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样想着,回到了床榻边,立指抵掌,拥着刚刚诞生的稚嫩的力量,探听她的脉息。
有弱似蝶翅的触感回应他。
沈叙一个激灵,险些歪倒,他狼狈地调整着姿态,指尖却粘在沈卿卿的腕上。
那不是幻觉,他的手从不欺瞒自我。
沈卿卿的鼻息和体温都不复存在,但这轻且缓的脉搏,在絮絮诉说。
沈叙爬上榻,把沈卿卿摆在枕上,又替她拉开一床被子。
手臂越过她的头顶时,原本冰冷安静的身体突然暴起,沈卿卿的眼睛依然紧闭,双手却攥住他的臂膊,一开口,细密的小牙撕扯着她亲手包扎的绢布。
沈叙被吓了一跳,按住她的肩膀,试图唤醒她,然而只要拿开那只手臂,她就如失水的花朵般立即枯萎。
他思忖着,抚着沈卿卿的脸颊,最后一咬牙,扯下了包扎,把伤口喂到她嘴边。
沈卿卿的舌尖也是冷的,她吮着来不及结痂的伤口中涌出的鲜血,面目安详平和如殿上的神像。
片刻后,她恢复了死寂。
沈叙的背后已被冷汗濡湿,肉体的疼痛通通打包扔进角落,卿卿的状态更加令他战栗。血魂草不仅没有离开她的血脉,反而操控她成为了血的奴隶。
他俯身,贴了贴她的前额,用这份凉意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离开卧房之前,他还是为卿卿点起了炭盆,就好像她只是有些冷,仅此而已。
夜幕降临前,两只鸽子飞入雪中,在林间分道扬镳。
揽月阁沉寂了许久之后,终于重新接待病患。
昔日里的旧客自不必说,就是为着心安都想来诊一脉,更别提隐仙镇方圆百十里内那些突发意外的、急病暴起的、甚至中毒受伤的。
危重者还是会由山下的药铺借辆车送上去,不过赶车的换成了个年轻姑娘,她会在揽月阁的院门外摇了铃,然后直接把病患送入后院。
离开时,总是朝半开的门里瞧一眼,叹上一口不知名的气。
别人问起,她只说,许久不见沈大夫了。
若是把她往门里让,她则会摆摆手,解释一句药铺忙得紧,急着下山。
终究不会踏入揽月阁的大门一步。
熟客也会朝坐诊的沈大夫打听,他那个活泼可爱的小徒弟哪里去了?
大夫总是戴着面罩,一双明眸只有在听到这个问题时才会柔和地垂了睫,想必面罩下的嘴角也弯得明媚。
“她有出息,学成就不在我这留,出去自立门户了。”
这句话总能收获啧啧称赞,客气散去后,满屋寂寥。
沈大夫还是沈大夫,听脉问诊,开方煎药,一如既往,除了必要的医嘱和偶尔的寒暄,他连沉默寡言的特点都没有改变,纵有闲时,也端坐在椅上,手中书与卷,笔与墨,片刻不离,昏黄的灯总是亮到深夜,若有病患突然造访,就燃到天明。
许纤再次踏足此地时,皑皑白雪堆得厚厚的。
揽月阁的路无人打扫,积雪被来访的病患踩出潦草的一条冰道,灰扑扑的。
她停在门槛前,站在凛冽的山风里,看屋内黑袍黑发的大夫边写药方边与桌对面的老翁说话,声音低低,遇着重要的,就重复三遍以上。
这样亮的雪天里,他却好似与揽月阁的药柜投下的影融为一体,就剩下面罩上的半拉脸,苍白的触目惊心。
冬日黑的早,老翁被亲人接去后,再无旁人。沈叙在屋内,许纤在院中,一迈而平的门槛,状若天堑。
许纤盯着他,看他旁若无人地舒口气,解开束紧的袖口,换了套纸笔,絮絮写起来。袖口处耷拉着一块绢帕的角,凭她同为医者的锐目,那星点斑驳,是干涸的血迹。
“卿卿在屋里,”最终还是沈叙开了口,“你想看看她的话,直接进去就好。这么久都不来,她一定很想你。”
许纤忽略了这句话中暗暗埋藏的指责,反问了一句:
“你就想这样下去么?”
眸光一闪,沈叙抬头瞥了她一眼,拉下面罩,毫无血色的唇一开一合,字句都咬得恳切:
“这样是指哪样?我做我的大夫,给卿卿找解药,与以往有什么差别?”
她盯着眼前人,一旦舍去遮面,黑袍就把他衬得格外孱弱,深冬天气,他披了两件绒袍坐在那里,执笔的手还是止不住颤抖,凹陷的脸颊下,脖颈随着呼吸显出青筋。
许纤咬住了牙关:
“你这样,到底是为了卿卿还是为了你自己?”
“我没有为了任何人,”沈叙不为所动,提笔蘸墨,继续书写,“卿卿只是病了,我能治好她一次,就一定能治好她第二次。”
“你疯了……”在许纤没有注意到时,她的声音染上了哭腔,“你要把我的卿卿变成什么样的怪物啊……”
沈叙的笔尖一瞬都没有停下,他开口的语气仿佛劝告一个不懂事的顽童:
“许纤,卿卿就是卿卿,不属于你我。无论她是什么样,于我而言都只是生病了而已。我就在这里,给她治病,等她好起来,仅此而已。”
“她知道自己变成这样还被你强留于世,真的开心么?”眼泪一落下就被冻得冰凉,划过脸颊的感觉简直是利刃出鞘。
沈叙抿了抿唇:
“等她好起来,你自己问她罢。”
最后,许纤也没能说服自己踏过那道门槛。
空灵的铃声好像响在山谷里,声声相追,回音不绝。
铃声里有一个苍老的声音,似笑非笑,念叨着莫名其妙的话语。
“没想到这还能派上用场……唉……这样灵验的宝物在手……想救的人却是……”
烧灼感伴着窒息,把这个声音扭曲得有些难懂。
“就留在这儿吧……陪着你……”
癫狂的痛意收紧它的爪牙,脖颈处断裂的伤口发出嘶嗬的垂死声音。
静王妃惊醒于这个噩梦。
还未到静城,他们二人留宿于一间客栈。掌柜的极有眼色,把他们所住的整整一层客房都空着。
于是在这样安静的夜里,梦中人的声音散得格外慢。
她坐了起来,追着梦的碎片。
一边桌上简易的笼中宿着一只灰鸽,为这点扰它清梦的动静不满地“咕”了一声,又很快变回安静的一团。
“怎么了?做噩梦了?”片刻后,躺在一边的静王用气声问道。
见她不答,他忍不住追了一句:
“先躺下吧,坐着冷,白天才哭得伤神,一着凉怕是得病。”
这回得到的回答是肩上的两下轻拍。
他了然,从枕边找了条备着的毯子,摸索着抖落开,围在她肩上,之后默默地陪她坐着,听她的呼吸。
有些凝重,却并不慌乱。
她在思考,而不是害怕。
识得此间,静王也舒散心肠,尽量往她的方向靠了靠,预备着她需要一个肩膀。
他们曾经相互支持着度过了无数这样的夜晚,所以他既不焦虑也不心急,一颗心都交付给那缕鼻息。
直到她猛地吸了口气,抽身下床。
“我得回趟醴都……”听声音,她是在更衣,这回出门她只带了几身素袍,因而没有钗环的脆响,与平时相比,略显沉闷,“然后……唉,总之,我走到哪都给你写信,好不好?”
“好。”静王曲起腿,让自己坐得更稳当些。
“抱歉,你先回去吧,”许是听到动静,王妃凑过来,为他立起一个枕垫,又引着他靠上去,“我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回去……有麻烦事的话……”
“没事的,”他接过话,“你放心去就好,城中事务有我呢。”
一个吻后,她随手从腕上撸下个镯子,塞到他手里。
体温交融,会心一笑。
“走了。”
这两个字惊醒了笼中鸟,羽翼欢腾。
脚步声远去了,门口又探出个头来,看到榻上的人靠坐着,才小心地开口问道:
“王爷?娘娘去哪里?”
“不知道。”他盘玩着手中的镯子,心绪不知落在何处。
“哎……”无愠也没想到这般回应,虚应一声,“奴伺候您躺下吧?”
“不必了,我自己能行,”静王答道,“屋子里有点闷,把窗开个缝吧。”
和冬日的冷气一起漫进来的,还有马蹄奔去的声响,在静夜里那么明显,足够他跟上好远。
明明是离别,他却笑得心满意足。
不必问她去哪,更无需问她归时,他盼一个想走就走,纵横四海的她,已经盼了十年。
手中的镯子被他捂暖了。他认出来,这只是新婚那日赠她的。
最后摩挲了一番这个环,他滑下枕垫,沉入梦海。
她自会捧着荣光与希望,去她想去的地方,赴她应赴之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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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叙子,要有走出去的勇气,也得有活下去的勇气鸭(*´I`*)
恭喜你!已经变成勇敢的人了!
and感谢【南坊有酒】和【青花鱼eachv838y35】的投喂!!么么叽!!
第176章 遥寄清潭畔
我走了好长好长的一段路。
一开始是一段漆黑的小道,没有光,也没有声音,我独自向前走着,一个行人也没有看到。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要去哪,但我总会听到前方有人喊我的名字。声音有些熟悉,但是想不起来属于谁。
后来,那个声音也疏了,偶尔响起时,我的心中总是不受控制地浮起眷恋。
那是……谁来着?
我经过了许多地方,景致各异,光怪陆离。有山有水,也有人和路过的瞬间看到的事,然而我与他们之中仿佛隔着琉璃的屏,彼此瞧不到、摸不着,都是倏忽而往的过客,谁也不曾留下星点痕迹。
就这样走着、走着,我竟也不知饥渴,不见疲惫,一路向前,不知奔着什么去,却坚定得像是在履行什么使命。
不晓得过了多久,天亮了起来,脚下的路也逐渐太高,走得颇有些吃力,但我还是向上攀着,总觉得下一步就能踏入一个熟悉的地方。
终于,路边出现了植物,团团草绒掬着三两灌木,可爱得紧。再走几步,踏上堆砌的石块,身边已是山林悠悠,勾起我不少童年的回忆。
我生长在这样的地方。
天放晴了,日光跃上树梢,又从枝叶上跳下,落在我肩,带我的目光打量四周。
这片安静的林中有和谐的乐章,是兽声、鸟鸣、是溪流潺潺,是新花萌动,是我最熟悉不过的,生命的脉动。
脚边溅来微凉,低头一看,清溪弃岸。
这里是……
通往揽月阁的山路。
想起这三字的一瞬间,我的双脚代替了意识,率先奔出去,我感受着干净的风捧起我的面庞,拂去细汗,心里反复咂摸着这三个字对我的意义。
我好像是该去哪里……
可是,去做什么呢?
小溪倏忽一拐,我跟着跳上石堆转去,眼前豁然洞开,曲径通幽。
眼前是一挂瀑布,欢泻而下,凿一方石潭,于末处拧成那股把我拽上来的溪流。
潭边石上,有二人席地而坐,持盅对饮。
我慢慢地走上前去。
飞溅的碎水连成薄雾,近到能听到他们的说话声时,我才看清二人眉目。
一人是白发老翁,佝偻着身子,膝上放一把琴,正为什么事笑得开怀,干枯的指掌按着弦,和出愉悦的嗡鸣。
我走上前去,对他行了一礼:
“谷主……阿爷。”
他住了笑,朝我招手,扶着我的后背,落座于他身边。
“来见见你的伯父。”
我恭谨地行礼,末了抬头,仔细端详起眼前人。
他面目俊朗,未到中年,尚有锐气。着一身重甲,玄色与金色交叠,织成复杂的纹样,腰间除一剑一符,只多配一只小巧的金狮,再无多饰。因他坐得端正,脊梁挺括,落在身后的一袭毛披也宽展,然而最惹我注目的,还是帽盔上引出的红缨,灼灼如火。
他一手扶在膝上,一手刚把酒盅送到唇边,被我打断,抬抬手应下这一礼,随后仰头将酒液一饮而尽。
没有言语,但我觉到了,他醇厚的目光一直落在我身上。
“自上回见你,可过了许久啦,”谷主新取了一个小杯,用潭水涮洗过,替我也斟了一杯递进手里,“你可还好么?”
酒未入喉,鼻尖却已经红了,酸涩酝酿在唇侧,往上一涌,就模糊了视线。
“我……”我小心调整着语气,试图不要带上哭腔,“我走过了很多路,见到了很多人,有好的也有不好的……我看到了许多秘密,了解了许多从前不曾明白的事……但是我也失去了许多东西……一切好像都和从前不一样了……”
我靠在他的肩上,恍然觉得,正是这条山溪边的小路,带着我走向了一场谁都未曾预料的天命。
“这不是挺好的么?”
谷主自斟自饮,时而敬一杯对面的人。他不曾说一个字,周身却好像萦绕着带着威压的光辉,让我不敢与他对视。
二人之间,却是如此默契,给我带来了一些并不陌生的遐思,就好像我亦拥有同样能够对饮畅谈之人。
山风猝起,颊边微冷,我抬起手背一抹,是我太没出息,无知觉间,泪已下襟。
哭就哭了,就着这点气劲,我埋在谷主的肩上,哭了个痛快。
他放下被子,一下下拍着我的背,一如儿时哄我入睡。宁和的气氛里,我不用眼也能感知到,他们两人正相视而笑。
“你长大了。”
这是我擦干眼泪后,他留在我耳边的话。
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没什么想否定的,只是有些困惑,原来蹒跚而来的我,也算得上成长了?
也许是吧。
有雪泥鸿爪般的回忆匆匆闪现,我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没有放过其中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我把他们和她们都原原本本地摆在这里,从秋叶华发到松竹辉映,从棋盘精巧到落花掺雪,往事佐酒,熬至微醺。
故事暂停时,他们都为我举了杯,我却总觉得……
还缺了一个人。
那一定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
穿袭而来的风送来一阵铃声,砸在耳边,戳入心隙。
我不由得直了身子,肩胛紧绷。
心澜攒动。
风愈劲,声愈紧,细密敲来,炸出碎痛。
我站了起来,带翻了自己的杯子,还没来得及碰一口的酒一泼既散,不知蒸到哪里去了。
他们停下动作来看我,风过了,弦声铮铮。
“我……”我伸手迎风,谢它带来最后一点追觅,拼成一个完整的我,“我该走了。我要回家,要去看我的病人,这铃声……我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