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把三个杯子分别塞进我和皇后娘娘的手中。
“问过沈大夫,淡茶饮得,就以茶代酒,权当送你吧。”
她向着空中举杯:
“祝愿娘娘……”
“叮”的一声,是皇后娘娘迎上去,与她碰了杯,还抢了她的话:
“我来说罢,江潆,你该祝我家公子来生眼明心亮,来去潇洒,贤臣明君,诗酒花间。该祝我来生不入宫闱,天地自在,漠北狼烟,滇南瑰色,独行万里,有幸一眼。”
“还要去你的静城看看,我听说那里长空不尽,雪原松林,世外独绝。”
又转向我,杯沿一磕:
“你师父说,隐仙谷有世间最好的月色,来生,我也一定要去看看。”
揽月潭上的月色那么耀眼,耀眼到只是被这句话勾起一瞬,也叫我眼眶生潮。
“你这小姑娘,怎么天天愁容不展呢?”她茶在嘴边,笑意柔然,“别哭了,明日我带她进了宫,不久你就能见到你师父了。至于他要找的东西……我也告诉他在哪里了,你自有天佑,一定平安。”
等……等等。
眼泪滞涩,我疑惑地抬头。
她怎么知道……?
“我也和你师父有一场交易,”她读出了我的错愕,“用宫中最大的秘密……换了你手里那本脉案。小姑娘,让你师父撒谎可真难啊。”
最后,她也举杯向窗外喧嚷的雨:
“我此生从来不敢把话说得明了,生怕被人捉了不是,挑了深意。不想临了却把秘密剖开了讲,也是讽刺。罢了,我多半入不得宗祠,享不得香火,就请你们二位日后敬香烧纸,多添一份吧。”
灯把她的影子贴在窗纸上,一片灰蒙,没了五官颜色,失了簪钗环佩,只一爿散着发的单薄身影,再寻常不过。
杯中茶被一饮而尽,杯底冲我们晃了晃,盈盈勾光。
“……我还想求了娘娘恩典,亲赐我一个将军号呢。”王妃也看着窗上影,这一杯饮得心事重重。
我一仰头,淡茶入喉,苦似陈药,烈如新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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划个小重点:
“世人常以月比心上人”
“你师父说隐仙谷有世间最好的月色”
没什么,就是饭粒也给我吃!【硬塞】
第166章 泪竭心终在
翌日晌午,我和一众人等在园子门外候着,夹道而立。
迎接皇后娘娘的车仪还未到,今日又是个天公赏脸的好日子,阳光茸茸,空气中皆是松快的朝气。
只有我身边不是如此。
噙雨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口一个“娘娘不要我了”,这里没有合适的衣物给她,只能凑合穿一件男袍子,松松垮垮,袖口像淋满了昨夜的雨。
我已经哄过七八遍,实在没词了,把那两句话来回磨蹭着,聊胜于无。
“娘娘说了,明日就找人送你回家……”
远处有鼓镲声来,原本二三结伴交谈的人们立即肃静下来,连噙雨都立马收声低头,就剩两个肩膀抖个不住。
有影过,恰停在我身边,横竖礼未成,我偷了一眼。
王妃穿着噙雨的衣服,衣领立起,遮脖颈上的伤痕,好在初秋渐凉,她们二人身形上又差得不多,看着倒也没什么破绽。她一手搀着皇后娘娘,一手挽着一个包袱,里头只有几件衣裳和沈叙写的脉案。
昨夜里她嘱咐过我,她扮作宫女随娘娘入宫,若是诸事顺利,明日一早我就能随静王入宫,那时定能和沈叙相见。
说这些话的时候,皇后娘娘睡着,王妃轻言细语,话若蚁蝇,听得我心痒。
今日想来,还是忍不住掐了手腕,以平息感官。
“对了,”鼓声中,我耳边听得她们的话声,“江潆,你说话算话么?”
皇后娘娘这一问,王妃也愣了。
“你说你有好剑可借,不如现在也给我一把。”
我歪了歪脖子,悄悄看着。
王妃俯身,从靴中抽出一把短剑。
“要的真是时候啊,怎么,娘娘想通了?”
皇后娘娘接了过去,动作生疏,只敢捧着剑鞘端详。
“没有,与你相识一场,要个纪念,此生来不及了,我带着来世再用。”
说罢,揣进袖中。
“横荇剑,”还不忘评一句,“好名字,衬得上你。”
长风徜徉,把园中最后一树残花摇下,吹一场香雪红霜,迷了众人眼。
我抬手护着眼,只见得皇后娘娘一人站得挺拔,任落红敲打。
“落花时节又逢君啊。”她向着风口,轻诵一句。
鼓声拉着金红的车帐停在前头,我赶忙又低了头,瞪着袍底鞋尖。
“江潆,你可得扶稳我。”她说完,被引着远去了。
说是晌午相送,实际依制大家得目送皇后的车仪直至完全不见,况且明面上讲,这是退步示好以求和谈的举措,于是我们在路边尽心尽力,一直耽搁到日上中天才散。
噙雨又哭得上头,也没有旁人照应,就我一个,牵着她的袖子往园里带。
总之明天之前,让她宿在原先的屋里,想必没什么问题。
一问才知,她就守着皇后娘娘睡,于是我将她送回去,又宽慰了好几句,好歹是熬到哭累了歇下,才放心要走。
一转身,目光却被桌上的一点烁星吸引去了。
棋盘和棋子都被收到不知何处,空荡荡的桌面上,一支金花钗压着页纸。
那是几日前皇后娘娘塞在我手中,被我偷还回去的攒金小花钗。花心缀着琥珀色的珠,比那双美目更显神采。拿起来,花影逐华,扑面脂粉香。
我把它放进药箱的角落,随它日后被苦味浸染。
翻过纸页,无多话,原是脉案上撕下来的一页。
沈叙空下的姓名被我填补,又用墨抹过,改了一字。她把这唯一的一个实字留下,带走满篇谎言。
炭盆没熄全,纸投进去,很快灼成焦灰,尤嫌不足,再看时,已化青烟消逝。
既然王妃说是明日,想必就是明日,我又回了自己那屋,好歹收全了自己的物什。盘桓数日,屋中少不得有些人迹,恢复如旧还是废了一番功夫的,庆幸自己没什么东西,归妥一处,只有榻上的细剑还落在外头。
我把它锁进怀里,试图把激荡的心事都默讲出去,剩点清静。
天光已暗,我惊心于时光突转,如此迅速,打开窗看一眼,才知道是乌云重来,沉沉欲雨。
横竖再多话也没法出口,雨前又闷得紧,我抱了剑往外走,想去透口气。
烦意堵在心口压在肩头,让我只能埋头慢慢走,不想,在连廊上直直撞了个人。
“对不住……我……”道歉之间,我抬头一看,竟是静王靠在栏上,不知在想什么。
“沈大夫没事吧?”他倒反过来问我。
明眼人撞盲眼人,怎么听我都不该是被关心的那个。
本来也不知要往何处去,索性也倚上栏杆,随口问道:
“王爷在看什么?”
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不过也不知如何填补,干脆算了。
“他们告诉我,这里看出去,是醴都城。”
我送了目光出去,这里势高,长河臂弯里的城池能看个大半,风雨来前,掌灯很早,一城星宿密布。
但我认得,这是琰州,要看醴都该去对面,只不过有山障目,看不真切。
何必告诉他呢,这样一想,更丧气几分,索性把剑挎到肩上,趴下身去,下巴抵着栏杆。
“王爷怎么一个人在这?不和那些大人们在一块?”
“今夜里多半就是定局,”他和我靠在连廊的两个柱间,离得稍远,“能走的都随襄王去了。”
确实,园子里比平时更静几分。
“那王爷呢?也要去么?”烦躁愈盛。
“我在这里等阿潆回来就是。”不想他如此答道。
云叠风寂,天色愈发危险,我无端想起从前的某个夜里,他也站在边缘处,对我说的那两字。
自洽。
“王爷您……是觉得无力么?”我把额头贴上木质的靠手,找到一丝可靠。
他却笑了笑:
“除却生死之事,我少有无力之感。如今的局面已是我尽心尽力筹谋多年,无论结果如何,静待便是,不仅谈不上无力,甚至能称一句心潮澎湃。”
尽心尽力啊……
我在心里重复着这四个字,直到前额被压得生痛。
“那若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呢?”我带着怯意请教。
他脸向着栏外长空,仿佛真能将这山河收入眼底:
“依我薄见,全力以赴时,无暇多想,若说心有余而力不足,多半是尚有余力未尽罢。”
像是说道理的话,语气却带着些俏皮,我见静王时多半和王妃在一块,少与他交谈,总觉得有曾无形的壁隔着,不敢造次。这番话毕,却觉得他们夫妇二人确实有些相似之处,一下子倍感亲切。
我抬起头,深吸口气,背上的宝剑被晃动,在鞘中铮铮而鸣。
“王爷,请问今夜我能出园子么?”我遥遥看向琰州城,心里掀起一页,那里有个小标。
“沈大夫既不是静城人氏,更不算襄王麾下,一介自由身,来去何必请示呢?”
把刚才那口气吐了出去,我转身回屋,脚下止不住想要再快一点。
“对了,王爷,”两步之后,我暂缓一瞬,回头道,“那边是琰州,转过来这边才是醴都的方向,不过隔了山看不到。”
他换到了这边,直对峻峭的山壁:
“如此,谢谢你。山不碍我眼。”
奔出园子门之前,我拐了个弯,虽说没来过,闻着干草味也能寻到,就是没光,所以算是摸进了马厩。
……只要我之后还回来,就不算偷算借……对吧?
罢了罢了,我摸着腰包,里头还有些银钱,在这里留一些……
马厩里空空如也。
我愣在原地,又觉得合理异常,既然那些大人们走了,自然不是步行走的,这里什么都没有才是正常的。
出师未捷啊,我想着,计算起了从这里走到琰州的距离。
“吱呀”一声,昏沉的马厩里开了个光缝。
我逆着光看不清人,只知道是马厩内还有一扇门,里头的黑影正看着我。
光缝越来越大,最终扩成一片暖色,我也终于看清了抱臂看着我的人,那头夹着灰的花发,也算是熟稔。
闻鹤看了我一眼,回身动了动手,又让开身子。
小青披着光走了出来,如玉雕就,一身和煦。
这匹马真是……叫小青有些过于潦草,它就该取个超尘拔俗的名字,起码一听就该是这样,神兵天降,救人于水火之间。
解释和道谢没来得及从嘴里滚出去,那扇门就被闻鹤拍上了,从力道上来看,多少有些愠意。
琰州城的守卫没有为难我,只看了看我的药箱,就听信了我是来投奔医馆的大夫一类的说辞,让我画了个押就放行了。
将要落雨,然而到底刚刚晚膳时分,街上热闹不住,小青脚程再快,也跑不开,我直接挽着绳在街上走,反而更快。
沿着前些日子行过的街往前摸,一直走到街角末,不出所料的一无所获。
也很合理,哪有那么顺利的事。我顶着几个人奇怪的眼神,就地往回走,没有静城那样的甬道,反而可以随便走动。
估摸着差不离了,我就近寻了一个不大忙的茶点铺子,要了两个素包,趁等待的间隙问了问附近的情况。
“后头巷子里是烟花巷,”阿婆掀开笼屉赶着蒸汽,“姑娘家可去不得。”
看来不是那边,我想着,把铜板放在台面上:
“附近可有旅店或客栈?”
她一手收了铜板,一手递给我包子:
“投宿啊,往前头多走几步就有几间,空不空的我就不晓得了。”
谢过她,我继续往回走,素包不怎么好吃,小青闻了都别头。
若是好吃,饭点也不会有空和我闲聊就是了。
果然,按着牌匾找,还是看到了几家客栈,没挂驿旗,才被我漏过了。
我按着远近顺序,照着第一间走了进去。
“打尖……”跑堂看我牵着马,话锋极速转过,“姑娘住店啊?”
我给小青打了个活扣,又把带来的剑挂在马鞍山,这才凑到柜台跟前,特地把药箱摆上去:
“叨扰了,有位公子请我来看诊,我急着来,竟忘了公子下榻哪间旅店,能否请掌柜的查一查看?”
老板眯着眼看我,又瞅我的药箱,好几个来回,才犹豫着说:
“姓什么?”
我赌了一把,自信开口:
“我记得……是姓岳,岳公子在这里么?”
他埋头哗啦啦地翻台簿,翻尽了才摇头:“不在我这。”
更是合理,只是希望运气稍稍眷顾,别要我寻太久。
又找了两间,一样的话术也没人生疑,终于在第三间里有了收获。
“这位岳公子是宿在我这,”老板是个干瘦的老头,说起话来气声连连,“不是疑心姑娘,实在近来局势不稳,不敢随意放人上楼。”
我壮着胆子维持纯良的笑容:
“这可不好了,耽误病程多不值得。不如您叫个跑堂,陪我一同上去,见了公子无误再向您回话?”
他又把我打量一番,朝后厨呼了个人出来。
跑堂的小伙子帮我叩了门,我们一齐站着等,门内人声断了,随即是脚步声前来,终于开了。
一张许久不见的脸从门缝里探出来,先前有些迷惑,看到我时陡然睁大了双眼。
为了避免他说出些不该说的话,我率先开了口:
“岳公子,好久不见。”
然后赶紧趁热打铁,打发了跑堂:
“您看,我和岳公子相识已久,让你们掌柜的放心吧。”
待他的脚步远去了,我才冲那张迷茫又震惊的脸挥挥手:
“岳山?还记得我吧?”
虽然确实有点久了……但不至于不记得吧?
他点点头,想了想,手揣在袖里,向我行了个礼:
“沈姑娘……找岳某有事?”
我顾不上还礼:
“前几日在琰州街上看到你,来不及打招呼。不过我此来是找——”
目光越过他的肩头,室内的茶案边,果然有我东寻西觅的白色身影。
“——持盈。”
她捧着盏看我,愕然很快化作一个宽宽的笑容:
“小沈大夫?你找我?”
我被岳山让进门,朝她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