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不答话,又追一句:
“我居世外久,亦知这十年,曲相的位子坐得恐怕并不轻松。满腔报国志换一纸废弃诏,娘娘三思。”
沉默又一次笼罩着屋子。
不知怎的,明明一人执黑,一人持白,一人着织金绣缎,一人披乌袍玄甲,我却好像在她们身上看到了一样的光芒。
终于,王妃一手托腮,眉头紧蹙,不再动作,只把棋子在桌面上磕着,一下又一下。
“江潆,你知道吗?”另一人的手中也把玩着一颗白子,棋子圆润,玉指匀亭,“先朝参相曲太师,与妻子相濡以沫数十年,未曾纳妾,为官清正,不近女色。他的妻子一生只育有一子,太师与夫人愿此子承先祖之训,心明志净,日月可鉴,因而赐名昭,正是家兄。可惜这个孩子生来目盲,二老虽教育如常,还是忧他生活,于是从城外的尼姑庵里抱来了个弃女,养在膝下,为着以后照顾公子起居,乳名就依公子唤作阿烟。”
趁着话音,她转头来看我,鬓上的金凤钗衔着翠珠两串,嘀嗒惊响。
“小姑娘,你的脉案写错了,我的夫君从不在乎我的名,所以随他怎么叫。我看你很在乎的样子,所以顺便同你说一声,给我的取名的人从未见过我的面容,怎会取一个描摹形色的字?”
我一时错愕,只顾上点了点头,就见她继续向自己的对手诉说。
“你离宫回家时,静王倒台,皇上还是宸王,彼时朝中亲贵多以静王为尊,即使被废,也持观望之态。宸王迫切所需,是能扶持他大业的年轻新势,那一年,我家公子曲昭金榜题名。”
“原来如此,”王妃也挤出了一丝笑意,“曲相少年英才,门荫亦盛,曲氏太师崩逝,既有承重任之能,又非白身遭人非议,更无需仰宗亲鼻息,实是一张好牌。”
长长的思考之后,终于又落下一颗黑子。
“昔时尝闻先帝夸你冰雪聪明,如今看来,不是虚名,”皇后看了看那步棋,顺着在一旁落子,“他想要把这张好牌握紧,就需要让它永无二心,于是对外浑称公子小妹的我,就是这个永无二心的理由。我坐稳中宫,我兄长才能立足前朝,我兄长殚精竭虑,我才能性命无虞,这是帝王之术,也是他这辈子下得为数不多的好棋。”
“所以娘娘您一早就知道,皇帝会废弃你?”
双方都闲下了手。
“他需要的时候,我是曲相幼妹,中宫皇后,不需要的时候,我自然还是太师抱养来的奴婢,欺君罔上,攀附君恩。我与你算得上同年出嫁,十年间,我也了解我的夫君。”
“那边那位小姑娘,”话题突然转到我头上,“这几日恐怕都在猜测,为何我病得蹊跷,想必你也会奇怪,为何我不假思索拒绝你,如实奉告,我这病是拖出来的,皇帝需要我病,我就得病,皇帝不想要我好,那全天下的大夫都不能治好我。至于如今,皇帝好歹还知拖延时间顾全脸面,此时就算你们放我回宫,那些他亲口放出去的流言也收不回了,一个出身卑微的皇后,是不能留在那座宫中的,到时再牵连亲眷,治个大不敬的罪名。此局,我与我的兄长唯一的出路,就是赶在废后诏书下达之前,顶着皇后之名薨于此间。”
我不禁攥紧了手中的纸张,谜底揭开,竟是如此复杂而残酷。
沈叙,你是猜的还是问的呢?猜中这些事的你,真的不曾烦恼忧虑么?
“江潆,皇后的宫室叫栖梧宫,它原本属于你。我这只假凤凰却在那关了十年之久,不知真凤翔于海内,是否盘桓而无处可栖呢?”
皇后最后点下一子,润白的棋子把灯光托得轻盈。
王妃看了一眼棋盘,抿了嘴角,旋即笑了,把手中余子投于枰上。
“皇后娘娘棋艺高妙,在下拜服。”
那边似乎早算好这一步,手中空空。
“是静王妃轻敌了,改日再战吧。”
“自然,到时还请娘娘不吝赐教,”王妃兀自施了一礼,“在下于棋艺上不大通,但斗胆说一句,君臣一梦,千古空名,无谓真假,我草木之身,无需娘娘抬举如是。倒是娘娘出此自薄自弃之语,令在下汗颜。”
说完,转身欲走。
皇后托腮看着她的身影:
“凤栖梧桐,我与我的兄长,未能择木而息,到如今只是作茧自缚罢了。”
王妃停了步,依旧背对着我们。
“若天命缚我以茧丝,以剑刃相迎既可。”
顿了顿,慢慢走出了灯的光晕,留余声幽微。
“若手边空空,借一把就是了,刚好,我有很多把剑可以出借……”
我抢上去一步,恰恰把身子软下去的皇后接在臂弯中。
半个时辰前,我就注意到她指尖的乌紫和极力压抑的战栗,灯光照不到的背后,更是虚汗淋漓,湿透衣料。
一局对弈,对她来说已经太勉强了。
“我曾与你们谷中的许大夫做了个交易,”她在我胸前慢慢吐着字,“我要她帮我照料兄长的身体,不想她肯冒险递来讯息……抱歉,为难你了……我没有旁的可以与你商量,就……请你收下这个,替我拜谢许大夫,如若可能,待我死后,请她继续多多关照我的兄长……”
冰冷的手在我掌心放下了一个更冰冷的东西,我觑了一眼,是她从头上摸来的金花钗,一簇开满了手,却沉甸甸的。
我把它暂搁到一边的桌上,一边高声唤着候在门口的噙雨姑娘,一边替她顺气。
腰包里的瓷瓶叮叮当当,似乎在抗议我弃置不用。
许久不见的疼痛又一次缠上了我,从眼下到心口,又流向手腕。这回不是劳累招徕的,实在是我心中之恸,难以排解。
她一手拽着胸口,一手攀上我的肩头。
“抱歉。”
这句无意义的话,这个医不得的人,于我必将此生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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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叙睁开眼。
不出意外,眼前还是昏暗一片,不知哪里溢进这个地牢的光被庞大的黑暗碾得很碎,变成朦朦胧胧的一层,欲看也罢。
屋顶上有大片大片的深色,黑暗也包不住,他看了这好些日子,才勉强辨认清楚,那是经年的霉绿肆意生长。
意料之中,鼻咽已经开始不适了。
这是第几日了?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就把它按了下去。
这里没有窗子,自然看不到日升月落,琢磨日子只会让本来就淌得缓慢的时间变得更难熬。
经验之谈。
忆及昔年卧在病榻上的时光,他唇边弯出一个自嘲的弧度,掌心用力,掐了一把下身残余的腿根,借痛意更清醒了一层。
起码现在没那么疼了,权当来放松身心的。在自找的疼痛褪去时,他这样想着。
监栏外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皱了眉,眼中染上些不耐烦。许是放饭,许是寻他的不是,无论哪个,他都不打算理会。
“瑞王爷。”气声呼唤道。
他反应了一下,才确认是叫自己,权衡一瞬,转头看去。
栏外的小太监披了一身麻衣,只露上半张脸,匍匐在黑暗里。
“奴是静王爷身边的人,从前他走时留在宫里伺候的……无愠公公今日来过,给您带个话。”
“你不该来的。”沈叙淡然道。
“无愠公公说,请您再坚持些时日,王妃娘娘到了,一定很快救您出去。”
静王妃?沈叙把这个名字从记忆中拉出来,试图放进数日前听得的时势中,没什么收获,反倒是另一个稍显稚嫩的脸占了上风,怎么都挥之不去。
静王妃来了,沈卿卿呢?留在静城,还是一起来了?她还好么?有为自己忧心操劳么?
沉于潮湿腌臜中的心,忽然活跃得像要冲出胸口。
“王爷,还有这个,”空隙中伸出一只手,捧上用帕子包着的数片碎玉,“那日陛下摔碎了,奴事后返回去,尽量捡全了,给您。”
美玉剔透,可惜镌刻其上的字迹花纹已是四分五裂,辨别不全。
沈叙没有接:
“你拿去吧,我不要了。”
那只手却坚持着:
“虽然跌碎了,但奴数过了,只少一颗佩珠,其余不妨事的。这可是王爷您的封王腰牌,日后换一块,也得拿的出这些才算有个对证……”
“珠子是我取下来的,送人了,”沈叙不为所动,“这几块碎玉,于我无用,你拿去请人重雕了,还能卖个好价钱,就当是谢你一片好心罢。”
“这……”那人犹豫着。
“快去吧,这久留不得。”
说罢,沈叙撑着手臂,小心地把自己放平,闭上眼假寐。
“谢王爷赏赐。奴去了,这个留给王爷,”脸边塞过来一团柔软,沈叙睁眼一看,是那人披在身上的麻衣,“旁的东西带不进来,王爷保重身体,添盖保暖罢。”
人声远去,没入寂静。
“是送,不是赏。”沈叙稍稍侧了侧,拉过麻衣覆在身上,咕哝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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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子就是送给女鹅了啦∠( ᐛ 」∠)_怕你们忘了提醒一下
第164章 薄宦劳年少
接下来的几日里,无人再提前话,我从园中的闲言碎语里拾来的信息也只是,他们另议方法便是了。
我也会时不时去问问有没有沈叙的消息,当然得到的只有沉默、摇头和同情的眼神,只有王妃努力劝慰我,宫中不是没有线报传来,而是只有大事才会禀报,没有消息才是好消息。
可是忧心如潮,循环往复,时而暂歇,不可断绝。
除此之外,我操心的事还多一样。
“所以,您真的不能劝劝皇后娘娘么?”在情与理的挣扎中不得其解的我最终选择向王妃求救,“皇后娘娘的病也不算治不得,只要能将息休养,还是能有起色的,可她现在连药都不怎么喝了……”
王妃刚刚从议事的大堂中出来,抱着臂与我同行。如今在外,她不再作王妃娘娘的打扮,平日里同那些大人们差不多,一身乌袍理得平整,随时都能披甲上马的样子。
只有发间的一缕红绳还是我熟悉的样子。
“你也说了要休养才行,”她踩着园中路上的碎石,把它们踢到一边,“自己不愿治的话,再好的大夫也无可奈何吧。”
我也垂下头去看四散奔逃的石子,医病难医心,这是太寻常的道理,只是我第一次遇上这样的病人,念再多次道理,也放不下。
她的脉息尚如柔丝,缠绵在我指尖,心神却不知在冥海的何处飘荡。
“即使如此……您没有旁的方法么?”我还是不忍,带着虚妄的希望抓着她的衣袖。
静城有那么多人得到了她和王爷的恩泽,他们都生活得还算幸福,她一定有很多方法……
她软下声音,揉了揉我的头发:
“道理你明明都晓得……生如逆旅,人皆独行,我只能借她一把剑,不能帮她劈开前路。更何况她与我不同,挂碍重重,却无依无靠……”
“那宫里不是天下最高贵的去处么……”我的声音已经有些哽咽。
为什么每个那里来的人都伤痕累累、步履维艰呢?
我没问,王妃也没有答。
不过,王妃会时常来和皇后娘娘坐坐,有时闲聊,有时对弈,该劝慰的,也照常劝着。
“我已有了妙计,”今日她们二人靠在棋盘边,圈了一个角出来,输赢分得很快,“不如娘娘先好好休养,说不准明日就江山易主,立马就能给你和曲相谋得个好出路。”
皇后娘娘依然梳妆严整,端着笑意,不大答话。
她是不是也看出来了,若真有妙计,王妃怎会在此游戏?
我都看得出来,何况她呢?
“你的妹妹江沁,”话题倏忽飞远,“入宫也有几年了,皇上不常去看她,小姑娘又喜动,难免孤单寂寞。你若是有机会,不如与令堂说一声,请夫人多寄家书,算是慰藉。”
王妃摇头:
“我与母家不大走动,母亲是惧了宫室权谋,江沁又是我庶妹,与她只有抚养之谊,无血缘之份,送入宫中也是权衡之计。倒是娘娘居然还记挂着小妹,真该替她拜谢。”
“哪里就是记挂呢,料理后宫之事本就是皇后之责。”
“执掌后宫又非寻常持家,”王妃率先叹了气,“一个不得宠的小妹能得娘娘如此关怀,也算是她有福了。”
皇后娘娘也跟着叹气:
“有福之人怎会入了这宫门呢?不过都是为着家世性命的苦命人罢了。”
她们的话题总是点到为止,不论从何方开始,都会以叹息结尾。
我闲着没事,只能尽量陪着皇后娘娘,说不上来这样做有什么用,但我心里会好受些。
一来二去,她就开始教我下棋。
可惜尽管这些日子里停了很多人夸我聪慧,我在这游戏上的天分实在是令人汗颜,总是顾了这头忘了那头,或者错了规矩步数,总之,只能达到娱乐他人的效果。
“玩乐而已,不要放在心上。”
娘娘总是这样说着,把我乱下的棋子一颗颗收回篓中,示意我重新开始。
我则讪讪承认自己的愚笨:
“我总是只能看到一片,另一边就放到一边忘记了……”
“既然这样……”她拈一颗白子,“不如试试先落一子,这一子就是你要守护之物,接下来每一步,都要守好它。”
我依样摆上一颗黑子,它就是那颗黛色小痣,点在我心上人的睑下。
没来由的,我问了一句:
“娘娘的第一子,是谁呢?”
她早已不在意我的僭越无礼,笑意吟吟。
在我以为同先前一样不会有答案时,她却开了口:
“是世上至高至洁之人。”
我转过头,今夜皓月当空,明辉万里。
虽不如揽月阁的月色万一,却足以慰相思之苦,毕竟沈叙于我,就是这清光一片,引我照我,伴我入眠,待我苏醒,亘古而温厚。
“如月华一般么?”能担得上她这样描述的人,必然也是玉轮一盏,陪她度过了许多个夜吧?
她也向窗边倚去,素手覆云鬓,柳眉捧金钿,一静就是一幅美人卷。
半晌,才歪了歪头:
“世人常以月比心上人,必是因着爱慕无声,却涓涓柔柔的缘故。我所向往之人,却如白日昭阳,清洁炽烈,不可直视,难以并肩。”
我面上微烫,是心潮被点透的害臊,但还是忍不住又进一步:
“是……娘娘的心上人?”
她首次笑出了两个梨涡,俯身又拿了一把棋子。
“无心之人哪来什么心上人?明明如日之人又如何能放在心上?不过是枝附影从,遥遥以望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