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居雪的心儿猛地一跳,下意识地迅速撤回了手,邵振洲的眸光,则是黯了黯。
这碰触的时间虽然非常短暂,那种畅快的颤栗感,还是快速掠过邵振洲的周身,他的视线不由再次扫过两人刚刚接触的手,莫名升出一种想把姑娘的小手再次抓起来,紧紧握在掌里的冲动……
至于夏居雪,她也好不到哪里去,耳根发烫,脸染红霞,盈白的月光下,那张带着几分胭脂色的小脸就像一颗挂在枝头的熟透红杏,诱人狠狠地去咬一口……
“咳——”
猝然察觉到自己生出来了什么鬼念头的邵振洲,下意识地掩饰性假假咳了一声,然后,主动打破了空气间的暧昧气氛,温声叮嘱夏居雪。
“那我就先回去了,汤你趁热喝,喝完早点睡,每天还要上工。”
夏居雪抿着唇,点了点头:“嗯!”
乡村的夜,晚风习习,原本高高挂在天幕中央的明月,已逐渐西沉,夜色已深。
以往这个时间段,夏居雪早和大多数社员一样,早早躺下休息了,但今晚,知青点屋里的煤油灯还在幽幽地亮着,给夜色增添了些许生气。
随意用木头打成的简易饭桌上,小桶样的手提饭盒,被打开了盖子,红的西红柿,白的蛋白,黄的蛋黄,翠的小葱,红黄相间,翠白相衬,色泽鲜艳,还没有尝,一阵甜甜的柔柔的有些温暖的醇香味儿,便断断续续地飘进了夏居雪的肺腑中……
而另一旁的夏居南,早已哒哒哒地跑去把碗和勺子拿了过来,塞到夏居雪的手里,迫不及待地催促了起来。
“姐姐快喝,邵大哥说了,今晚我们享了口福,也不能落下姐姐,所以特意给姐姐也做了这锅汤,然后我才知道,邵大哥这么厉害,还会做饭呢,嘻嘻嘻!”
夏居雪也不由地粲然一笑,摸了摸弟弟的脑袋瓜子,声音清亮如水。
“好,小南再去把自己的碗拿过来,我们一起喝!”
知青点里,姐弟俩其乐融融,而走在回家路上的邵振洲,抬头看了一眼东天边上的月亮,仿佛又看到了姑娘那张娇羞的嫩脸,然后,莫名地就想到了部队里对男女军人谈恋爱的那条规定。
“不得到黑暗的犄角旮旯。”
彼时,还是光棍汉的邵振洲,对这条规定感触不深,这会儿,总算有了几分切身体会。
身为“钢铁洪流”中的一人,纪律性自不用说,但面对爱情的火花时,有时候,再是钢筋铁骨的大男人,也难免有些蠢蠢欲动,月亮光下尚且如此,更不用说黑暗的犄角旮旯了,咳咳咳!
然后,邵振洲在今天晚上,第二次想到了他的结婚审批材料,也不知道还有多少天才能邮寄过来……
*
部队政审虽然严格,但只要对方不是什么地富反坏右,直系亲属中也没有判刑的,组织经过调查,都会盖戳同意。
而邵振洲心心念念的这份材料,再经过了一道道程序后,终于跨越千山万水而来,此时,月湾队的麦地田里,整片整片的麦子一日黄似一日,十里麦浪十里香。
邵长弓在和几个队干部及老把式们在一番商量后,在某天出工时郑重宣布:“再过几天,麦子就要开镰了,都说蚕老一时,麦熟一晌,还是老样子,所有人的镰刀,都给准备起来,明天开始,先把石头坳那边靠近村头的六亩田割了,打麦场!”
邵长弓嘴里所谓“打麦场”,是割麦前的准备工作,就是选一块大小合适且特别平整的麦田,先把那里的麦子收割了,腾出空地来,再用锄头、耙子把翻土、推平,泼上水打湿场面,再撒上一些碎麦秆,待水完全渗入后,再用碌碡反复碾压,直到麦场完全平整瓷实。
然后,整个生产队“过麦”期间收的麦子,都会被拉到这块整饬出来的专属麦场上,垛成麦垛,等待打场。
五月开镰割麦,算是“三夏”“三抢”中的重要工作之一,从县里到大队,各级管理部门都非常重视,年年都会提前对各项工作进行安排部署,而这天,刚从大队开完会回来的邵长弓,就捏着邵振洲的那封部队来信。
此时的邵振洲,正和队里几个壮劳力在石头坳那片麦地里,合力拉着碌碡,“吱吱吱”地平场地,这也是门力气活和技术活,需要不停地来回浇水、晒干和压实一个星期左右,以保证场面平整、瓷实,否则打场时麦子嵌进土里,损失就大了。
老话说,“麦熟天,爷儿如焰”,这两天,天气又干又热,头顶上火焰般的日头,炙烤着邵振洲他们,虽然他们都戴着草帽,依然被烤得满面通红,汗流浃背,满脸喜色的邵长弓,就是这个时候过来的,随即,扯着嗓门朝邵振洲大声招呼起来。
“振洲,你的信!部队来的!”
正在炎炎烈日下挥汗如雨的邵振洲:!!!
不用猜,这肯定是结婚申请批下来了!
而一边同样满头大汗气喘如牛的陆朝民,闻言也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哈地朝邵振洲大笑了起来,蹙起鼻子,高扬着眉梢,打趣他:“嘿,瞧你这样子,咋滴,要娶媳妇了,高兴得傻了?”
陆朝民的话,引来麦场上一阵轰鸣大笑,所有人都停了下来,挤眉弄眼地看着邵振洲从邵长弓手里接过信,一阵怂恿。
“振洲哥,快拆开看看,是不是你的结婚申请过了?”
“那还用问,肯定是啰,振洲,快当新郎倌了,瞧你这脸上美气得哟,哈哈哈!”
就是邵长弓也拍着他的肩膀,一脸笑意:“都说好事宜早不宜迟,趁着还没开镰割麦,你明天赶紧的带着小夏知青去把结婚证扯了,队里先把你们的喜事儿给办了,再热热闹闹地开镰收麦!”
邵振洲唇角上扬,宽大的草帽下,一双眼睛比天上的日头还要明亮,脸上的笑就像傍晚时家家户户升腾起的炊烟般,在天空里袅袅升起,久久不散,内心里更是一阵火热和滚烫。
“好!”他对着邵长弓干脆地点了点头。
随着队里不知谁家的公鸡在墙头上引颈发出第一声长鸣,村子里很快陆续响起了公鸡此起彼伏的打鸣声,太阳也从山的那头,缓缓升起,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夏居南吃过早饭,已经蹦蹦跳跳地和囍娃儿及队里的同龄孩子上学去了,今天的夏居雪没有出工,而是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有些发呆。
今天,她就要和邵振洲去公社领证了,从此以后,她的身边,就会多出一个男人,就像父亲身边有母亲,母亲身边有父亲那般,想到夫妻间的同床共枕,夏居雪的脸不由又染上了一层红霞,镜子里的那个人,刹那间就娇艳欲滴得就像这个时节漫山盛开的映山红。
同样把自己从头到脚拾掇了一遍,怀揣着满心的期待和激动等在知青点门外的邵振洲,看到的就是如此娇艳而鲜嫩的夏居雪。
姑娘的脸蛋儿整洁光滑,白里透红,眉毛似乎被修过了,两道长长的水湾眉,让她看起来温婉而柔情,头上还斜斜地别了一个小小的墨绿色蝴蝶发夹,身上是一件水红色的格子衬衣,小方领,木耳袖,下身一件黑长裤,从上到下,好看得让人呼吸不由一窒。
姑娘踏着清晨和煦的阳光,款款向他走来,一步一步,就像踏在他的心尖尖上,邵振洲仿佛听到了心脏急速的跳动声……
夏居雪迎着邵振洲逡巡的目光,莫名地有些拘谨起来,讷讷道:“怎么了?我穿这样,是不是不太合适?我想着,你说要去拍张合影照,所以……要不,我去换一身更朴素的?”
“不,不用,你这样,很好看,没有什么问题!”
邵振洲声音低沉,目光灼灼,心里想着,真要说有问题,那唯一的问题就是,让他对明天的正式迎亲,更加期待了!
第33章 婚嫁(一)
就像这年月孩子们的歌谣里唱的:“星星明, 来日晴;星星繁,大晴天”,昨夜满天繁星, 今天的确是个明朗朗的大晴天。
也是个邵振洲和夏居雪娶嫁的好日子。
红彤彤的太阳光,照得山野金一块、绿一块的,那点缀在山间、草丛里的小花小朵, 也开得正好,还有那喜鹊一大早就飞到树梢上, “喳喳喳喳”的叫得欢快, 用妇女队长杨杏花给夏居雪开脸时的话来说——
“应景!好兆头!”
邵振洲和夏居雪的婚礼, 虽然遵从“婚事简办”的时代风尚, 没有响器, 没有批红, 也没有花轿, 但还是热闹而喜庆,月湾队的社员们, 除了在坝场上帮忙砌灶生火、抬桌摆凳整治席面的人,好些人都跑了出来看热闹。
“呵,看新嫁娘啰,看新嫁娘啰——”
小娃儿是最兴奋的,一边如飓风般在后头呼啦啦地跟着跑,嘴里还兴奋地喊着话, 一边拿眼瞅着举着红黄蓝三面旗(分别代表: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在前头当开路先锋的夏居南三人,满心的羡慕与嫉妒。
也不怪他们眼气, 这年月, 孩子们基本上都是“拣哥哥姐姐的破烂、吃弟弟妹妹的剩饭”,很多人长到十岁, 连件新衣服都没能捞到过。
这三人倒好,哦,不对,剔除夏居南,人家毕竟是小舅子,自家人,捞到身新衣服也情有可原,倒是囍娃儿和陆文升,就当回“小旗手”,就得了一套崭崭新的“白金蓝”,让人不想羡慕都难。
而大姑娘小媳妇们,则是把包含着各种情绪的目光,全都抛洒在了夏居雪身上,心里同样各种滋味泛滥杂陈,酸甜苦辣,冷的热的,样样都有。
今天作为新嫁娘的夏居雪,略略描了眉擦了粉,乡下土法的那种,头上昨天戴的墨绿色发夹,也变成了一朵红色的绢花,同样是公社供销社出品,穿的也是邵振洲给买的布料做的新嫁衣,同样的红色上衣,黑色裤子,依然是公社缝纫组的手艺,“朴素”有余,至于好看,也就那样了。
尤其是跟她昨天那一身,更是不能比。
但即便如此,夏居雪仍凭借着自身非常能打的颜值,硬是把这一身装扮出了让人眼前一亮的效果,就像开在树上的那朵最美的桃红,引得众人嗅着芳香驻足观望,看了一眼,还想再看第二眼。
至于邵振洲,依然是一身四个兜兜、两面红旗的军装,却不是那身洗得有些发白的旧军装,而是他带回来的另一身新军装,翠绿,挺括,衬得人更是分外精神,一副冬夏常青压不垮的青松模样。
人群里,和范婆子不大对付的曹婆子,乜斜了眼身边眼里带钩腮上痉挛的钱红兰,嘴皮子一撇,又故意夸起夏居雪来。
“这老话说得好,这人啊,命里米多米少都是有数的,命里只有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有的人就算在农村落了窝,那福气啊,也是别人眼红不来的。”
钱红兰:这烦人的糟老婆子!
邵振洲的家距离知青点,也就是那么一条几百米的道,所以,在设定路线时,就定好了从知青点出来后,不是顺着路直接往回走,而是绕着月湾溪一圈后,再跨过一座小桥,穿过一片小竹林,最后再沿着山脚,拐回邵振洲家。
按照本地说法,这叫过山、过水、过箐、过桥,预示着夫妻二人风风雨雨,同甘共苦。
而这会儿,迎亲队伍就来到了小桥边,夏居南他们仨已经挥舞着红旗,欢欢喜喜地过了桥,到了邵振洲夏居雪他们要过桥时,却被邵振国他们这群专爱凑热闹的起哄起来。
“新郎官,背新娘过桥嘛!”
“对头,振洲哥,这还没洞房花烛呢,腿可不能软啰!”
“哈哈哈——”
一阵嬉闹后,夏居雪的脸更是红艳艳如那最是饱满多汁的水蜜桃,而这几天没少沉着脸叫这些臭小子“滚蛋”的邵振洲,对于这番起哄,却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悦,而是随着他们的起哄声,从善如流地蹲了下来,然后偏过脑袋,笑吟吟地看向夏居雪,眼眸里似有千万颗星星在闪烁。
“上来,我背你。”他朗朗地道。
夏居雪长到20岁,这是第一次被除了父亲之外的另一个男人背,男人肩膀宽阔,身体有力,脚步稳健,往日里总是挺得直直的腰板,因为背着她的缘故,微微往前倾,就在踏上小木桥的一刹那,在一片嬉闹欢笑声中,她听到男人醇厚有力的保证声。
“别怕,我不会摔了你的!”
这一刻,夏居雪的眼眶,忽然就不争气地潮润了起来,爸爸,妈妈,你们看到了吗,今天,你们的女儿,结婚了呢!
虽然,这里的日子又苦又累,生活条件远远比不上省城,但,我会努力经营好这场婚姻,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弟弟,也会尽我所能,照顾这个已经成为我丈夫的大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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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振洲在这场婚礼上的酒水,也颇有一番花费。
先是从陆大娘家买了头大肥猪,一半交到公社食品站,一半拿来当席面,再从生产队鱼塘里买了几十斤活蹦乱跳的大链鱼,准备了十来斤山芋干白酒和几斤糖果,又用从邵长弓处得的“烟票”买了几包白河桥烟,这主要是拿来招待大队干部的,如此,才算齐活。
邵振洲携着夏居雪,满脸喜悦地向众人敬酒,并难得地说起了俏皮话:“今天是我和夏居雪同志结婚的大好日子,我们略备水酒,和大家伙聚在一起热闹一下,有酒量的人就多喝一点,当然。大家伙尽兴就行,可不能影响下午劳动出勤呀,要不然,长弓叔该责怪我了!”
“哈哈哈——”
坝场上,一阵又一阵的嬉笑声喧嚣尘上,大人们笑得开心,孩子们笑得更加开心,嗷嗷嗷,肉肉啊肉肉,他们来了,要是振洲哥/叔天天结婚,那就好了呜呜呜!
很多年后,邵振洲已经和夏居雪儿女双全,但回想起往事,回想到人生中这重要的一天,依然会诸多感慨——
他默默在心里喜欢了多年的姑娘啊,终于在这一天,这众人的见证和祝福下,成为了他的媳妇儿,以后,还会成为他孩子的妈,他孙子孙女的婆婆,然后,和他一起互相搀扶着,慢慢变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