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打算让持盈说半个字,我直接跪在地上,散了发髻,取下腰包,也不顾潮着的袍子会沾染多少尘埃,平趴成一个字,从门底下蹭了过去。
总是因为身材矮小被人误会年纪,好歹今朝也有一用的时候。
秋日的地竟不怎么冷,甚至有种萌动的肆意,和头顶的天差不多,都酝酿着什么。
“不是……我怎么办啊?”持盈边说着,边学着我的样子伏在地上,伸进一只手来试探。
“你别急,你站起来。”我把头发上的碎屑抖掉,挽起来,然后去拉开了门闩。
鱼锁块头很大,可供两门拉开不小的缝隙,勉强了点,还是够她进来。
她很贴心地把我的腰包也带了进来,放在我手上。
“我都没想过能有这么条道……”
我听她嘟囔着,用脚又把门槛踢回了原来的位置,假装成一个寻常的样。
“门外汉有门外汉的路子,”掩藏完罪证,我摸了摸腰包里的药瓶,还好,一个不少,“接下来……”
惊叫声被扼成短促的一嘀嗒,我抬眼时,一个小宫女的身子软在持盈脚下。
……省事了。
持盈一言不发地看着我和她交换了衣裳,考虑到我袍子外头湿着,给她留了件干爽的中衣。顺手摸了伤势,寻了颗药喂进这姑娘的嘴里,最后在石板铺就的街边寻了个干爽处,供她栖身。
“这可能是我做的最善良的一回偷鸡摸狗之事。”
她是这么评价的。
我把小宫女丢在地上的灯捡了起来,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没好到哪去,你一掌够她睡半个时辰,我让她起码睡到明天早上。”
“你师父知道你这么用药么……”
“管他呢。”
说真的,管他呢,沈叙要训我就训吧,好久不被训了,有些皮痒。今夜这个皇宫里正在上演你死我活的戏码,大家都是巢中之卵,倾塌之前,各寻出路吧。
我把最后一点怜悯的目光投在小宫女身上,然后意识到她在我这颗药的效力下会睡到明日清晨,最多腰酸背痛一天。前朝的厮杀不会波及她,我们这两个贼人也不会痛下杀手,太阳出来,药效过去,又是新的一天。
而我已经,不把沈叙和药草带出去,条条都是死路。
真的是,轮到我怜悯谁啊……
灯油尚满,被火苗舔舐着,化了一窝蜡水。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你知道宫里一般把人押在哪么?”我问道。
持盈已经靠在墙根边,左右查看着:
“好问题,你师父犯了什么事?”
这可不好回答,我想了半天,只能用一个具体又宽泛的理由回答:
“可能是得罪了皇上吧。”
持盈的脸皱成一团。
“每个牢里的人都能说是因为得罪了皇上进去的。罢了,反正若是在外面犯了事被抓,就被押在刑司大牢,你沿着这条道一直向前走,走到头再转弯,刑司也在宫墙根,怎么都能走到……不过若是为了别的事要动刑,恐怕在内廷的私牢,你瞅着花园就进去,往宫墙反方向走,哪里灯少往哪里摸就对了。”
“我也得走了,”她最后看了一眼天色,“有幸宫外再见吧,小沈大夫。”
白衣晃进夜里,留我一人独对坦途。
夜中的皇宫肃穆而沉寂,今夜连烛火都变得格外小心,在连绵的雾幕上试探着伸展光的触角。
我挑着灯低眉敛目,脑海里回放着噙雨姑娘的一行一动,尽力模仿。
今夜这宫里,起码有两位伪装的宫女。
墙头支出几缕藤蔓,擦着我的头皮,想必这就是所谓的花园,我寻着门就闪了进去,一路估摸着位置,确保自己在向这座宫殿的中心处摸索。
过了不知几弯拱门,又转过一座巨大的假山石,我走上了另一条石板路。向左看是高阁一座,向右看则只有零星灯火。
我毫不迟疑地向右走过去。
沈叙自述是为了代静王和襄王入宫,那以他的身份,当然是私牢最合适。这个道理,我在刚才的丛丛花草中就想明白了。若是找不到再去找另一个,横竖我现在,无路可退。
虽然一路上都不见人影,但我还是嗅得到空气中紧张的氛围,路过的一座殿内,甚至传来隐隐哭声。
越往前走,周遭越冷清了起来。
直到朱红褪去,眼前是一排低矮门户,匾额对联都被侵蚀得只有模糊字形,剥落的墙皮斑驳到看不出颜色,直觉告诉我,快了。
我找了个墙角,把一整瓶药粉抖入灯芯下的蜡水里,随后把它挑得远远的,快步走了起来。
纸糊的窗里似乎还有人住着,脚步声里,掺杂了女人的话声,这回倒没人哭,不过一样的模糊,还好没人有胆出来看一眼。
再转一角,那侍卫身后黑洞洞的门里,怎么看都像是我要找的地方。
灯火不大服气的噼啪声提醒着我不敢逗留。
刚一露头,那边的侍卫就一声断喝:
“什么人!”
我脚下速速,迎了上去,腹稿没打全就到了他跟前,头一埋,手一递,把灯盏拖在身前,直对着他的脸。
“奴……奴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噙雨……”这是我能就地取材来的最真实的谎话。
“皇后娘娘?”他狐疑道,“皇后娘娘才刚回宫,派人来我这里做什么?”
我算着时间,把话说得及慢:
“娘娘想知道,前几日从行宫带来的人,可是安置在这边了?”
这么说应该是稳妥的,我心想。
不料他听得此言,登时厉声:
“陛下有旨,此事任何人不能过问!”
说罢一把躲过我手中的灯,命令道:
“你究竟是什么人?抬头!”
我屏息抬头,静静地与他对视。
直到他眼睛一翻,横在地上。
湿着的内衫把小宫女的衣服也带潮了,刚好用来掩口鼻,效果更佳。我扶起跌倒的灯盏,立在侍卫的头边上。灯灭了几个时辰他才会醒,祝愿他少头痛几天吧。
沈叙是解毒的专家,他说解毒最必要逆推毒理,仿照制毒之法,一一攻破。
我这几年,绝非虚度妄学,只是从未想过逆手中之材害人,这是第一遭。
摸了摸胸口,我的心跳竟然很平静,愧意被藏得很好,等我过了这一劫,再好好回味吧。
房门开着,里面黑得彻底,越靠近越闻得到血腥味夹杂着腐臭,团圆得天造地设。
我一步一步踩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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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女鹅长大了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慈母落泪】
第169章 莫怜执棋身
地面上有厚厚一层不知名的软物,把我的脚步声吸了个一干二净,踩上去有些滑腻,配上鼻边拒绝平歇的腥臭味,肚子里扭成一团。
借着门洞投进来的弱光,我只能看清门口的木质牢笼里空着,再里面可就什么都瞧不到了。
这样可不行,我盘算着,不能在这里耽搁太久,凡事就怕万一。
侧耳细听,着屋子里似乎还有一丝人息,可是太微弱了,转瞬即逝,连一个大概的方向都辨不明。
既然如此……
又往里进了两步,彻底置身黑暗之中,打开腰包的搭扣,取出倒空了的药瓶。脑海的某个角落里有警觉的声音在提醒我万事不可大意,于是这个搭扣就这样松着了。
我寻了个差不多的方向,把小瓷瓶掷了出去。
碎响在这样的环境里显得分外刺耳,大喇喇迸了一屋子,与裂声同时响起的还有窸窣的衣料声。
一个影子突到我脸上,布披掀起的风使得臭味更冲一层,我本就处于黑暗中,只听得风影不见人样,反应过来时已被人反捂住了嘴。
屏住呼吸,耳后一个人声问道:
“你是哪个宫里的?来做什么?”
感受得到对方的颤抖,我反而不紧张了,他并不是熟练的斗士,这样对我也绝非出自本意,毕竟这和我差不多的不熟练的动作不会骗人。何况刚才一瞬取我性命足矣,现下我的双手甚至还是自由的。
“你来做什么?”他又问一句。
我尽力保持着头部的动作,手却缓缓探入腰包。这几年来的经验使得我接下来的动作熟练得根本无需用眼,皮卷精巧的金属开关形似无物。
骨刃莹白,破暗而来。我特地放轻了力道,他既无心害我,我也只想给个教训,不要碍我路便是。
随着吃痛的惊呼,他猛地把我朝门口推了出去,男人的力道毕竟大一些,我跌滑出去,手肘在地上擦了好长一段才缓下身子,以免滑到外头去。
先前撞出的伤痛得我出了一身冷汗,一时竟有些站不起来,心跳被他渐渐走进的脚步声踩得砰砰直跳,只能捏紧手中的骨刃权当防身所用。
脚步声停在了光与暗的交接出,我看不到他的脸,揣摩不出此刻的形势。
“你……你……”他仿佛突然紧张了起来。
不行,还是站不起来,我语气咬得紧,给自己壮胆:
“你也是溜进来的对吧?你不想伤我,我也是迫不得已,我们各自做各自的事便罢。”
“我……”他又向前迈了一步,这下我看清了,是个面皮白净,五官寻常的年轻人,我以为的披风只是一件旧衣裳。
他左手按着右手的关节处,那里渗出几滴暗色。
一路惊险,沈叙还没有踪影,我心里涌上一丝烦躁。
“你看,”我继续说,“你空着手,我们再争也是浪费时间。”
“你的珠子,”他的嘴唇微微颤着,把一个字抖成好几个音节,“你……你来救瑞王殿下?”
什么跟什么……?
沿着他定格在我头顶一点的目光,我触到了一个圆润的小东西。
对哦,这是沈叙送我的,他说是他的腰牌上的佩珠……
脑海里模糊的影被我逮住了。
“我就是来找……这颗珠子的主人。”除了沈叙,其他的叫法,我好像都有些说不出口。
他突然出手,一把把我拖进屋里。
“这边,这边,”他紧张道,“我带你去。”
……这又是什么情况……
“你也认识他?”我勉强借着那只手爬起来,听他的口气不仅没有恶意,反而盛满了焦心,索性冒险一问。
“奴是静王的人。”
虽还有些疑虑,这句话好歹让我放弃了挣扎,随他向里走。
地势渐渐向下,这回我因着那一摔,身上也沾上了难闻的气味,反而适应了。
“瑞王爷……被押在下头,他们不知道拿他怎么办,就丢最里面了。”说着,他跪下去,在地上摸索起来,随后拉着我袍子的一角把我向前带。
“请您小心,是台阶。”
突然转变的态度让我有些适应不来,磕巴着道了谢,在这个阴森的大牢中显得格格不入。
“一共二十六阶,我拉着您。”
说完,他也跟我一起踩上了楼梯。
地下一层竟然有些许微光,环顾四周,原是角落的壁上染了一盏小灯,灯芯被油花埋得结结实实,露出挣扎的微光。
同样的微光下,我隔着一道栏杆看到了那个垂着头靠着墙的身影。
墙壁并不干净,这个地方仿佛能让每样东西都蒙上黑雾,他习惯性的歪着,残缺更严重的那边身子更底一些,抵着墙根,头也倚着,看不出生息。
只有胸前的银线刺绣光洁如新,仿佛一切不过大梦一场,此刻还是初见那日,我合该感慨于月辉耀眼、绣痕精致。
鼻子突然就酸了。
门锁竟然是虚挂着的,我身后的年轻人为我解开了它,示意我快进去。
沈叙似乎没听到我们靠近的声音,一动不动,直到我走近他身,才轻轻颤了一下,显然是感觉到了,但不想理会。
生怕说话会泄了无处安放的委屈和怀恋,我慢慢地蹲下身,抚上了他的肩膀。
他蹙了眉,这才睁开眼来。
目光先时是我从未见过的不耐烦,带着逼人后退的戾气,在看到我脸之后,一时敛不大住,变成了蹩脚的掩饰和惊慌。
“你……你怎么……”他看了一眼我身后的年轻人,把问题也收了,空张着嘴。
这时候该说什么呢?我在心里一遍遍问着自己。
压下动情就很难了啊。
我还沉浸在重逢的巨大冲击中,沈叙却已反应过来,抓着我的手腕,语气急促:
“这里不能久留,你走。”
“我带你一起走。”我想都没想,答道。
“我……动作慢,”他扫了一眼自己的腿,眼里又窜上一丝恼色,“你听我说,我告诉你血魂草在哪里,你先去……我会去找你的。”
喉头又哽了一下,这里这么脏,这么湿,这么冷,他却只想着那根药草。
“快去,”他把我的手从肩上取下来,“我……在这里太久了,不大挪得动。”
“我背你啊。”我固执道,“我就是来带你走的。”
“沈卿卿,”他好久没有连名带姓地叫我了,“从这里出去,往高塔的方向走,找到一扇写着‘栖梧’的门,穿进去后绕过宫殿和花园,那里有一座小庙,庙里的中庭就种着血魂草。”
他的目光又冷冽了起来,划过我的脸周:
“去吧,若是你非要留在这里错了这个机会,就是要让我恨自己没了腿。”
我一时失声,唯余点头。
该说什么呢?其实也早有准备,可惜多少预先想好的固执在他面前统统形同虚设。
他太爱我了,也太了解了,知道怎么撕开我的心防。
“奴会背王爷过去的。”身后的年轻人说道,从声音的来源听上去,他也匍匐在地上。
我反手捉住沈叙,把他的掌心贴在脸上。
冰冷、粗糙、被这里的湿气濡得一片潮气,厚厚的茧把人手该有的纹路吞噬得一干二净,留了些坚硬的痕迹,展示着这双兼作支撑身体之用的手的辛苦。
这才是沈叙的手,是能把我从无意义的梦境中拉出来的手。
“我去了。”我看着他的眼睛。
指尖微动,把不易察觉的留恋写在我颊上。
“乖。”他轻轻地吐出了这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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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国了——
恢复更!!!堆不起!!!我努力明后天加更补上!!!
第170章 浮生如此命
离开了地牢的阴暗与潮湿,晚风将我的意识吹得愈发清醒。
脚下返着水汽,抬头一看,薄月披了云纱,原是在我惊险斡旋的当口,酝酿了半日的雨潦草泼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