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旁乌泱泱的都是人,沈叙有些紧张,我想了想,也还是把他放在了地上。
“别乱动哦,我只给你简单包扎了一下。”我蹲下身,悄声嘱咐着。
他低头看了看缠着绢布的手掌,试着在地上按了按。
“没那么疼了。”他也试着宽慰我。
周围的人不知什么时候散了一个小圈,用两三步的距离撤开我们身边,仿佛我放下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什么怪物。
也好,清静。
我还想再关切两句,问个诊什么的,却听得那边吱呀一声,原本紧闭的大殿门打开了。
洞开的门中,灯火窈窕,流影窃窃,人群中的私语在这一刻止歇,每个人都拉直身子,伸长脖子,往那竖开的深渊望去。
我也忍不住抓了沈叙的手。
有轻捷的步声,踏破宿命而来。
那是一双胭脂色的舞鞋,随来人的脚步褶起,比起它踩出的步伐,显得那么柔软而妥帖。
王妃一身嫣然,手中提着一把长剑,剑身染血,剑尖拖在地上,蜿蜒出一条红蛇。
她一步一步,走到马上年轻的君王面前,在他低垂的眼光中,一手把剑插入石板缝,单膝跪地,行了个与周身的缎妆金饰毫不相干的军礼:
“臣……恭迎新主。”
这五个字送入人群,他们在一瞬沉寂之后,爆发出比火海更加热烈的欢呼。
而我在摇晃的虚影中看到,王妃起了身,背对着我们,走入渐稠的夜里,直到鬓边的步摇都寻不到一丝光亮,黯淡了下去,愈行愈远。
“我去看看,”我蹲下身,捏了捏沈叙没有受伤的手指,“就在这等我,好吗?”
他高度不足,被挡了个严实,看不到那边发生了什么,只得带着满面疑虑,顺从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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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2章 急雨凌风起
拨开人群,我迎着襄王关切地张望着的目光,点了点头,追王妃去了。
大殿只有一个出口,但门外两边都有转角,我试着选了一边,长巷空空,想必不是。再回身跑到另一边,果然见到那抹即使在夜色中都格外显眼的红趑趄而行。
她走得很慢,时不时停下来,仿佛一面赤帆在潮中浮沉,迷茫于前路,也沉溺于过往。我慢慢地跟着,无心打扰,也不想提问,只怕她在恍惚的沉默中找不到归来的方向。
终于,她在一条巷口前滞了半晌,随后步履坚定,向尽头的一方祠堂走了过去。
我的脚步声并不轻,但从动作来看,她没有发现我。
这条道灯火稀疏,每一根烛都生长成一团绒球,划分出明与暗。王妃就在串着绒球的链带上走着,一身舞衣被阵阵风掀起,又被缝钉得金穗坠落。
祠堂里燃着长明灯,不怎么阴森,我以为她有先祖要祭奠,自觉留在了门外。不想她看都没看悬挂着经幡的大殿,一闪身,从连廊往院中进了。
我尽量放轻脚步,不惊扰活在雕画篆迹中的幽魂,仅追一片鲜活的影。
只见她走入中庭,行至角落,推开了一扇丝毫不起眼的雕花木门。我紧着步子,生怕跟丢,直接穿过廊下的落叶,把路线省了大半。
王妃留着门没有关,我站在槛外,瞅着她引燃一盏小灯,把它高高地捧起,把四周悉数照亮。不大的房间三面都摆着红木柜,每一个都分成大大小小的抽屉,四角和把手皆包金边,细看还有文字镌刻其上。从我这里自然是看不大清的,王妃却是一个一个,用手指着认去,没有错漏。
最终,她拉了左上方的一方扁平抽屉,木头摩擦的声音带起大片灰尘,把陈旧的漆味泼了我满脸。这是我才摸了摸脸,清醒一点,多看了一圈,屋内除了存物用的柜子,另有一桌,交错放着砚台笔墨,纸摞得很高,显然是工作所用的台面。王妃把那抽屉直接抽了出来,此刻正伏案展开从中取出的一卷裱好的轴。
我看她油灯放得随意,又不曾关心一眼,怕出什么危险,还是抬腿进了门,替她收拾起了桌面。
即使是这么近的距离,她也只是抬头看了我一眼,视若无物,纤细的手指摩挲着纸面,用两方镇纸固定了两边,而后持灯静立,半晌,竟滴下泪来。
我一时愣了,停了手下的动作,去腰包里翻帕子,翻到了,一样是潮潮的,只好在手里绞好几圈,这才递出去。
她没有接,甚至好像没有看到,直直盯着画卷正中。她的下半张脸上满染着飞溅状的黑迹,焦干似墨,我却凭着经验断定,那是血痕。现下泪滴涌出,淌过面颊,把它们冲出一条条浅沟,愈发可怖。
这仅用帕子也蹭不干净,我又打开腰包,滴了点擦刀用的烈酒,凑到她身边替她擦拭了起来。
直到脏污剥落,面目揩净,她才摸了摸我的后脑,表示知晓我的存在,又向面前的画卷指了指,示意我也看。
画上有几位男子,并三两孩童,各自端坐。王妃所看的正中立着的那位约莫十七八年纪,方额浓眉,笑容却显得温厚,执扇而立,气度不凡。我并不认得,只觉下颌处的弧度似曾相识。疑惑丛生之间,我瞧见他的衣领处绣着一只翔鹤,刹那间,熟悉的松木苦香透纸而生,剜得我一痛。
“这是……”我犹豫着开口,“王爷么?”
她颤着手,穿过悠悠时光,抚了抚画上的面庞。
“是……吧。”
苦笑扯开嘴角,把我的疑问堵了回去,揉成一团棉花,不上不下地卡在喉咙里。
“我从未见过王爷的长相……从前……我该回头看一眼的,一眼就好……”
我不大听得懂这番倾诉,却震悚于落泪的缘由。
我眼中的王爷和王妃大抵算得上美满的典范,窥得其中亦有遗憾的这一瞬间,心思难平。
不忍看她的泪颜,我低头,任凭目光落在纸上。忽然在前排一人的脸上看到了熟悉的伤疤和青痣。
那是年幼的沈叙,肢体完好,眉眼低垂。画师涂抹得不算真切,却把他的神思画得及妙,除了未褪幼态的脸庞,那模样与他端坐桌前,沉息听脉时简直一模一样。
王妃会为错过的昔年落泪,我看着画中人,却没什么想法。那不是沈叙,不是他怀念的他,也不是我所熟识的他,见过就罢了,多余的心绪,还是留给长长的未来吧。
“好啦,”片刻后,王妃收了泪,也收了画卷,“没想到你也跑进宫来了,没事就好。”
“我没事的……该做的事也做完了。”我有些担心地看着她。
“那就好,沈叙呢?”她的语气恢复了不少,又是那个带我笑闹的王妃了。
“在大殿那边,应当是安全的。”
“嗯,我们回去吧。你们之后怎么打算?”
“这个……”我替她掌灯,看她把画卷和抽屉还回原处,“静城很好,但我还是想回隐仙谷……”
“我想到了,都好,”她引着我走出门,“等你病好了,欢迎你再来玩。”
铺满夜色的石板路,有人同行后,立马变得生动。王妃问了我如何进来,被我如实相告的经历惊得不轻。
“没看出来,你是个有想法的。”
她的话音刚落,一个宫女跌跌撞撞地往这边过来,险些撞到我们身上。
“你等等……”擦肩一瞬,王妃拦住了她,“出什么事了?”
那人把王妃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支支吾吾。
“出什么事了?”王妃凛了神色,又问一遍。
“……皇……皇后娘娘……薨了……”她垂着眼,抖作一团。
沈叙的身子怎么也得养两天,于是我们清晨出宫后,在醴都城中寻了一处清静的客栈。跌宕的一晚后,我过了困劲,清醒得不得了,安顿好沈叙,就去配药了。回来趁他睡得熟,又忙活着擦身换药。
据王妃说,此日是新帝登基,要封赏一干人等。我们住得近,鼓乐声自晌午始,听得清楚。
沈叙就在绵绵乐声和我的药烟中睡了整日,从舒展的眉头看,难得好眠。
黄昏将近时,他睁开了眼,彼此凝望,相视而笑,我与他,都生出了劫后余生一般,略显虚幻却又充实无比的幸福感。
双手于衾被下相叠,窗外乐声也歇了,安宁如是。
脉脉缠绵到天色都看不过眼,羞赧成蔻色,门上被叩了三下。
我搓了搓自己的脸,待烫意稍逊,才去开了门。
王妃搀着静王,耐心地候着,看到我,绽出一笑。
“仪式了了,怕你们走的急见不上,所以来看看,”她向我晃了晃手里的食盒,“这儿毕竟不是静城,想松快地聚聚,还得是包了些吃食,借你地一用啦。”
我忙不迭接过食盒,迎他们进来,沈叙也披着袍子坐了起来迎客。
“恭喜娘娘,”他看着王妃拱手,“或者该称江将军?”
我随着他的目光看了一遭,才发现今日她又换了身打扮,脱了昨夜里溅血的舞衣,也不是贵妇打扮,反而与静王所穿的朝服相似,唯绣样与颜色稍有不同,瞧上去不似夫妻,倒恍如兄弟。
“免了,”她笑着与沈叙打招呼,“承父辈爵位罢了,都是虚名,随意即可。”
“陛下……也赏了娘娘虎符?”沈叙追问一句。
王妃推开我帮忙的手,亲自布菜:
“赏了,我没要。兵制不改,任他赏赐辉煌几何,都是要覆灭的。王爷的书已经呈上去了,随他如何决定,我只要这一个名号,其余一概不管,回我的静城。”
说着,又从腰间解了个木牌,掷去他手中。
我凑过去一看,正面书“定远将军”四字,翻过来的名字,则是“江潆”。
“我还求了陛下恩典,静城居民,不必再特制腰牌,与他处一等,皆可自由天下。”
说这句时,她的笑格外真切,似乎比起个人荣辱,这个消息更令她由衷的喜悦。
“阿潆也终于可以自在地出城了,心中景色,总得亲眼看过才好。”静王也抿着笑意。
沈叙把腰牌还了回去,也悄悄松了口气。
“来,”王妃把一杯茶递到他手里,“宫里已定了,只称作皇帝急病驾崩,让位于兄弟。到底留了他的面子,算作丧期,不宜饮酒。以茶代酒,我敬你们一杯。”
说罢,饮去半杯。
沈叙定定地看着茶汤,神色迟疑。
“小九,怎么了?”静王端着杯子,也察觉到了他的不对。
“兄长,娘娘,”他垂着头,声音低低,“我只是突然有些担忧……世事更迭,史书由人,即使如今大事已成,也难保太平恒昌……王爷与娘娘……”
我坐在床畔,对这突如其来的家国之忧不知如何开解,只得捧住他的手。
静王抿了口茶,悠悠开口:
“都是常事,你我不过青史一粟。小九,事无长久,我与阿潆自会珍重。醴都也罢,静城也好,于你我是毕生,于亘古则是一瞬,我无心保万世,只求一个尽力此生。至于他年埋骨地下,后人自有后人的选择。”
沈叙怔怔地点头,也喝了口茶,唇边被烫得微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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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计划今天完结的……嗯只能拖到下周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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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3章 连朝旭日残
按沈叙的说法,毕竟是假称急病让位,先帝的丧事还是要办得风光。登基大典后日,恰是个宜丧的日子,丧乐又响了整日。沈叙提过一句我该去看看,我懒得答,只扶着他躺好,打来温水,替他散下长发来洗。
礼不礼规不规的,横竖是与我不大相干的人,与其费那个时间与心思走一趟无人在意的过场,不如把心思放进眼前的温水里散如藻芥的墨色长发。
附近的药铺人多,我只来得及配了必要的几味,平时用的洗头药凑不齐整,淘了些迟花来配,兑成一盆流水落花般的景。
皇后娘娘的丧仪就是另一回事了……不对,似乎不应这样称呼,但我实在无法放弃记忆里鲜活无比的身影,用合适的字句将她与依旧流淌不歇的世事区分开来。
沈叙说照理是先君后臣,先帝与娘娘之后才该是臣子,然而本月里宜丧祭的日子不多,曲大人的丧事再拖也不好,于是陛下赐了恩典,娘娘与她的兄长,同日送丧。
前日里王妃也提过,先帝忙乱,曲大人的身后名没有顾周全,陛下亦赐了谥,“文悫”二字,都很好。沈叙听了也只是跟着附和,待我们二人独处时又提过一回,看来是在意的,然而终究没说出个所以然,我追问了,只得了个“草莽之人不当置喙”的回应。
我本想着自己出门去路边尽尽送丧的礼,不料沈叙无论如何也要去。醴都繁华,街边行人商铺众多,时有杂物,更别提这般大事,必然是摩肩接踵、项背相望。我担心他被人踩到,或与我走散,索性自己也不去了,这间客房恰好在送丧队伍会经过的路上,又带二尺来宽的露台,我能站下,再搬把椅子给沈叙,也就是了。
这倒是个雨日,水滴筛成细细的,路边送行者洒出的纸钱刚一脱手就被濡湿,铺在路上,远远看去,连成落了雪的旷野。
“醴都没有雪,”沈叙借着我的力爬上椅子,扫了一眼楼下的茫茫,“娘娘一生困顿此城,怕是从未见过悠悠雪落,不想走时,是踏雪而去。”
我被“困顿”二字惊了心弦,转头去看他的眼睛,在那深切的同情与悲悯中,参透了那本虚假脉案的另一层内幕。
——我们都揣着今日要送别的那位女子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也都护着这份秘密,酿成同等的怜惜。
翻手散纸,我自己那份纸钱也旋旋而落,添作足下白尘。
沈叙在圈椅里坐不大踏实,倾着身子靠在扶手上,开了日前我从客栈借来的油纸伞,揽我过去,虚护着我的头发,替我蔽雨。
细雨轻和,无所谓纸伞的木讷,斜斜扑在我的脸上。
原来梦中景,是醴都雨。
我捂住那只为我撑伞的手,果然冰冷且粗糙,令我心分外安然。
“我来就好,”他侧过头对我说,“能为你撑伞的机会可不大多。”
我顺势靠在他肩上,点了点头。
哀乐声渐近,夹道路人皆沉默着,看那队人马走来,远远就能看到,统一着丧服的随侍们手中举各色经幡,簇拥着轿夫抬高的木质棺椁。
再近几分,却听得马蹄阵阵,先有一白袍的使者,跨马掂着步子,引在队伍最前。
他之后则有二人端着牌,宽圆的字体写了长长一串,我扫过去,着眼几字,端、顺、肃、敬,并其他我忽略去的,都是好字,却没有一个能与记忆中倚枕敲棋的人联系起来,名与姓,自然也不会写具。
“依制皇室送丧由一征战将领开路,说是武将肃杀,能驱避凶邪,引渡亡魂。其实以娘娘的地位,合该同先帝一样,由在京品级最高的大将担此重任……不过这样或许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