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门声响起的时候, 他面前正放着画满了各种曲线的A4纸, 数字密密麻麻。
坐在这个位置，总需要做很多很多的决策, 从进入安行开始，纪曜日常要面对最多的，就是抉择。
一些战略性的决策。
每一个决策都需要大量数据的支持, 需要更深远的眼光, 还要思考敌方的策略并预想各种后果。
商城风起云涌，时刻都有可能会变天，若是不深思熟虑，必定会出岔子。
最开始接触的时候, 也不是没有放过错, 也从错误里长了教训, 总结出更多东西，于是, 纪曜早已习惯了理智, 习惯了时时刻刻把自己的思考和深度拉到很长的长度。
不管是在哪个层面，看到选项的那瞬间, 他脑中可能就已经开始分析利与弊, 以及，很多年之后的结果。
“请进。”猜到了是谁，纪曜头也没抬到。
门被推开, 又被轻轻关上，他手拿着笔，目光始终落在纸上。
“哥。”纪叙在沉重的红木桌前站定，垂眸看着对面的人。
纪曜有些漫不经心，“回来了？”
“嗯。”纪叙低低应了声，而后拉开椅子坐下，“哥，我听爷爷说避暑山庄要被卖了。”
闻言，纪曜勾了下嘴角，笔在数据上点了两下，将错误的数据划掉，低嘲：“那你消息还挺灵通的。”
都这么久之前的事情了，现在才知道。
“但我昨天又听说，山庄已经被人斥巨资抢走了，本来要翻新大改的计划也腹死胎中，哥，我们要抢吗？”
抢？
买主是谁，他不信纪叙不知道。
纪曜脸上的笑容微不可察地顿了顿，浅浅往上的嘴角慢慢拉直。
他终于抬头看向纪叙，薄唇紧抿，面无表情，声音冷淡，“你回来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些？”
他鲜少以这种冷漠的态度和纪叙说话。
纪叙对他的行动了如指掌，王晰功不可没，两人暗地里做的那些小动作纪曜不是不知道，但他选择闭眼，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可就算心知肚明，并不代表他能纵容自己的弟弟在他面前一次又一次地提起，并擅自为他做决定，还干涉他的决定和私生活，触及他那些并不想让人知道、只想藏在心中的秘密。
有些事可以知道，但是不能说出来。
纪叙看着纪曜眉宇间的薄怒，知道是他之前刻意让沈梵梵去公寓的事惹他哥不开心了。
但比较之前的情绪内敛的温和冷静，他更喜欢眼前会对他生气的男人。
会生气，就说明情绪有了缺口，一个能出来就能进去的缺口。
“不是，只是顺便聊聊。”纪叙摇头，而后从文件包里拿出一份厚厚的文件推到纪曜的面前，“哥，我这两天离开是为了一个新项目。”
纪曜抬眸扫了一眼，“智能轮椅”、“沈擎智能”等字样钻入眼中，他眼神暗了暗，握着笔的手不自觉发紧，在纸上划了一下。
纪叙移开了视线，垂眸看去，纪曜手下的A4 纸上一行一行的数字整整齐齐，最下方，一条不规则的黑色曲线从左划到右，划穿了好几页纸，破坏了整体的数字格局。
纸张作废，由此可见，纪曜的手有多用力。
书房陷入了寂静，窗外的冷风吹着窗帘打在墙上，哗哗哗。
良久，纪曜看完了整份文件，才出声，“既然都带过来了，为什么不把东西拿进来”
低低的声音略哑。
他知道，纪叙从不会拿工作的事开玩笑，也从不会拿他最不能触碰的腿开玩笑，纪叙口中所说的项目的确是工作项目，可也是他的私人项目。
这样的轮椅设计出来，也只能他一个人能用。
因为这是安行联手沈擎智能设计出来的产品，而人人都知道安行的总裁，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
若是轮椅上市，那么所有人的目光都会再次投到自己的身上，一切又会回到几年之前，所有财经新闻和报道放满他的照片。
还会有媒体找各种渠道想采访他，甚至会偷偷潜进公司，或者跟踪他到医院采访他的主治医生，甚至不惜私闯名宅，就为了热点报道。
他们想知道，他在医院的日子是怎么过的，想知道，他现在的生活和心态怎么样，还想知道，一个成功人士是怎么从那么大的变故走出来并接受的。
他们最想揭开他的伤疤，看看伤疤里面的皮肉到底是什么样的。
可他们不知道的是，没有什么走出来，没有接受，也没有伤疤，只有毛毯遮盖之下的血淋淋的伤口。
作为一个名人，最好的地方是，就连伤口都比普通人的值钱。
纪叙沉默颌首，而后起身，推开了卧室门。
他拿出手机点了一下，黑色的轮椅在门外拐了个弯，自己进来了。
“滴”的一声轻响，轮椅中的简便轮椅脱离下来，自动避开障碍，停在了纪曜面前，前端微微抬起，像在邀请他坐下。
纪曜放下了手中的文件，微笑着看着轮椅，淡声夸赞：“手机控制，很智能。”
“嗯，三种模式，手机、语音、手势都能控制。”
看着纪曜又挂在了脸上的温和，纪叙嗓子发涩，他其实特别想他哥能骂他一顿，或者像小时候一样，打他一顿也行。
“我能试一下吗？”纪曜问，并拿起手机递向前。
纪叙点头，接过手机，下载软件，安装登录，设置好之后还给纪曜，“可以了。”
“很快。”纪曜平静道，而后撑着椅面，把自己移到了眼前的新轮椅上。
小巧的简便轮椅接到了人，立刻转身，绕过茶几，回到了门边的轮椅外壳上。
纪曜垂眸，仔细看着身下的新轮椅。
轮椅整体黑色，富有设计感的轮廓带着一种未来的感觉。
这的确是一个很优秀的轮椅，舒适、平稳，能口令识别语音控制、自动定位、动态避障，感应灵敏，还能自动上楼梯，甚至还能支撑人站起来，十分先进。
纪曜相信，若是这款轮椅上市，一定会被抢爆。
最关键是，它出自两个大公司的合作:
––安行的高端硬件，沈擎智能的先进软件。
沈擎智能啊。
沈……
想到这儿，纪曜抬头看向纪叙，笑了，可放在膝上的手却用力握紧，手腕处骨节突出，青筋爆起，像是血管要炸开。
“阿叙，就算是残疾，我现在也是最突出的一个了。”
语气云淡风轻，可心中复杂至极。
他不喜欢引人注目。
但若是在酒吧那天有这张轮椅，也许他不至于抱不到沈梵梵，在公寓的时候，也能把床让给沈梵梵。
如果站在沈梵梵的身边，不至于像一个废人般什么也做不了，就注定了要被万众瞩目。
多矛盾。
纪叙一梗，对上纪曜带笑的眼睛，他手抖了一下，心中酸得厉害，眼底止不住的发烫。
这句话，对他而言，比骂他打他还狠。
几乎是瞬间，纪叙眼前就闪过了多年前的画面。
那年，纪曜是B大最优秀的毕业生，也是近五年来，B 大经济学院拿奖最多的院草学长。
毕业那天，最优秀的毕业生被学校邀请上台发言，他也被爷爷拉着一起去了。
男人穿着学士服拿着奖状站在台上，面带微笑地举着话筒，意气风发，自信而骄傲地分享自己的经历和建议。
旁边是满脸自豪的师长教授和校长，台上一片黑压压的脑袋，都是热血沸腾的小迷弟和小迷妹，他们一个个仰头看着台上的男人，像在看着一个神话，眼神里满是仰慕和向往。
坐满了人的B 大露天体育馆里，那个站在台上的人，是所有人中最突出的一个，多少人想努力成为他。
他仰头看去，他最敬爱的哥哥站在光中，身后就是太阳，光芒万丈，未来本来也像太阳照亮的路那样，光明平坦，有无限希望。
但在那个秋天的夜晚，所有希望和光芒都碎在了车与车的撞击声中。
“嘭”
一瞬间，火光冲天，点亮了夜色，随后光熄了，又坠入了更深的黑暗。
启明星降落，那个让人追随了二十几年的天之骄子连同骄傲一起，夭折在了那个再难明的夜晚。
……
回忆戛然而止，纪叙垂下头，半敛住眼。
快三十岁的大男人，才退伍五年，在部队的训练下心硬如铁，在这一刻，却红了眼。
话出口，纪曜才觉得不当，但已经收不回来了。
他没再看纪叙，搭在扶手上的手转了个圈，轮椅自动转身，“抱歉。”
“桌上的东西就交给你了，我出去逛逛，适应下我的新礼物。”
纪曜故作轻松，而后离开。
纪叙抬头看的时候，门口已经没了人。
他打开手机看了眼，地图上那个小红点一闪一闪，越来越远，最后出了纪宅。
看了一会儿，纪叙推退出了软件，随手又点了几下，刚下载不久的APP被粉碎。
“哥，你要加油。”
每个人都是需要尊重的独立个体，需要有独立的空间，若非必要，他也不想过于窥探他哥的生活。
他只希望，他哥能好好的。
那么优秀的一个人，不应该因为腿而自卑敏感，应该继续骄傲下去。
纪叙收了手机，闭了闭眼，回身在办公椅上坐下，拿起笔，继续他哥未完成的工作。
……
纪曜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上楼梯、下楼梯、过红绿灯……
他像是在认真的体验纪叙送给他的新礼物。
轮椅时快时慢，引得很多人瞩目，纪曜全当看不见，尽力将脑子放空。
他漫无目的地东逛逛、西逛逛，不知不觉的，就来到了闹区，经过市中心的公园，到了医院附近。
看着眼前的人来人往，纪曜面无表情，眼底没有一丝丝波澜。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回来这里，也许，是因为眼前的这栋大楼里有他最黑暗的那段时间。
抑或是，这里是他曾视为保护罩，最后却费尽心思想离开的地方。
但现在阳光明媚，处处欢声笑语，他也不再是当初躺在病床上害怕睁眼看世界的人。
有了身下的大家伙，他现在行动很方便，甚至能自己上下楼梯，做事再也不用麻烦别人。
纪曜这样告诉自己，而后找了个人少安静的地方发呆。
欢声笑语越来越远，耳边突然传来一声焦急的声音：
“朵朵，你别急啊，不要哭了……”
小男孩的声音稚嫩，纪曜觉得有些耳熟。
他回头看去，看到楼梯前有个坐在轮椅上的小男孩 。
他正仰头往楼梯上方看，双手围成喇叭状放在嘴边大喊：“朵朵，你别哭了。”
“要不，你先回家吧。”
纪曜记得这个小男孩，那天他在医院外等车的时候，遇到过小男孩和小男孩的妈妈，但今天，小男孩的妈妈并不在。
他还记得小男孩的愿望：
－－等我长大了，我也要一个会自己动的坐骑。
纪曜顺着小男孩的目光往上看去，看到楼梯的尽头站着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
小姑娘扶着小自行车直摇头，头顶羊角辫左右摇来摇去，很可爱。
崭新的粉色小自行车，车头绑着两根丝带，粉粉嫩嫩。
“勇勇哥哥，我不回去，我要和你一起玩。”
小姑娘的声音带着哭腔，急得连眼睛都红了，眼泪吧嗒吧嗒，看着十分的可怜。
“朵朵乖，别哭。”
小男孩看着女孩哭了，更急了，但又没有办法，有些费力地移动着轮椅在楼梯下方挪来挪去，像找不到方向的小蚂蚁。
他似乎是想利用轮椅爬上楼梯，但次次失败。
在十二月的冬天，他硬是急出了满头大汗。
两个掉了牙说话都漏风的小孩子，只隔着二三十级台阶的距离，却伤心难过的仿佛在经历什么生死离别一样，让人啼笑皆非。
眼见小女孩扔开自行车就要下来，小男孩忙大喊：“朵朵，你不要下来，这是你新的自行车，不见了阿姨会骂你，还会打你，你忘了昨天了吗？”
“你下来，我就不和你玩了。”
纪曜听来并没有什么威慑力的威胁却让小女孩停了脚步。
在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年纪，“不和你玩了”这几个字和以后“不准吃糖”有这等同的可怕。
她可怜兮兮地抹了下眼泪，回身蹬、蹬、蹬又走回了自行车旁，却依旧不肯离开……
纪曜看了会儿，也大概猜到了故事的全貌。
小女孩骑着自行车，下不了楼梯，又怕自行车丢，而坐在轮椅上的小男孩，上不去。
一百米不到的距离，却是两个孩子怎么也迈不过去的坎。
“勇勇哥哥，你不要轮椅了吗？”
小女孩的声音再次响起，纪曜抬眸看去，心上一疼。
小男孩爬下了轮椅，企图爬上楼梯，两手放在脏兮兮的台阶上，狼狈的姿势在他笨拙又天真的勇气下不值一提。
如自己之前想的那样，小男孩的腿在大腿下二十公分处戛然而止。
这一刻，纪曜突然觉得，自己的勇气还比不过一个缺了牙的小孩子。
但他又想，这只是因为小孩子还没长大，什么都不懂，活在单纯的童话里，等长大了，或许就是另一个自己。
甚至，还会因自己的外形与常人不同而更加脆弱。
“不怕，不会有人拿。”
小男孩很聪明，知道相对崭新的自行车而言，破旧的轮椅确实没人会拿，但却没想过，就算爬上去了，又要怎么下来拿自己的轮椅。
纪曜闭了闭眼，而后突然快速向前，弯下腰，长臂一伸，把小男孩一把捞到腿上。
小男孩明显被吓了一跳，惊叫了一声，回头看到纪曜，又立刻安静了下来，“叔叔，是你啊！”
“还记得我？”纪曜挑了下眉。
“嗯，嗯，记得。”小男孩连连点头，礼貌地和纪曜打招呼，“叔叔好，我叫郑永勇，你叫……”
话未说完，他声音顿住，而后眼睛一亮，又问，“叔叔，你换坐骑了？”
“嗯。”
小男孩鼓了下掌，一脸羡慕，兴奋道：“好酷，长大真好！”
不知怎么的，看着小孩子脸上单纯的崇拜，纪曜的心情突然轻松了不少，“还有更酷的，你想试试吗？”
“想。”
纪曜笑了笑，将小男孩放回破旧的老轮椅上，而后移到旁边的椅子上坐好，又将小男孩抱到自己的轮椅上，仔细地给他扣上安全扣。
“椅子好软。”
孩童的声音软软，还带着小奶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