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悄悄地深吸了一口气,以为没人发觉。
然这殿中的人哪个不敏锐到极致,李鄢从始至终都没有言语,这时却微微侧过身轻声问道:“还疼吗?”
“不疼。”施施眨眨眼睛,心中倏然沉静了许多。
张贤妃言辞简练,不久便离开了,她虽容色憔悴,步履却极是沉稳。
“别怕。”李鄢摩挲着玉扳指,像是窥破了她的心思:“除了她,不会有人知道的。”
施施跟着他站了起来,他的身形高挑瘦削,长身玉立,连脖颈都似霜雪般白皙:“此事便到此为止了,见到你萧贵妃自会明白如何处理。”
她睁大眼睛,往回想才明晰方才为何他要让萧贵妃苦等,为何要让她一起见客。
李鄢的嗓音凉薄,缓声说道:“至于仇怨,慢慢来报就是。”
可实际上施施并未完全明白,她一直懵懂地活着,即便经历了梦魇中的事她还是天真得过头,她只知道觊觎她美色的太孙是始作俑者,而未婚夫薛允将她送上太孙的床榻,却从未细想过到底是谁在背后助推波澜。
或许她不是没有想过,她只是不敢去想。
继母将她教养得和柔稚弱,像菟丝子一样必须要依附着旁人才能活。
连她的精神世界都是一片虚无,施施从未想过自己也能独立地去寻找答案,并且能找到正确的答案。
李鄢像是察觉她的迷惘,轻声说道:“好好想想,施施,谁能攫取最多的利益?”
“是太孙吗?”她迟疑地答道,“他喜欢我的容色,想要将我据为己有……”
梦魇中的情景不断地在施施的脑海里闪过,终年昏暗的宫室焚着香料,颓败的香气如噩梦般附着在她的身上。
“除了他呢?”李鄢继续问道,悉心地引着她的思绪向更深处走去。
“有些人不会去害你。”他的声音泛着些冷意,“但若是你坠入深井之中,他们定然会投下石头。”
他的语调有些漫不经心,却一针见血地点出了施施未曾多想过的那片空白。
涵元殿外日光明灿,春意盎然。
施施却被一阵刻骨的深寒所笼罩,她的脸色在瞬时变得苍白。
第十五章
施施几乎想要问他,七叔是怎么知道的?
但旋即她便想到,李鄢当年大抵也是这样走过来的。
太子薨逝后所有人都以为他是新储君的不二人选,可偏偏发生了那样的意外。
那时候他才十四岁,比她还要年幼。
失去母亲和亲族的庇护后,他亦是踩在尖刀上才一步步从绝境中走出……
这得多难。
“别怕,施施。”李鄢低声安抚道。
施施的指骨都泛着白,紧紧地拽住他的衣袖,就像溺水的人一般无望地抓住浮木。
她被养得太过柔弱,如孩子般天真烂漫。
善良自然是美德,但对于她这样处境危危的无宠贵女来说却是灾难,她至少需要学会自保,而不是一味地任人摆布。
李鄢换了个语调,尾音有些上挑:“有些事虽然听起来很残忍,却也只是这个样子了。”
施施睫羽颤动,许久才仰起头看他。
那双澄净的杏眸里氤氲着水雾,像将要引颈受戮的小鹿般无辜可怜。
她的身形太过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有那么一瞬间李鄢忽然不想再说下去。
施施还那么小。
十五岁的姑娘能懂什么,她这个年纪就应该在父母的疼宠下快活地玩乐,她该烦忧的事是明日穿哪身裙子,而不该是如何摆脱两个穷凶极恶的男人。
可她没有凭恃,也没有依仗。
长久以来都孤单地活着,或许将来还会孤单地死去。
只是想到那种可能,李鄢的心神便有些晃动,他的这颗心冷硬,除却对仇怨的执念外也就剩下这么一点牵挂了。
“下次给我写信不必那么隐晦。”他拂过施施的眼尾,温声说道。
暖软和煦的春风轻轻掠过,送来遥远的花香。
李鄢拈起她肩头的落花,“清誉算不得什么东西,但别给旁人送上泼脏水的机会。”
他的指尖摆弄着素白色的花瓣,神情带着些自己都未察觉的柔软。
“嗯。”施施带着鼻音小声地答道。
七叔到底是怎样发觉的呢?她觉得奇妙,在信里她只稍稍提了几句觉山寺的风光,说想要闲暇时再去看看。
她没有提宫宴的事,也没有提过太孙对她的觊觎。
他还因此特地回了趟宫,他应当是不喜欢入宫的吧……
施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依恋地抓着李鄢的衣袖,不过她也不必再说什么,他太敏锐,好像只是看她一眼就能察觉她的心思。
在他身边的时候,她不必烦忧言行,不必矜持小心。
哪怕洪水滔天,他亦能护她周全。
两人缓步走出涵元殿,李鄢送她上轿,顺道送了她一支令牌。
施施看向刻着“射生”二字的令牌,瞳孔倏然紧缩。
这是禁军的令牌吗?她心神震动,她只知道梦魇里李鄢是靠着射生军直接发动的宫变,却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控制的禁军。
施施赶快地看向令牌的背面,背面镌刻着四个小字,应当是一个官职名,但她不知道这是做什么的。
她对官衔知之甚少,连父亲的那些头衔都记不清楚。
她只是本能地认为这是很重要的物什,她见过各种奇珍异宝,却也是第一次收到这种烫手的礼物。
“不、不行。”施施急忙说道,“这不合适,七叔。”
李鄢低声道:“令牌而已。”
“上次觉山寺的事还未有结果,在外时可以出示一下。”他漫不经心地说道,“就当是我连累姑娘的一个补偿。”
施施反驳道:“不是七叔连累我,那日是我执意要去寻您的。”
微风撩起她额前的碎发,那张柔美的面容如盛放的梨花,皎洁清美,像会发光一样。
听到她的声音又富有活力起来,李鄢的心情也轻快许多。
真是神奇,同她一道时他好似也成了少年郎。
“快回去吧。”他的手指搭在手杖上,极轻声地说道。
日光之下,金冠泛着熠熠的辉光,但所有的光芒都不及他琉璃般的眼眸更为透彻明亮。
*
送走施施后李鄢径直带人去了紫极殿,太子正一脸焦灼地候在殿外,内侍轻声安抚道:“殿下无须担忧,陛下待太孙向来宽厚,不会多加苛责的。”
他低声唤道:“兄长。”
他越过丹墀,在众人的扈从下缓步走至太子的身侧,内侍与宫人都匆匆退了下去。
因为眼疾的缘故,雍王出行的阵仗总是格外大,皇帝甚至特许他在宫内也携着亲军走动。
在诸王中,楚王齐王是同胞兄弟,因此格外亲近。
除了这二位,稍有些亲情的便是太子与雍王了。
太子一见他过来,瞬间便喜笑颜开:“偃月,你怎么来了?”
李鄢生辰在下弦月那夜,因此小字偃月,不过很少有人知晓,更少有人会唤。
他不着痕迹地将太子的手拨开,“自然还是为许氏的事,这几日太孙可还安好?”
太子听他这话,眉头蹙得更厉害了,他轻叹道:“七弟不知,昨日我一个没看住,这混账又闯了大祸。”
李鄢故作关切地问道:“怎么了?”
太子压低声音:“昨夜贵妃寿宴,他竟与萧氏的一位族妹混在了一起,还偏偏叫人给撞见了……”
廊道中清风缕缕,一朵完整的梨花坠在李鄢的肩头,他抬手便拈了起来。
花瓣柔软,如同少女的柔荑。
他的神色微变,下意识地扣上了指间的玉扳指。
“若只是这样也便算了,纳入东宫就是,侧妃的位子还空着,也不算辱没她。”太子的声音更低,近乎是耳语了,“但今日我才知道,昨夜酒过三巡时父皇去了女眷的席间,曾向那姑娘多看了几眼。”
李鄢的手指微顿,他耳力极佳,太子将声音压得再低也能听得清楚。
“这样巧。”他轻声道。
皇帝已经苍老,但他仍对年轻的女子有着偏爱。
他贤德圣明的虚名之下,是一具颓败腐朽的躯壳,近年和乐升平,更是连回避都不肯了。
太子知晓他对情爱之事有着发乎本能的厌恶,因此讲得粗略。
“我听说有位极貌美的姑娘也在那一席,幸好离场得早……”他自顾自地说道,“也不知是不是提前得了信?说来也怪,父皇许久都未参与过这类宫宴,昨日怎会突然到场?”
李鄢偏过头望向他,浅色的眼瞳如寂寂的深湖般无波:“因为我来了。”
“萧贵妃的三十寿宴,到底要办得隆重些。”他漫不经心地说道,“父皇希望我能放下成见,与她为善,知晓我真的入宫后许是心中愉悦,便想要过来看看,萧贵妃一高兴也没想太多,那席人本是她为自家子弟备着的,大抵也没有料想到会出这种事。”
他的声音有些冰冷:“兄长明白了吗?”
话音落下时他手中的落花已被揉碎,零落在阶上。
两人皆站立在晦暗处,神情都显得有些郁郁。
“太孙若是被人算计也就算了,如果是他自己设计……”李鄢接着说道,“恐是免不了要被父皇猜忌。”
太子闭上眼睛,已有细纹的脸庞显得颇有几分迟暮之相。
其实他还未满四十,但这些年来因皇帝的疑忌整日活在忧虑之中,反倒看起来比皇帝还要年衰。
“阿月,这可如何是好?”太子有些急躁,紫极殿的殿门却又迟迟未开。
他是太子,是天下的未来主人,但也同样是位父亲,爱护孩子是他的天性。
况且,李越还是他的独子。
李鄢从前并不明白他对太孙的这份别样温柔,他总以为皇家是没有亲情的,不论是典籍中的记叙还是他自己的经历。
父杀子,子弑父,叔侄相残,兄弟阋墙,诸如此类的事比比皆是。
但遇上施施后他仿佛稍稍懂了一些,她待他的情谊就是无条件的,无论他做出什么事,在她眼里他都是她的好叔叔。
她永远都会信任他,依赖他。
李鄢浅笑了一下:“兄长还记得许氏吗?他或许能破这局,只是太孙的清誉要受些委屈。”
“他现今还不肯说出受谁指使。”他意有所指地暗示道,“二哥,谋逆事小,偷/□□大。”
第十六章
太子脸上的假面短暂地出现了一道裂痕,他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应了李鄢。
“也只能这样了。”他面露苦笑,艰涩地说道,“辛苦七弟。”
李鄢与他又随意地聊了一些,没候多久殿门便打开了。
他走出廊道,在众人的扈从下缓步踏入殿中。
与太孙擦肩而过时,他温和地向李越笑了一下,李越面色如常,眸中却闪动着些晦暗不明的情绪。
李鄢静默地进入殿中,舒展而从容地落座。
“父皇又在为什么事烦扰?”他轻声问道。
殿中的宫人与内侍都退了下去,皇帝没有掩饰面上的表情,但语气仍是温厚的:“不是什么大事。”
李鄢不喜听闻这些宫闱之事,连皇帝在他跟前也习惯性地简略言辞。
“许凭的事查的如何了?”皇帝捧起杯盏,缓声说道:“他可招了?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在天子脚下刺杀皇子。”
“没有。”李鄢神情漠然,仿佛说的并不是自己的事,“只是京兆尹那边有些别的发现。”
皇帝敛了敛衣襟,正色道:“哦?”
他一字一句地缓声说道:“说是儿臣在觉山寺遇刺时,太孙曾到过近旁的白云观,当日许氏也恰巧陪同左右。”
须臾,他不以为意地说道:“兴许只是巧合,年轻人都爱游赏。”
“若只是游赏,先前为何遮掩踪迹?”皇帝冷笑一声。
他的脸色有些难看:“本以为他是个安分的,没成想他父亲总算消停些时日,他又开始图谋。”
他对太子的不信任是昭然若揭的,早些年几度欲行废立,全赖萧贵妃与雍王的奥援才得以保全。
但对太孙,他一直十分疼爱。
皇帝愠怒道:“在金明台狎妓,在贵妃的寿宴上胡闹,他还想做什么?仗着朕的宠信,真当自己是异日之天子了!”
李鄢的双腿交叠在一起,执起杯盏轻抿:“父皇息怒。”
他说着让皇帝息怒,却连多一句劝慰的话都没有。
皇帝定了定,当即手书传召翰林学士。
李鄢陪在皇帝的身边,跟着翰林学士一起草拟过诏书后方才离宫。
日上中天,到这时他才泛起些倦意。
外间的梨花开得正好,缕缕的幽微清香飘入车驾中,让他沉寂如死水的心也荡起些微波。
颤动的花枝掠过帘子很偶然地折进了李鄢的掌心,他阖上眼眸许久,最终是将花枝留在了车驾中。
太子的近侍乔装打扮过,已经在雍王府焦急地等了半晌。
一见到他回来就急切地迎了上去,近侍谦恭地向他行礼:“参见殿下。”
“无须多礼。”李鄢摆了摆手。
他走进花厅,长衣掠过台阶,衣袂翻飞,如坠花般飘逸,带着几分神人般的仙气。
他的步履轻快,却比常人还要稳许多。
“陛下不会太为难太孙,审讯两轮大抵就结束了,只是在案子告结前禁足之事八成是躲不过的。”李鄢的手指轻扣在桌案上。
他低声说道:“兄长若是担忧,不妨帮帮臣弟,将行刺之人的幕后指使早些找出,也好为太孙洗清冤屈。”
语毕后他抬手去拿杯盏,却突然碰到了桌上的白釉瓷瓶。
瓶身没有一丝纹饰,胎体极薄,几乎是透着光,里面盛放了几枝素色的梨花,分明是纯白到无暇,却又潜藏着些娇艳之意。
方才在路上隔得远,未闻嗅得出香气这么浓郁。
李鄢轻声道:“换掉。”
雍王的性子漠然,连对常用的器物也没有多少温情。
近侍战战兢兢,府中的侍从却只是习以为常地将瓷瓶撤了下来。
待到香气散尽后,李鄢才继续说道:“至于萧氏那姑娘,还是由贵妃看着安排,兄长不必再多插手。”
“等太孙回来后告诉他,既是陛下看上的人,便没有转圜的余地。”他的声音渐渐冷下来,“这次能靠自泼污水躲过去,下次还能吗?”
李鄢最后道:“让他收收心思,都已成家,就莫要再招惹别的女子了。”
雍王的语气虽然严厉,近侍却松了口气,殿下说得没错,无论太孙犯下什么过错,雍王总能护得住太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