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该醒了。
今日说忙也不忙,说闲倒也不尽然,我正给一位干活时不慎伤了手的大娘包扎,后面还候着几位约来诊脉或抓药的。
他们本在压着声交谈,说些天气收成,东西长短,却不知怎的蓦然静了。
我抬头,门口逆光处,那罗衣纱裙的身影,是王妃。
“娘娘……”病患们低了气,向她行礼,已有一个半只脚踏出了门,显然是想让她。
她挥了挥手。
“我只是找沈大夫有点事,你们不必在意我。”
说完这句话,她自己寻了个等候的椅子坐下,歪着头捧着脸看门外的街。
我也收回心思在眼下,开出一张辅治伤口愈合的敷药药方。
午后,人都散尽,我只留了个烧饼给自己当午饭,没有多的招待,她没精打采,让我不用管她,自会回王府再吃。
待我伴着茶咽下最后一口,她才终于落座我的对面,从袖中掏出一封信来放在我面前。
自然是沈叙的。
我已从她聚满担忧的眉端瞧出端倪,闲话不论,亦无心发问,拆开封口速速读来。
前半是絮絮心事,中间是切切嘱托,最后一部分,则笔锋一转,写他自请入宫为人质,要我珍重自身,待他想办法找到血魂草的所在。
笔触流畅,语气轻松,仿佛那毒草已是囊中之物。
“我刚收到,就给你带来了,”王妃向前探着脸,想从我的脸上读出些什么,“他说自己要进宫拜见皇上去了么?”
我把纸页往她那边一推,并不在意她看:
“说了,他说自有办法打探血魂草的消息,他日事成,可尽快采得,事不成,也会尽力为我递出消息。”
王妃把信折好,帮我放回信封中压平整,这才向我解释起来:
“我与王爷长守此地十年,初时只愿辟一清净地,收留孤苦疾患之人,自给自足也就罢了。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又兼着朝堂上清廉正直者少,勾结朋党者众,草野中则是瘟疫频发,叛乱不休,边疆不守,早不是治世之象。于是韬光养晦,只为扶一新王上位,尚能为天下争得喘息之机,后兴之能……这是我与王爷的夙愿,倘或不成,也已有下策安置这一城民众,可我确实没想过要把你们牵扯进来……虽然如今这么说已迟了,可我真的深觉抱歉……”
我给她沏了杯茶。
何曾是她要把我们牵扯进来呢?我和沈叙,从来就在这天命的漩涡中,尽力向上探求一息。
“是我和沈叙自己选的,”我直视着她的眼睛,“我信他,也请你信我。”
她失神一刹。
茶喝了一半,我还是开了口:
“沈叙说,王爷他们尚有难处等着娘娘解围,娘娘可有把握?”
她拇指擦着茶盏,把口脂的印一点点擦去:
“皇帝已将沈叙押为人质,下了回醴都的令,恐怕军令也已经发出了,兵力聚而得散而崩,若是能阻止西北军南下,他们就能集力迎击东南而上的军兵。至于西北军,我母家虽早已离散,军中大部分是旧人,我派几人去联络造势,再送信说服现在的西北军总领将军,军心不稳,他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是……”
王妃说话声音本来就小,“只是”后面的话更是敛了息,轻得没边,散在药烟里,捡不回来。
政见权谋,我是一窍不通的,没得再问得余地,就给她添满了茶盏。
王妃走时,我又接了一位病人,腹痛得厉害,满脸青白。
喂药等待的间隙,我看到她在我支来验看自己身上血魂散的印痕的镜子前停了一阵子,指尖点着镜中自己的脸,末了,正了正鬓边的宫花,拂袖而去。
几日安宁。
我把愁与虑通通兑进手头的医术、脉案或药方里,只要它们有抬头的架势,我就立马给自己寻宗事来,再不成,就去街头走一走,呼吸之间,把它们丢在静城的风里。
却逃不掉深眠中的累赘。
白日里的我愈想逃离,夜里它们的报复就愈变本加厉,沈叙的最后一封信后,我再也没有睡成一个整觉,安神药都阻止不了噩梦的裹挟,此月十六的毒发之日,于我竟成了躲清静的去处。
当然不是好眠,是剧痛泯灭一切,让我能够暂时从无数个糟糕的设想中解脱。
不过,对抗疼痛余下的疲惫,还是赐了我难得的一场清闲梦。
梦里我回到了揽月阁,与沈叙相对而坐,他在我抄的脉案里圈出好些错字,蹙了眉罚我重抄,我一笔一划写得认真,抄完了一遍也不告诉他,翻过页,再抄一遍。
我怕抄完了,梦就醒了。
我不想醒。
可是由不得我,梦里的窗边有人叩着,轻声叫我的名字。
“卿卿……”
我不想回头,自顾自写着。
“卿卿……”
手下的字已不成型了。
“卿卿。”这回是沈叙叫我。
我抬起头,正撞上他的瞳,还是那么清亮,笑意把小小的我托在雾海之上。
熟稔的景物消散了。
我向床的内侧拱了拱身子,把已经流到颈后的泪藏起来,用一声惺忪的轻叹回应床边那人的呼唤。
“卿卿,”是王妃,她伸手抚着我的额头,话声如同梦呓,“卿卿,我带你去找你师父,好不好?”
如同一盆水浇头而下。
我一边坐起来,一边抹去泪痕:
“真的么?”
还是夜里,王妃散着发,只披一件素色衫,除了一双明眸,人形统统溶进了窗外漏进来的月光中。
膝上的剑刃凝了清辉,寒意逼人。
“当然,后日就出发。”
说罢,她扶着我躺下,兀自收了剑,倚窗而立,沉入思绪中。
迷离之间,我听到她的呢喃:
“我这王妃是当得太久了,久到都快忘记自己本是什么样了。”
“等要等到什么时候?我去接他回家。”
睡吧,我对自己说,睡醒了就去接沈叙回家,回我们的揽月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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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8章 红缨映瀚雪
和风徐徐步过静王府的大门口,把一面低垂的旗子扯平展,让我看清了上面的字。
那是个“江”字。
旗子已有些泛黄,线滚的边缘也绒绒得有些毛躁,但依风而起,一丝褶皱都没有。
我提着药箱,挽着小白的缰绳,站在几十人的旁边,他们各个身批银甲,腰佩刀剑,显得我格格不入。
再仔细瞧瞧他们的面容,竟然一个熟悉的都没有,甚至可以说连在城中擦肩而过都从未有过,真不知是哪里变出来的。
松林中传来金属碰撞的轻响。
我转身看去,只见王妃也身着银鳞明甲,一手提剑,一手牵马,向我们走了过来。
她今日没有多余的妆饰,只抿过口脂,借以伪装苍白的唇色,长发收得严实,只编进去一根红绳,与手中赤血剑穗一齐,连成三点亮色,总算不是太骇人。
甲光映着松影,步步都是流动的,她这一小段路走得不疾不徐,像踩在许多不知名的心绪上,稍作停留,最终抛诸脑后。
身边的人们一齐低了头,沉默着向她行礼。
她笑着走过,只在我身边停留一下。
“怎么了?”一开口,还是亲切的,“你看上去有些惊讶。”
我摇了摇头:
“王妃的银甲似乎与他们不同,简单许多。”
“自然,铠甲之重于人也是负担,如今我的身体也披不得重甲,这便装轻甲还是祖上传下来的。”
随后她捏了捏我的肩,走到了队伍最前。
“我们走吧。”
说完,她带领大家走上车行的道路,再向前就是静城最繁华的一条街。
身边的这些军士们似乎听到了什么无声的号令,齐步向前,跟在王妃身后几步远处。
我在一侧,不由得跟着他们的节奏。
甬道上依旧人流攒动,可是今日不再是为着生计的繁荣景象。
城中男女老少集聚在这条道路两旁,用沉默的目光护送他们的王妃远行,他们不言不语,他们持恭谨立,不为什么虚浮的名头,只为看着她离开。
王妃目不斜视,明明甲衣重过纱裙百倍,我却觉得自相识以来,这是她走得最轻松的时候。
城门未到,肖姑娘的喊声就传了过来。
这位医学奇迹再一次突破自我,竟然像模像样地跑了两步,凑到了王妃怀中,远远站着行礼的肖大人脸青一阵红一阵,我妄自揣摩,青的是气她不守规矩,红的是喜她身子见好。
“你什么时候回来呀……”肖姑娘埋在王妃肩头,幽怨极了。
王妃摸了摸她的头发,没有回答,把她交回了她父亲身边。
“辅直,”这句话是对肖大人说的,“做正确的选择,好吗?”
肖大人身形一凝,随即深深一拜。
“你也一样。”她这才亲热地敲了敲肖姑娘的额头。
王妃转向城门边送行的官人们:
“寒节呢?”
人群蠕动一番,分出一小片空,花大人抱着伞立于城门投下的阴影中,无需阳光也显得如此亮眼。
“花栗玉,”王妃鲜少直呼其名,“我把这些人都留给你了,论功你未必得,若是这里有点闪失,回来第一个拿你罚。”
说辞严厉,语气却带着笑,听者纷纷松了半口气,吐掉一直盘旋在我们上空的紧张氛围。
花大人单膝跪下,向王妃行了个大礼。
“臣定不辱命。”
自打来到这里,我就跟着王妃没规矩惯了,忽然看到有人向她行这么大礼,多少有些不习惯,转念却想起进城前一晚沈叙曾经认真教过我,给王爷王妃行大礼要跪拜,遇着披甲的将军,才应行这半跪之礼。
一只小手探进我的掌心,温温热热的,留下的纸张也沾着暖。
“你要给我写信哦,不管去哪都要。”
肖姑娘不知什么时候摸到了我身边,递给我一张折好的条子。
等她摸回人堆里,我才打开扫了一眼,是她家的地址,生怕我忘了一样,名字写得大大的。
王妃上了马,城门缓缓打开,我的心也跟着往天上飘,一种带着希冀的力量鼓动着,如微风穿腋,和津生凉。
门外却立着一个高大的人影,像是等我们许久。
黯淡灰眸,干枯的发丝结着白霜,闻鹤眼角和嘴边,每一道沟壑都比往日更深。
她向王妃走去,每一步都激起细微的尘埃,把原本就是灰色的鞋扑得更加老旧,仿佛是从漫长的岁月中走出来。
小青似乎有些怕她,别过了头。
她一直走到王妃身前,比坐在马上的王妃竟也没矮多少,两相直视,目光似能擦出火星。
“娘娘何必如此?”闻鹤率先发问,“派人送信也就罢了,为何要亲自带旧部众人去?”
王妃的笑意冷了下来:
“闻鹤,这是出征。比起以信劝和,我能做得还有很多。”
“娘娘是要亲赴醴都?”她穷追不舍。
“醴都自然要去,只是在那之前,我要去给王爷取一份礼物。”话到此间,她面对静城子民的柔和笑意终于冻成了明锐的冷笑挂在脸上。
“那么,”闻鹤也一斜身子,半跪在地上,“请娘娘也带闻鹤同去。我族世代辅弼江氏红缨,如今帽上红缨已去,闻鹤只能死护娘娘,无有他用。”
“你本就与我年岁有差,旧伤累累,并非我不要你同去……”王妃的声音里还有一丝浅淡的关切。
闻鹤头更低了些,腰杆却还是挺拔的,打断王妃之语亦毫不客气:
“您自己的身子只怕也不能披甲远征。”
王妃一时咬住了唇,重开口时,语气凌冽。
“是谁告诉你江氏红缨已去?”
闻鹤愣住了,恍恍然抬起头,王妃抖了抖手中剑穗。
“家传红缨,自至我手,从不离身。如今虽不在帽上,却还是江氏的红缨,未曾改变。”
红缨拆编成的剑穗锁住了闻鹤的目光,旋即又是一拜,依旧坚持。
“闻鹤,”王妃蹙了眉,“你留下。”
还是倔强的一拜。
“将令你都敢违?”
再拜,话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破碎。
“我曾于大将军马下起誓,要以此身守卫江氏红缨,如今娘娘舍我不用,便是要折辱此节。”
王妃却突然轻笑了一声。
“闻鹤,”她问道,“你是忠于我呢,还是要忠于这御赐江家传承百年的红缨呢?”
闻鹤没有想到她这么问,略斟酌了一番:
“我有父命,又承江大将军之托,自然是忠于江氏荣耀而非娘娘一人。”
“那就好办了。”
王妃突然唤了我的名字。
随着“卿卿”两字丢过来的,还有那柄细剑,刚好落在我的怀里。
这把剑比我想象的轻上许多,剑鞘上金线盘走,勾出一幅山石竹林图。
王妃背对着我一挥手,对闻鹤说:
“这个小大夫,你给我好好护送到醴都,我到时你们都得在那等着,明白了吗?”
也不管她答应了没有,又回头看着我道:
“卿卿,这剑和穗可都是我的宝贝,你仔细带着,别丢了。”
闻鹤还欲争辩,却被王妃一眼止了话,生生逼到一旁站定。
我只见一侧颜,都觉得那肃厉目光,鹰觑鹘望一般,按着人的颈脊向下压。
谈不上害怕,反而觉得,一个愈发真实的她挣脱了恬淡和悦的轭束,如骄阳乍明于涌云中,竹萌抽长于落叶下。
她随意地摆了摆手,双膝一动,扬鞭而去。
数十人的队伍自有默契,展了旗跟随她身后。
闻鹤牵了匹马来,跟在我身边,脸色阴沉,到底也没说一个字。
我有些怯,但也只能自己开口去问:
“我们……也跟上么?”
她扫都没有扫我一眼,径直超过了我,半句话在我身前,半句话丢在身后。
“娘娘自有计划,我们抄近道,直接去醴都。”
第159章 琵琶照天沙
与闻鹤同行的路,称得上无聊至极。
交谈是不必想了,她心里憋着气,没往我身上漏一点已经很不错了,接连两三天,我们都沉默着行路,只有在暮色将近时,她知会我一声夜宿何处。
我又不敢有意见,当然是她说什么我都应着。
与她出行自然不比和沈叙那一路,什么都紧着我安排,每日里行多少路,投宿何方都算得清楚。我们这确确实实是在赶路,路况好时就多行几十里,也不拘着睡在哪,未到初秋,气候和宜,况且愈南下愈是温暖湿润,有时索性在原上滩头支一小帐,裹着毯子凑合一夜便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