作沉睡的样子,但我太熟悉人体了,熟悉到只听呼吸就能揭开伪装。
  微微叹口气,我绕到她面前的方向坐下来。
  “到底是哪里不舒服?”今晚我一定要问个分晓,“我不认路,您若是有点什么意外,我自己可摸不到醴都。”
  屋内没有点灯,她睁眼时却又眸光一弧。
  “小大夫,睡觉。”说的话可气的我翻了个白眼。
  硬骨头硬啃,我继续摆谱:
  “您也知道我是个大夫,既然我是大夫,必定不肯看着眼前人受苦,什么都不做,对吗?”
  看她又闭上眼,我退半步:
  “不愿直说,或者说不明白也行,您让我诊一脉,也算我尽力了。”
  黑暗里传来气声一缕,吹起陈年的薄尘。
  “点灯吧,小大夫。”她说。
  客栈的灯油不好,点起来黑烟缕缕,熏得小灯有一层焦焦的毛边,拿在手里挪个地,立马一手脏污。我把它们揉进帕子里,转身看着闻鹤。
  她褪下了衣衫,站在一地乱糟糟中,向下看着我。
  我见过的人体千奇百怪,畸形、残缺、羸弱,或者无力。
  都不如灯下这一幕来的刺眼。
  伤疤像饿透了的蛇,盘旋在她身上,要把她缠绕到窒息,才好一块一块卸进肚里——那四肢上攀附的,稍逊一些的疤痕,大约就是下嘴处的记号吧。
  这具人体简直如同拼凑起来,我真怕她活动间能听到人力制作的关节锈涩发出的噪音,来证明眼前是物而非人。
  这个想法让我打了个冷战。
  不过,也省了触诊,我直接交了答案:
  “所以,是进来气候不定,你这些旧伤会痛,是吗?”
  “是的,”她边说边慢慢地向我逼近,“小大夫,你有什么办法?”
  微弱的烛火把一道道不知何种利器留下的印记映得深又沉,像道道山间沟壑。
  沟壑停在了我眼前。
  我对着深渊,坦然应道:“没有,绳索断裂重结,就会有一个疙瘩摆在那里,人体如是。伤口只会愈合,永远不能如初。”
  这其实是我做医生的第一课……
  “不过,”我从腰包里摸出一个小盒,“想必这些陈年旧伤在这样的天气里也是时常发痒发胀,涂一点这个还是有效果的。”
  她没有来接,我只好塞进她垂着的手上,替她握紧了。
  说都说了,多说一点也无妨,我继续唠叨:
  “另外,你好像对王妃娘娘的决定很不满,虽然这不归我管,但我觉得如果是这样的伤情,还是不要勉强自己为好。”
  她比我高了太多,声音冷水样泼在我头顶:
  “小姑娘,你自称大夫,所以不能对伤痛坐视不理。我生为将军的家臣,不能侍奉主上左右,纵不敢违抗军令,也着实应该不痛快。”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闷声回到床上,抱着敲风剑,等待睡意降临。
  她则歪坐在地上,毫不避讳地在我面前为自己上药,对着自己的满身旧伤,讲起了这把剑和它的主人。
  “我家世代是江氏的家臣,代代都与主上一同长大,为大将军尽忠。我生得早,江大将军与夫人却晚年才得一女,娘娘降生时,我已成年,随父亲为大将军献上了不少军功。”
  她屈起一条腿:
  “这里的某一条,还有背后的,就算是那时候的功勋,记不清了。”
  “江氏祖上是伴先祖圣帝开国的一位女将军,为着她的功劳,特地开恩,大将军的名号世代承袭,且不论男女都可继承。话是如此,却也许多代未曾出过女将了,王妃娘娘一出生便是众星捧月,你若是读过史书,便知从前的那位女将名叫江缨,娘娘的名字,就是比着她取的。大将军的意思很简单,这个女儿必要做将军,我父亲的意思也很简单,她是我的将军,我为她的荣光而生,如有一死,也必要为她的荣光而死。”
  “你们大夫应该不能理解,无所谓,这是我想要的宿命,从她出生起就是。我陪着她长大,她第一次骑马,是我抱着她出游,她的第一把剑,也是我送到她手上,慢慢的,赛马时,总是她遥遥领先,在将军的令旗下等我们,比武时,我开始招架不住她的剑光,节节后退。军中的人都说,阿潆骑术剑术都是天下第一,胆识谋略更不逊人后,西北又能再太平几十年。”
  “可我终究没有等到在她的受封大典上为她披上戎装。一纸圣旨把她绑走了,去了遥远的醴都,皇帝不想要将军,想要一个未来的皇后娘娘。她走时,只带走了家传的敲风剑和她的琵琶,西北的路颠簸坐不成车,她骑着马像要去远征,而我跟着她,同她赛了最后一场,当然没有赢过,只能送到黄沙的尽头。”
  “那之后的许多年里,她成了一只盘旋在沙丘上的苍鹰,偶然能看到影子,却没人见过哪怕一面。大将军思念女儿,生怕不能给她助益反而拖累,事事都做得小心,可还是屡遭驳斥,战战兢兢。我依旧随他们出征,留下一道又一道疤痕,学着称呼她为娘娘而不是将军。直到最后,又一道圣旨带走了大将军,带走了我的父亲、朋友和同袍,又一次把我扔在黄沙里。”
  “我当然不愿意,就去追他们,我甚至妄想,哪怕百年荣耀守不住,能跟着他们进京,再见她一面也好。可我错得离谱,圣旨写得那么简单,字缝里恐怕早就埋满了阴谋。那一路并不艰险,可是注定没人能到达终点。我没能替我的将军赢得一城半池,却替她埋葬了父亲和族人,大将军死后,我才发现同样家传的象征将军名号的红缨不知所踪,那天我才恍然明白,我前生所求,都成泡影。抵达醴都之前,押解的队伍就散了,我也没有了进城的打算,因为我见不到她,从那以后,也不会有人再与我谈论她。”
  “我随便找了些活计谋生,除了打仗,我只会驯马。跟马群待在一起,不用说话,也不用想任何事,很适合我。我以为她这个梦就会这样消散掉,因为我从没有梦到过她,没想到,从别人口中听到了她的名字。”
  “他们说她嫁人了,没做成皇后娘娘,嫁了个残废,去遥远的北方做了个王妃,一辈子也就这样了。那些话我一句都听不进去,只知道那个名字在遥远的北地等着我,千里驱驰,我也要赶到她身边。所以我偷了一匹马,走着和现在差不多的路,一路北上,直到被拦在城门口,找人去把她唤了出来。”
  “她变了太多了,我几乎没认出来。当娘娘居然要穿那么复杂的裙装,戴那么多沉重的首饰。这倒也罢了,皇宫又不是战场,为什么她身上有了比我在前线带回来的还要严重的伤痕?我问过她,可她一个字都不愿回答,只求我留下来,做什么都好,留在那里就好。”
  “她没必要那样和我说话,因为只要她需要,去哪里或者在哪里,我都会照办。可我也没法待在她身边,因为我会时时刻刻都觉得她好陌生。王爷并非待她不好,甚至可以说是好到僭越,但是我只要听到别人叫她娘娘,就浑身不自在。所以我自请离开王府,她就给了我一片马场,和我说若能同从前一般驯出战马,或许有一天,她还会披甲出征。”
  她身上的疤痕好多,说了这么些话,才从脚踝抹到肩头。
  “我终于盼到了这一天,”她挖出一小块,匀在前胸,顺着一条竖直的伤痕向上,“可她宁愿不要剑,也不要我。我知道自己不再是壮年,也知道自己旧伤累累,恐怕不能胜任,可她应该了解我的志向,却选择无视。我会遵命,也会失望。”
  膝上的剑盛着已经逐渐微弱的灯光,酿成和闻鹤鬓边的灰白一般的颜色。
  眼眶有些酸涩,从没见过她多话,这一说起来,居然也不短,若不是那药膏是我亲手熬制,只怕我要怀疑里面搁了什么仙草,催得人倾诉心肠。
  恐怕没有仙草,而是她看在这把剑的份上,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同她谈论王妃的人。
  我把剑上尊贵的红缨穗捋得整洁,也不管她想不想听,听不听得进去,结论就放在那里。
  “我想,王妃娘娘,大概也有无论如何都不想失去的人和事吧。”
  说完,我就倒头钻进被子里。
  身上真痛啊。
  药膏的气味有些冲鼻,我没能立马睡着,借着吝啬的店家给出的最后几滴灯油,我看到闻鹤也躺回铺上,四肢舒展,是要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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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几天大概要叙叙子歇一阵,让女鹅自己经历一些人和事了,不出意外的话这几章都在写剧情和一些好妹妹qwq
  有点舍不得好大儿,不过后面有的是他的戏份呢。
  【发出反派的笑声】
第160章 此夕风尘起
  故事就是故事,只适合留在浓夜之中,让它随记忆沉淀。
  之后的路途依旧沉默,不过绝不是因为长长的话语铸成高墙把我们隔开,反而是因为多少添了些亲近,即使不讲一字半句,也绝不尴尬。
  几日之后,闻鹤就带着我走进一座城,这一路我们都尽量选择田野山地中的近道,所以站在城门前等待验看腰牌时,我已明白这是快到了。
  从城门望进去,楼阁叠如岳嶂,把我的目光隔绝在千万重之外。
  把守城门的士兵看过闻鹤的腰牌,略与她交谈几句,便放行了。
  小车早已找了个客栈还去,我上马跟着她,控着缰绳,慢行于宽敞的街道上。
  久居静城,我看这里的目光都带着新奇,马匹与车辆并行的街道虽宽,却不大平整,路边皆是多层的小楼,斜挂着旗帜横幅一类,写满各色店家的招牌。没有相向而行的甬道,行人的地盘显得多少有些杂乱,有些店铺外堆放着各色杂物,若是这边有车马,路人就只能侧身而过,辛苦得很。
  迎面遇上一对人马,又盘验一遍腰牌,叮嘱了宵禁哨后不许上街,才将我们放行。
  “我们要寻个地方投宿么?”我看着已经有些西斜的太阳问。
  “不,方才问过了,王爷已经离开此地,驻扎在城外的山边,我们穿城过去,今日能到。”
  我琢磨了一下这句话,想起方才确实忘了看一眼城头的字,慌忙问道:
  “啊,这里不是醴都么?”
  不用回头,我都知道她皱了眉:
  “自然不是,这里是琰州,与醴都隔了一条河。他们已经占得此城,向前驻扎在河边。”
  这句之后,我们不再交谈。马蹄声断断续续,跨过路面的凹坑时,声音拉长一些,碰到巡逻的兵士时,就急促一刹,停顿再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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