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定睛,原来那白衣乌帽人,是王妃娘娘。她把缰绳挽在臂上绕了几圈,控制着小青的步子,俨然四方寂世中唯一的行者,面雨雪,披风露,一身净彻。
的确,这样更好。
王妃行至楼下,忽然路边群人中摔出个影子,跪在马下,险些乱了步伐,遭踩踏之灾。
她勒马,问了声何事,脸色被丧仪带来的戚恻坠得麻木,露不出对这等小事的不快。
“娘娘,”此人恰好正在楼下,对话我听得一清二楚,“奴是遣散出来的宫女,原在皇后娘娘处做事……这是皇后娘娘托奴转交您的,娘娘还说,此生无缘,来生不必,愿娘娘,轻省自在。”
她跪得低低,碎发触着膝头,双手托呈的,是送别皇后娘娘那日我曾见过一瞬的短剑。
“你起来吧。”王妃待她站直,才接过那把剑,收入怀中。
为了赶上这一小小插曲落下的步伐,马蹄轻快半晌,却伴随着好长好长的一声叹息。
“她兵器很多嘛,那把也是好剑。”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伴着这句于今日不大相宜的调侃,从屋顶上翻下来,恰落在我身边。
沈叙的手收了手,护我护得更紧,随后才掀了伞沿。
积雨洒成幕,透着来人的面庞。
“你留下的东西,我送过来。”她提了提手中的东西,我的药箱和敲风剑一齐被送入屋子。
“沈大夫也在,”持盈点点头,和沈叙打了个招呼,“看来你也挺顺利。接下来呢?你们二位有什么打算?”
“你也顺利么?”虽然她人站在这里,多少也说明了些什么,但我还是想好奇一句。
“还行吧。”她耸了耸肩。
看来不是我该打听的事,我适时收了话:
“我们自然是要回隐仙谷……答应你的事当然不会反悔。”
此话一出,她微微地笑了起来,肃穆的气氛也随着这一笑漏失了几分。
送丧的队伍已经路过了这方客栈,持盈从我这里借过一把纸钱,也散去雨里。
“你也认识……皇后娘娘?”我迟疑着。
“不认得,”她利落地拍了拍手,抖落纸屑,“不过都是女子,凋零自应敬惜。”
后头迎上来的队伍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曲大人虽是兄长,到底也是臣子,仪仗少了一多半,牌上的名字倒完整,“文悫公”后,写刻下了他的名字:
“曲昭”。
沈叙挂念着我的身上的毒,无心盘桓,丧仪毕就赶着要收拾行装,我当然不舍得他一个人忙活,又劝不动他多歇几日,只好加入。
本也没几样东西,唯一值得在意的也不过是王妃的剑,我照着前日里她留的地址送过去,闲聊两句,也就罢了。她和王爷也打算尽早回城,自不多话。
第二日起了个大早,帮着沈叙盥洗。生怕请的车夫等急了,我率先拿着两个药箱冲下楼去,谁知这天刚亮的时辰,客栈门口竟然堆满了人,好半天才被我钻出个缝,奔车而去。
安顿好行李,又嘱咐了车夫沈叙身体不便,烦请他多等等。他应了我才安心,有那个气力去打听无干事况,随手拐了拐身边的人,问一句:
“这是出什么事啦?”
他斜我一眼,表情很是嫌弃,朝街对面扬下巴:
“这不前头着火了?”
我一扭头,果然在楼后看到黑烟滚滚,不算远,但也不多近,感受不到什么热,弥散的干焦味也被潮气冲得淡,一不留神就忽略掉了。
我叹口闲气:
“可有人伤着了?我……”
那人打量我一眼:
“那是曲相府,没人住了。”
我像被喂了一口熬得极浓的药汤,苦味冲上头顶,混烫滚过喉头,很久都开不了口。
待沈叙收拾停当被我背上车,大火扑灭,围观的人也都散了。偶尔飘过来两片叹息,也都模糊得如云如梦。
出城去的路上,我掀起窗帘,回头探望,大火灭后,余温蒸腾,举着初升的光团,昭阳凌烟。
难得,晴好天。
“曲大人走了,娘娘也走了,府邸竟都烧了……走得真干净啊……”
带着啜泣的叹惋,在我放下纱帘之前飞进来。
沈叙挪了过来,送我一弯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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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非真梅,雪非真雪。
这俩人啊,唉:-(
第174章 江湖归不晚
相比波澜壮阔的去途,归路乏善可陈,说不上赶路,到底也没有游玩的兴致。除了每月十六日固定停留,其余一概行于途中。我早已习惯了白眼与嫌恶,甚至能做到不以为意、置若罔闻,只对偶然闪现的善意热烈回馈,这一路走得毫无负累,心平气和。
大半秋日就这么压在车轮下过去,重新看到道边那刻了字的巨石时,谷中已是一片萧瑟。
山风频来,迎我如故。
车夫听说从山径即可直往后头的隐仙镇,无需绕路,自然不介意多捎我们一段。在久违的揽月阁门口,我跳下车来,第一眼就看到栏边站得笔直的人影。
阿纤姐换下了水青衣裙,竟和从前谷主一样,裹一条长长的黑袍。她容颜未减,青丝依旧,整个人却黯淡了不少。
我愣着,忘了回身接沈叙,还好他伤好得差不多,自己一番努力,也算安全到了地上。
“你们回来了,”她这句话是说给我们二人,眼睛却看着沈叙,“先歇一两日再说?”
“今日天色还早。”沈叙不愠不火,语气平常,这句话却是实打实地顶了回去。
……熟悉的火药味又来了……
“卿卿舟车劳顿,这才刚回来,你一点时间都不留给她?”更熟悉的是,明明是我的事,却没人来问我一句……
沈叙似乎感觉到了我的不悦,朝我这瞟了一眼,不再回话,推开院门自己进去了。
“姐,”我迎上前去抱住她,“我们这一路不就是为了解药么?有什么事都等我病好了再说也不迟呀……我不想再让你们多担心了,解毒越早越好。”
这番话说得她软了身子,直把我抱得紧,话音越来越弱:
“我是太想你了……我听说你们并未拿到有把握的解药……我……我也怕……”
这样想来,我反而成了最不怕的那一个。
“我会没事的。”劝慰到最后,只能这样给个自己都没什么把握的承诺。
虽然我极力相邀,阿纤姐终究没有留下,在院门外与我道了别。
“山下事多……你与沈叙一起我没什么不放心的,”她侧着身,这个角度看去,嘴角微微下垂,果然岁月不曾轻饶任何一人,“我还会来看你的……一定常来……”
害怕令人逃避,我懂得,也无意强求,抚她的背后,替她祈一点心安。
目送阿纤姐下山后,我闪进院子,药圃凋敝了大半,来年春怕是有的忙了。
加快脚步跑进大堂,沈叙已经点好药炉,瓶瓶罐罐一应俱全。
我瞅着室内窗明几净,纤尘不染,有些不可置信:
“你已经打扫完了?”
沈叙蹙眉,满脸无奈:
“太高看我了,许纤来收拾的。”
也……也是。
我讪讪地坐到他身边,等水沸起。一红一白两朵小花被我们二人的血液滋养得娇嫩,都在瓶中,搁在一边。
“你去床上吧,”他伸手去探探水汽,试着温度,“我煎好了端过去。”
我被热熏了眼眶,流出一丝不舍来:
“我想待在你身边。”
沈叙想了想,熄了火,收了花,示意我垫个帕子拿药罐,自己则拖着药炉往卧房挪。
“平时不在卧房熬药,是觉得药味散不出去,眼下还是你要紧些。”
我跟着他,为回到熟稔的规矩里感到奇妙的喜悦。
沈叙为我煎药,我也不闲着,自个另起了炉子,煮一壶放糖的甜茶,预备着漱口用。
“你说那药苦么?”手头是忙着,我的眼睛却一直跟着沈叙,没来由的不舍攫住了我,只想看着他,听他说话,什么都好,所以漫天找着话题。
他手执骨刃,冷光抹过,殷红的液体簌簌而落。
我适时接过那段伤痕遍布的手臂,为他包上干净的帕子。
“真希望以后都不用痛了……”摸着凹凸不平的小臂,我由衷地叹道。
是在说他,也是在说自己。
沈叙抽走了手臂,放下衣袖:
“很快就好了……你倒杯茶先去坐着吧,苦的话,我这里还有糖。”
茶碗搁在床头,我抱着腿靠进枕垫。
阿纤姐打开了我们走时收好的铺盖,还另外添了两个软垫,靠上去软绒绒暖洋洋的,一闻便知,新晒不久。
奇事看多了就不感兴趣了,煎药的过程与我之前所见没什么不同,连那红到发黑的血魂草都溶得干净,药汤清亮,药渣都没滤出星点。
沈叙捧给我,与无数个月圆之夜一模一样。
指尖被碗底烫得针扎样痛,我把它捧到嘴角,却犹豫了。
“怎么了?”沈叙看我停下动作,关切问道。
我该回答什么呢?
这一路太难太险,我好像忘了惧怕二字如何书写,只知涌浪拍向我,不躲就得跃上潮头,于是彳亍至此,竟然在最后的一碗汤药之前,恍惚地忆起千头万绪,犯了难。
原来不是不怕啊。
见我不答,沈叙避着伤侧,斜过身子往榻上爬。
手里端着东西,他不敢扰我,分了一点力在我身上以免倾倒,声音就落在我的耳畔:
“不敢喝的话,我陪你好了。”
此句说完,他小心地靠住我,空出一只手来,接过为难我的汤药,递到我嘴边,眼中晶亮:
“世说嫁娶有合卺之礼,如今已多用杯盏。我欠着你诸多典仪,愧疚诸多,眼下却不怕说一句,心中早已待你如妻。不过到底没有问过你,不如今日就这一杯,若你情愿,待你饮后,我再补茶,就算同杯共饮,礼成事毕,如何?”
沈叙的耳根红着,嘴边勉强撑起一丝玩笑。
“你这……是不是有些太简陋了?”
听我调侃,沈叙彻底红了耳廓,一时支支吾吾,吐不出半个字来。
我心里松快,就着他的手,饮完满杯。
“快啊,”我催道,“你愣着干嘛?”
他急忙从床头拿起那杯甜茶,兑进空杯,洒出的茶水湿了衣袖也不管,一饮而尽。
这下好了,连他的脸颊都鲜艳欲滴,要不是那是我亲手煮的茶,怕是以为我灌他烈酒呢。
痛意从心口始,轰隆隆碾过全身,眼前愈来愈黑了。
我还没来得及夸他好看呢。
心里念着,身上却由不得自己了,意识缓缓抽剥,我沉入了冰冷的阴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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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不小心睡过去了……今天补两章)
快完了快完了
第175章 舟楫横微澜
沈叙把沈卿卿环在怀里。
预备着要躺下,所以女孩卸了玉簪,长发还带着长时间盘起压出的微卷,摸上去又软又暖。
不过很快就冷了下去。
沈卿卿歪倒在他的肩头,呼吸声与他哀告般的呼喊纠缠在一起,然后一同熄了。
他先是觉得烦躁。
从沉默的初见到失措的受伤,再到沉心医术、寻得一息之机,他从躺卧着寻她的小影,终于走到了如今能大胆拥她入怀。
他自问尽力了。
然而世事湍湍,稀薄人命,似乎并不是一介残躯尽力就能扭转。
就如同烟海般的医典脉案在笔头淌过,他的眼和指尖,一样敏锐,不会放过分毫病患疾痛。
珍之重之的女孩倒在怀里时,他却依然和咿呀赤子没有区别,只会用破碎的声调缝补出她的名字,就好像这样的呼喊能够引起她的恻隐之心,放他一马,多在他身边停留半刻。
无用。
随后浮上来的痒意则是好笑。
他固执地抱着沈卿卿,尽管那具身体已经渐渐变凉。他挤狠了眉,但一滴泪都不曾光顾,唇边忍不住向上扬起,弧度疯癫到让他自己都惊恐无比
原来伤口溃烂到底,能有大厦一瞬倾颓一般的爽利。
他抱着她,试图让自己的体温能渗进去一点点,就像曾经她无数次对他做的那样。
无果。
长别重逢的小楼还存着无数来不及藏好的回忆,他只肖在这里坐半刻,脑海里就充满了沈卿卿的声音和味道。
沤珠槿艳。
更好笑的是,他所能感到的碎裂般的疼痛并非来自胸口,而是来自一双早已消逝殆尽的双腿。它们如此活泼,于锐器上不停舞动,把痛感毫无保留地安在他身上。
他垂着睫,恰好能看到,一双裤管翻折起来,压在腰带下,利落得要命。
可是它们疼得如此诚实,与他第一次睁开双眼看到血肉模糊的下身时一模一样。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带着喑哑的窒息,淋漓开怀。
没有重心的身体搭着另一个人的重量,在抽搐中翻成未系之舟,他任凭自己倒下,爱人就伏在胸口。
多好笑,他曾经失去,也曾经拥有,他未被失去禁锢,也挣扎着为拥有献出一切,到最后,失去的还能用痛楚嘲笑他的异想天开,拥有的却带着他的爱与誓言零落于怀中。
眸光一转,他看向窗外。
隐仙谷的初雪来的这样早,这样急,和沈叙所拥有的山中楼阁固锁的小小世界一样,片刻之间,叫人满鬓沧桑。
沈叙颤抖着坐了起来,把自己放到地上。疼痛绊着他,把手掌与残余肢体组成的步伐切碎。
揽月阁的窗已经很迁就他的高度,然而推开它还是废了他九牛二虎之力,最终撑着窗台,一挣身体,才推出一个能伸出手的缝隙。
风灌进来,将一片雪花带到他掌心,一瞬融水。
原来失去挚爱时,天地万物都会为他哭泣,而他自己,懵然不知。
又几片雪跃进来,化点点淡渍,山风哭嚎,这半页窗,就是林野中唯一的暖处。
沈叙环顾四周,揽月阁与他初来时几乎没有两样,此刻惊觉,他在这里度过的十多年,就是一生。出走万里,浮沉半世,归来时,一切如初,所牵所念,都是虚妄。
——怎么会呢?
他摘掉手套,捧着胸口,银线勾绣之下,搏动有力。
他和卿卿一起走过了万水千山,看遍了四季冷暖,她的每朵笑、每滴泪,都珍藏得好好的。
怎么会是虚妄?
沈卿卿早就不是执念了,她选择了他,选择了揽月阁,她是实实在在存在于他的过往的,她是他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