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对视一眼,又笑着举杯。
“像你。”将军点着头,首次开口露了声。
谷主笑过此话:
“我带大的孩子,自然该是像我的。”
又对我嘱咐:
“你且去吧,想去哪里都好。我和这位小将军要等到晚上,这潭边的月色,不容辜负。”
他们再斟半满,二人一同向我抬手告别,在我谈不上多规矩的礼中尽饮一杯。
我又一次跑了起来,缭绕水烟中的院落,那里有……
身后,琴音乍起。
我睁开了眼。
率先看到的系在床角的一个同心结,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直到眼神在上面缠好几绕,我才将就认清,那是我给沈叙编的,只是被他自己又用银线覆了一遍,才一时没认出来。
身上疯狂地痛着,我想抬手去触它的彩线穗子,却办不到,一歪头,眼中闯进来的脸,几乎让我不敢认。
若不是那点黛色的痣精致依旧,我真不想开口唤他的名字。
“沈叙……”我的嗓子也干燎燎的,哑得没有声。
他还是听到了,撑着身子爬到我躺着的榻上,动作比从前更加迟缓。他从压着一层的被子下取出了我无力控制的手,贴上自己的脸。
髭须尚且修理得干净,掌心托着的面颊却浅浅地凹了进去,颧弓、下颌,每一处骨突摸起来都那么真切,那道淡褐色的伤疤在这样憔悴的脸上显得格外可怖。
还有一弧银光,扎在我眼里。
“沈叙,”我也不在乎能不能说出来了,横竖他都听得懂,“你……有白头发了。”
“啊……”他双手牵着我,哪只都舍不得放,只是点头,“你不在……我病了,也老了——”
看我皱眉,他急忙补上:
“——不过如今都好了。”
好了就好。我抿了抿唇,好渴。但我不想开口求水,只想把眼前人多看几眼,烙在心里,再也不忘却。
“不好看了……”他迎着我的注视,扯着嘴角苦笑。
“怎么会呢……”我的目光又一次熨过他墨写色画般的眉眼。
“之前没来得及说……好看的……”
有些没力气了。
“咳。”
床脚传来一声轻咳,从短促的鼻音听来,是忍了很久,终于耐不住了。
这声轻咳很快招徕了一大串咳嗽,咳出胸音,怕是不好。
我循着声看过去,病中心绪转不及,又怔了片刻,才认出来,站在那捧着心口喘气的,是王妃娘娘。
“那啥……你们……你们慢慢聊……”她边说着,边往屋外挪,声音小到我几乎在靠口型猜,“我就……不打扰了……我……出去找点水喝……”
她的衣袍沾满尘,溅上去的泥浆干成小块,灰扑扑一个影子,就剩腰间佩剑上的红缨穗还有那么一丝精神。
看来是远道奔波而来。
她快速地用一块布包住手中拎着的精巧小物,泄出一点点金属碰撞的声音,不过很快被新一轮的咳嗽声盖过,一齐去往大堂。
那是……什么来着?
对了,是……揽月阁院门口挂着的风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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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苍颜白发,一个留在芳年华月,梦里才没有遗憾。
不过若是能重逢,他们一定也能听琴赏月,畅谈痛饮,看孩子长成,往事一件一件数回来。
另外,两人都是亡故时的样子,沈溯比他真正殉身时年轻一些,因为在身体残缺,丢关弃营如丧家之犬的那一瞬间,他就已经死了。
沈万年也是知道这一点的。
第177章 依旧杏林坛
“我也真的只是去碰运气而已。”王妃一边说着,一边剥着杏仁。
杏仁是晒过陈的,皮干而脆,她只肖手指一碾,就能露出米白的核,丢去小碗里头备着。
“我受伤时,”她抬了抬脖子,给我看那两圈疤痕,“得沈公照料才捡回一条命。从前夸沈公妙手,这回是得了许大夫的信,问我是否知道仙铃一事,我才想起当初醒时确也听到过铃响。仔细回忆,沈公也曾提过,我当时已经神思不再,身上冰凉,他摸着还有脉息,才硬着头皮一试,不想真的救回来了。当时我就追问过仙铃的去向,他打着哈哈就说忘了。”
我靠在枕上,替她捧着碗。揽月阁的床榻为了沈叙造得低,她说坐着不舒服,索性盘腿坐在地上,装食物的小碗就让我拿着,多少算我出了力。
醒魂铃的故事,我也从谷主那里听过,他对我的说辞也是一样,丢了。
“那……你带来的那个,是真的么?”我问道。
她若有所思:
“应该是吧。收到沈叙的信只说你不大好,我还以为是和我一样需要养着……许大夫写信来,又附了许多仙铃相关的记述,都很详细,那天夜里我做了个噩梦,回想起了养伤时听到的沈公的自言自语。他先说想救的人没有救到,又说要把宝物留在‘这里’。那时我还在宫中,回想起这句话,还以为他要把仙铃存在宫中某处,费了好一番脑筋。后来又往回去想,想救的人嘛……沈大将军我是没见过,不过他们二人交好不是什么秘密,连家父也提过他们情同手足。据说沈将军殉身于火场,惨烈异常,我就寻思这句话若是指沈将军,那‘这里’就不可能是宫里。再往远了想,沈将军的遗骨传说找不回来,衣冠冢则在醴都城外的将军陵,要是沈公把仙铃留在那里,似乎也说得过去。”
杏仁剥完,她从我手里抽走碗去捣碎,养了有一阵了,我这样坐着和她说话,也不算吃力。
“反正我脚程快,跑一趟也容易,就去看了看。结果嘛,瞎猫碰死耗子,沈将军的灵位下面的盒子里就放着这个小东西。我拿过来,将就试了试,没想到真的就奏效了……”
我们一起看向掀了个缝的窗边,王妃捧来的那串铃比院门口挂着的更为精巧复杂,有一丝风过都能揉出空灵的响动,细密却并不扰人,像久远的故事娓娓道来,细听才解其中意味。
今日晴好,无风无音。
我有些难以启齿:
“那……当初你听到铃音时,是什么感觉……”
“啊?我都快死了,还能有什么感觉?”
她纳闷地看着我,手中的动作停了。
“嗯……就是比如有没有做梦……?”我不死心,追问道。
“哦,有啊,”她低头去,把碗中的杏仁捣得细细的,“梦到了很多再也见不到的故人,差点迷路在一片荒地,说不清,乱七八糟的,反正最后找到路了就是了……”
我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那样落寞的阴翳。
不过,或许,我们都借着这串铃铛的力量找到了回到尘世的路吧。
风铃“叮铃”一响,像是在为我作答。
王妃利索地站起来,半扶着我,把我塞回被子里:
“好啦,别琢磨那些有的没的了,你好好睡一会,我去给你做好吃的。”
看着她步子轻快,走去厨房,我也乖乖地开始酝酿睡意。
前天来了个颇为棘手的病人,沈叙一直在那边照看着。其实在我醒来时他提过想闭门歇上一段时间,安心照顾我养病,但我总觉得那样不行,沈叙也好,我也好,既然做了大夫,就该尽力做好大夫。不过没等我这样跟他讲清楚,立马有中毒的病患送来,除了他也没有旁人能治了,省了我劝解的劲。随后就由不得他了,又没人从旁协助,忙得不得了,以至于这段时日都是王妃在照看我。
再说王妃,虽然她把万里长路用“脚程快”三个字轻描淡写地带过,实际上必然是辛苦的,从她喝着药依然反复不愈的咳疾就能窥得一二。
咳疾最忌劳累和吹风,冬日里赶路,怕是两样都占全了,现下已经是沈叙换的第三幅药方了,还是偶尔漏一两声,譬如现在就能隔着墙听到。
也正是因为咳疾,不能让她勉强着回去,我凭着病人的特权,留她住到开春转暖。她也答应得爽快,甚至主动承担起了照顾我的重任。沈叙为我俩共同的任性头痛不已,自己又分身乏术,没个主意,最后实在拗不过,还是应了。王妃就这么留了下来,照看我的闲暇中,还借了医书去看,看不明白的就近问我,搞得我颇有些受宠若惊。
“肯定也学不精,不过知道总比不知道强,”说这话的时候,她正看着我吃饭,“照看你就当交换了。”
唯一的问题出在让她住哪。阿纤姐每回来看我,都语气小心地邀她下山去住药王殿的厢房或隐仙镇上的客栈,次次都被她用人多拘束得慌推拒。对身份地位概念模糊的我对此深信不疑,也认为揽月阁这样清静的地方再合适不过,直到某天未醒时听得她和沈叙的交谈,才咋舌于自己的无知。
“我现在只有这个腰牌,一交出去……你又不是不知道,按规州府官必得跪迎,安排一应事宜。我偷偷摸摸来,偷偷摸摸住下了人家才知道,这不得牵连人家吃罪?多不好。”
沈叙静了好久,末了,应当是默认了,因为当夜里他就腾出了后院里最内侧的屋给她。
一开始,不论是我、沈叙还是阿纤姐,都对这位理应用“娘娘”相称的高门贵女所说的“照看我”心怀疑虑,为此阿纤姐推掉了谷中所有事务,来我床边坐了整整两天,试图为她贴补。然而很快我们就发现大家都错了,王妃只用了一天熟悉地方,第二日便轻车熟路似在这里生活了数年。晨起为我擦身,午后看着我睡下,必要时,三餐都不必等沈叙准备,让他一天胜一天的不自在,乃至于与王妃共处一室都如坐针毡。
“王爷也需要娘娘如此操劳么?”我闲来无事,什么都想打听。
她对我向来诚恳:
“那倒不是,王爷不是个需要人照顾的,更别说在静城,他基本什么都能自己做。是从前我娘家有一小妹,与我不大一样,自小放在关内养得娇,大点接回家,总是生病。那时她总爱缠着我,半刻见不到我就要哭,所以也是我照顾着……”
想到彼时她与皇后娘娘的交谈,又听出她语气中对世事变迁的慨叹,我识趣地收了好奇心,休提前话。
这个年节就这么兵荒马乱地过了,除夕夜听着山下隐仙镇的炮仗声,我时睡时醒。王妃待在自己屋里,说是想早早休息,阿纤姐和沈叙两人各自占据床头和床尾,艰难地一起履行了陪我的义务。
临近开春,时气忽而暖了几日。我还不能下床,但看着明媚日光,心里也犯痒。我求了沈叙,得他首肯,由王妃抱到中庭廊下,坐着晒太阳。
“山下上来送信的小子才有趣,”王妃把自己的披风裹在我身上,此刻随意地往铺了木板的地上一躺,手中握着一封信,“见到我时先喊公子,走近了又喊小姐,我一说话,他抓耳挠腮,又改口叫夫人了。”
我脑海中已经浮现出了方且瑜迷惑而紧张的模样,多少有些好笑,毕竟眼前的王妃虽未完全妆饰,到底瞧着衣装都与寻常人不同。
“那是王爷的信么?”我瞧着她指间,好厚一沓。
她拆开来,抖出字迹各异的纸张:
“才不是,多半是些王爷管不到的细碎小事……”
说着,随便一翻:
“——比如这个,你还记得附子么?现在静城居民也可自由出城,他想到外头走一走。可是制作城外腰牌需得有姓有名,柳观说他从前的师父胡先生曾拒绝随他姓氏,只随意起了这个名,既然你姓沈,他自请也冠沈姓,想要我赐名……”
她把那张纸塞到我手里:
“我真的最怕赐名,自从我到静城,动不动就是这种事,他都认你当师父了,不如就你来吧。”
……这情形怎么好像似曾相识?
我舒口气,也不与她客气:
“沈叙曾经给一个养在谷中的孩子取名沈愿,那时他说有很多愿望,都得由自己来实现。我不知道现在他的愿望实现了多少,不过我越来越觉得,有愿景,有期望,也算得上一件幸事,所以不如就凑一块儿,叫沈望吧。”
“大恩不言谢,晚上想吃什么?”
她总能惹得我笑出声。
雪融冰消之前,另有一人造访。
持盈这回规规矩矩走了正门,向沈叙说明来意,才得以到中庭来看我。没寒暄几句,眼神总往王妃身上飘,她靠在廊下,莫名其妙地朝我递眼神。
“我慢慢养着总会好的,”我应下持盈的关怀,“所以……你找她有什么事?”
她看我指指王妃,脸上腾起一点红雾,声音低了好几阶:
“事……自然是没有事,我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哎……就是……”
王妃歪着头,对这番乱七八糟的回答表示迷惑。
“咳,”持盈清了清嗓子,走到她面前,“其实我本来想问,敲风剑的大名我仰慕已久,能否与您比试一场。不过前些日子我有幸摸到过现在的那把敲风剑……恐怕与您比试对您不公,所以虽然可惜,但也只能算了。”
王妃眨了眨眼:
“可惜什么?”
“可惜……宝剑消陨。您依旧保留旧剑之名,想必也是怀念的。”
听得此话,王妃忽然笑了,解下腰间佩剑,站起身来:
“难得你是懂剑的人,不与你试上两招,太辜负了。”
这下持盈更加局促了:
“那把剑……我的刀可软不下来,伤着您可就糟了。”
“这把剑确实不为见血而铸……不过……”
王妃走入中庭,拔剑时,雪光流映。
“休多闲话,试了再说。”
我抱腿坐着,不知该阻止还是任凭她们闹去,回头看到沈叙挪过来,便向他求援。
“反正没有病人住着,随她们吧,”他把灌好的手炉塞到我怀里,“你也闷了这么些日子,难得有新鲜事。”
说话间,那边已经有所动作,实打实的刀光剑影,在不大的院落中起起伏伏。
我当然是不懂的,靠着沈叙的肩,完完全全是在看热闹。慢慢的,却也看出些端倪。
不需要什么技巧和知识,因为眼前的情况一点也不胶着,纯粹是持盈锐攻而王妃退守,就如我曾经听到的那样,王妃的剑轻而细,完全不能作防身用,被横刀的重量和气势压得节节后退,红缨穗往院子深处的树下去了。
“若是受伤了可不好……”我忧心道。
沈叙先前在靠着我的额头感受体温,确认无恙后才往那边激烈的场面瞧,不一会就松快地笑了:
“不会的,你且看着吧。”
王妃被持盈压制着,几乎是毫无选择地攀上那棵最高大的枫树,两人上下对望,目光能擦出星点火花。
“您……”持盈开口,似乎想要劝和,然而正是在此一瞬,王妃一跃而下,惊得她举刀在前,护住面门。
我们这边看得清晰,王妃一改身形,寻了一低垂枝桠借力,抖落一冬积雪,让对手暂盲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