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虽然没经历过多少,但她看过很多书,很多影视剧,她知道纪叙的职业是高危职业,为家为国,连命都得豁出去,接触的都是一些穷凶极恶之徒,树敌被报复都是经常的事。
这样的人,该被尊敬和佩服。
但沈梵梵从未想过,这些会和五年前的车祸联系上。
南寻的五一大案纪叙作为队长带人缴了拐卖贩毒团伙,救出了很多被拐来的妇女儿童,拯救了很多家庭,同时也让那些入狱枪决的罪犯家破人亡。
十九岁的小警察甚至因把年幼的梁柯当成被拐卖的人口而当场毙命,警队也损失惨重……
沈梵梵能想象那场战役的惨烈,可这和纪曜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些生生死死,一报又一报,为什么要落在无辜的他身上?
纪曜只是一个爱家爱弟弟的、连枪都没碰过的、优秀但又普通的公民而已,他是B 大的骄傲,也是安行的未来,他为人谦和,从未放错,为什么要他承受这些本不应该他承受的伤害。
难道就因为在纪爷爷反对纪叙去部队的时候,纪曜说服了纪爷爷支持纪叙去部队吗?
越想,沈梵梵越难过,心中像是压着千斤重的大石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
纪叙说完之后,认真地看着沈梵梵许久,最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朝沈梵梵弯下腰,低下头郑重道:“对不起。”
三个字落地有声,却没有收到回应。
几乎是瞬间,沈梵梵的眼泪脱眶而出,她连忙抬起双手遮住了脸,不想让纪叙看到自己的眼泪,可晶莹的泪水还是从指缝低落。
她觉得纪叙的确是该道歉。
纪叙破了大案子,军功加身,所有被他从黑暗中拯救出来的人也对他感激万分,荣誉、骄傲、成就,他每样都得到了,纵使受了伤,可每一道伤疤的背后,都是一道英雄勋章。
可纪曜不一样,他站在纪叙背后,受了伤也没有勋章,只有血肉模糊的伤口,甚至没有人知道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所以人都以为那是意外。
当年的肇事者一死一伤,死咬着安行不放,人们大多同情弱者,去世的人还有幼女,身世可怜,而纪曜是初上任的安行车行大老板,纪曜被抢救的时候,网上遍地都是安行的骂名,都是骂纪曜的声音,骂无良企业无良商家。
那种情况下,安行服个软赔偿便能息事宁人,但若是这样,便坐实了骂声,企业形象彻底崩塌,于是纪家硬着骨头顶着压力,打了很久的官司。
有钱人的优势和官商护的污蔑又出来,一直到纪曜清醒,那些骂声还在……
到了出院,纪曜面对的又是所有人或可怜惋惜或幸灾乐祸的眼神,看所有人都需要仰视,像是从天上掉到地狱,这对那么骄傲的男人来说,几乎是毁灭式的打击。
付出了这么多,可纪曜得到了什么呢?
莫名其妙的骂声,曾经健全的双腿再不能走路,一辈子都只能坐在轮椅上,自怜自弃自卑,小心翼翼把喜欢的人推开,想爱不敢爱,在众人面前强撑着一副淡然模样,关起门来就关灯缩在角落……
但就算如此,这个遍体鳞伤的男人从没有为自己辩解过,也从来没有怪过自己的弟弟,他善良而温柔的原谅了一切,把所有难过藏起来,自己慢慢消化。
所以纪叙的确该道歉,但不是对她。
可偏偏,纪曜不怪他 ,那她又有什么资格谈原不原谅。
……
沈梵梵呜咽着没说话,纪叙便一直低着头,半晌,他再次开口:“沈梵梵,我哥他很爱很爱你。”
“王晰告诉我,我哥会在一个人的时候看你的视频,没人知道他这个习惯是什么时候养成的。”
“你生日那天,他去酒吧找过你,齐野会住院是被我哥拿酒瓶砸的,因为齐野想欺负你,还想拍照。”
“离开酒吧的时候我哥喝了酒,你应该知道,他向来理智,若非必要,他滴酒不沾,但他那天,喝了不少,还因为打人闹到了警察局,因为那人出言侮辱了你……”
闻言,沈梵梵愣住了,连哭都忘了,放开手,怔怔地看着纪叙,“那次发烧?”
纪叙点头,确定了沈梵梵的猜测。
沈梵梵心中顿时更复杂了,也更难受,她还以为是自己喝多了,于是有了错觉。
她生日的时候,他去了,之后还发生了那么多,她却什么也不知道。
“他对你拍戏的安排了如指掌,经常会偷偷去看你,因为不想让别人知道,他甚至躲开我和王晰,前天晚上他会去片场,是因为网上的那些事还有齐野,所以放心不下你。”
“昨天留在片场也是因为他知道那场戏有狗,你以前被狗追过,他拍你被狗吓到……”
纪叙始终低着头,哑着声音,将所有沈梵梵不知道的都一点一点的,用最简洁的语言说出来。
简短的语言概括不了纪曜的用心,对纪曜做的所有事情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
沈梵梵脑中闪过很多很多画面,然后忍不住呜咽出声,泪水不断往下低落,止都止不住。
纪叙知道的就这么多 ,那不知道的,肯定更多。
沈梵梵又是感动又是气。
这个男人啊,亲手推开她,却又无数次站在她身后,默默地保护她。
不让她喜欢他,却又做完了让她喜欢的事,她怎么舍得下……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沈梵梵抹了把眼泪,哽咽道。
纪叙安静了几秒,而后终于抬起头,“因为我了解我哥,他接受不了自己的缺陷,他表现的越是不在乎,心中就越是在乎。”
“哪怕脸上再怎么平静自然不在意,自卑肯定也刻进了他的骨子里,他肯定和你说过他配不上你,你不要相信,他是在说服自己放弃,也就说明他放不下。”
“沈梵梵,坐在轮椅上的人是不能走路的,心理上也一样,从医生允许出院到出院,他用了快两年的时间,他每往前走一步都很不容易。”
“你别放弃他,也别怪他,你是他第一次爱、也是唯一爱的女人,你都不牵着他的话,他永远走不出来了。”
纪曜的感情世界里只有她,可也一个人没有。
有那么一瞬间,沈梵梵极度迷茫。
她现在不怪纪曜了,但放不放弃的权利掌握在纪曜的手里,她一个人决定不了。
她不知道该怎么做……
这种迷茫一直持续到离开咖啡厅,沈梵梵也没有想明白。
纪叙离开,沈梵梵猜,他应该回去医院陪纪曜,她也很想跟过去,可她离开的医院的时候,答应过纪曜要好好回去拍戏。
理智告诉她,她不能任性,她还有工作,她需要回片场。
但她没有让纪叙送,也没有叫江婧来接。
她在路边随便拦了辆出租车,就上了车。
暮色降至,天色又阴沉了几分,蒙蒙的雨幕细密如晨雾,朦胧的路灯中,宛如缀着星辰的丝绸飘拂于树梢。
不像生机勃勃的春天,秋末初冬的细雨独有的荒凉,让人视线模糊,也模糊了未知的前路。
沈梵梵看着看着,胸口的窒息感始终不散,她伸手推开了车窗,出租车速度飞快,带起一阵风,吹乱了她的头发。
回国那天,她还穿着短裙,现在已经穿上厚外套了,几个月过去,她头发长长了不少。
路边落了满地的金黄色的叶,而树梢那几片叶还顽强地抵抗着岁月的力量,像是在无可奈何、却又不愿死心地等待着什么。
眼睛哭到肿痛,但只要想到纪曜,想到刚刚纪叙说的那些话,沈梵梵心中就闷得难受,眼泪怎么都止不住。
她有很多想不通的事,最想不通,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会有纪曜这么傻、这么善良、又这么温柔的男人。
司机大概是看不不下去,突然出声问:“姑娘,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吗?都哭一路了。”
“我家姑娘和你差不离大,遇到困难和我说说,心情就好了。”
沈梵梵转过头,扯了扯湿乎乎黏在脸上的口罩,启唇想说什么,最后却又闭上了嘴。
她的困难太难解决了,说出来也没有用,她也不知道怎么和一个陌生人开口说她爱的人的缺陷和难过。
司机看了眼车镜,笑了笑,温声安慰她:“小姑娘,你还年轻呢,人生没什么过不去的,困难一年解决不了,那就两年、三年、四年……”
“老祖宗长征两点无万里,抗战都抗了多少年,没什么目标是我们炎黄子孙完成不了的,年轻人,敢于挑战,不怕的!”
司机大叔的语气又温和变成豪气万丈,听了让人好笑。
沈梵梵忍不住勾了小嘴角,破涕而笑,笑完,她低头沉默了会儿,而后用力吸了下鼻子,嗡声说了声:“谢谢。”
司机大叔笑得爽朗,“这才是好闺女嘛,后面有纸,擦擦眼泪,可别擦我车上了,要赔钱的。”
沈梵梵:“……”
她有些无奈,转身拿纸,回头的时候无意中看到了座椅上的标志,她愣了一下。
安行啊。
从五年前的骂声一片,公司形象受损,到现在的无处不在,用了五年的时间。
沈梵梵伸手摸了摸安行的LOGO,扬了扬嘴角。
这个世界上,真正让人绝望的事情其实并不多,大部分都只是让人感觉到绝望而已。
……
纪叙提着晚餐站在病房门前,久久也没有敲门进去。
今天大概是他懂事之后,说话说得最多的一天,把这些事情告诉沈梵梵的时候,其实也相当于给自己又梳理了一遍。
把自己撇出来当一个无关的第三者去看着个故事的时候,反而能看得清楚。
命运是一种说不清楚的东西,他那年因为五一大案去南寻,才会因此认识常晴,并将她救下,现在,他已经和常晴结婚,孩子都有几个月了。
而纪曜,却因为余孽的报复而失去的双腿,连着一起失去的,还有他的爱情。
纪叙觉得,他现在的幸福好像是偷来的,只有纪曜开心了幸福了,他才能真的安心。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里面突然传出了纪曜的声音:“阿叙?”
“怎么不进来?”
纪叙怔愣了一下,而后笑了,推开门进去了,抬手扬了扬手上的袋子,“我来给你送晚餐。”
纪曜撑着床面坐了起来,挑了挑眉,“排骨?”
“是。”
纪曜:“……”
他有片刻无语,大概是因为他们很少表示自己喜欢吃一样东西,上次他哄刘婶时随口的一句排骨好吃,刘婶就一直记得。
再然后,每餐都有排骨。
真是让人好笑又无奈。
纪叙拉出桌子,将吃的摆好,而后在床边坐了下来,“小奕放假了,闹着要来看你,被我拦下了,我让她明天在来。”
“嗯。”纪曜点点头,夹了块排骨放在自己的碗里,等着纪叙下面的话。
纪叙之所以把不让纪奕过来,一定是有话要和他说。
果然,等纪曜吃完,纪叙收拾好东西并没有走,他洗了手,又在床边坐下了,盯着纪曜的眼睛认真道:“哥,下午的事,我需要你和我详细说说。”
“……”
纪曜沉默了。
“哥?”
纪曜叹了口气,然后给傅薄言发了条消息,让傅薄言把视频发过来。
这次的意外很难让人相信是个意外,两只狗突然不受控制,绳子突然断掉,训狗师的狗哨突然吹不响,这一切都太巧合了,不用想就知道有人动了手脚。
而对于调查这种事情,纪叙最有经验,他愿意帮忙当然是最好的。
可让纪曜担心的是,纪叙这一查,可能还会查出别的,若是查到齐野身上,那么必定还会牵出更多。
他去片场,可不是第一次。
纪曜隐隐担心着,却不知道纪叙该知道的,差不多都已经知道了,就连沈梵梵,也在半个多小时前,都知道了。
……
纪曜的腿被咬伤的面积有些大,左腿被锋利的犬齿深深地刺了进去,而右腿,更是被撕下了一块肉。
伤口看着很是恐怖,怕感染,医生强制性让他住院,但实际上,纪曜一点都感觉不到疼,反而是大腿处偶尔会传来细细密密的疼。
对此,纪曜自嘲地笑了一下,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庆幸。
第二天中午,《空濛》的两个导演提着一大堆东西来了医院,纪曜抬眸往他们身后看了眼,并没有看到沈梵梵的身影。
他双眸暗了暗,有丝丝欣慰,也有一丝失落。
导演向纪曜道了歉,并主动要求要赔偿,毕竟意外是在他们片场出的,他们得负责。
导演听说过纪曜,安行的大老板,之前数次登过报纸和经济新闻,大概很少会有人不知道,但之前他并没有见过,所以对纪曜十分的好奇。
特别好奇,纪曜和沈梵梵的关系。
那么大的两条大狼狗,十分凶猛,看着就可怕,没人敢靠近,可这个男人,却从那么远的距离冲过来,挡在沈梵梵的面前,以性命相拼。
就冲着这股不要命的劲,他就不相信纪曜和沈梵梵之间的关系单纯。
他进来除了来探视之外,也是想探探口风。
可纪曜并不想和他们多说,没谈两句,就开始送客:
“导演回去吧,这次的事情,我相信你们傅总会给我一个交代,赔偿事宜,等查清楚了,再决定具体要谁赔偿。”
闻言,导演心中咯噔了一下。
这话是要严查的意思啊。
他本想当个意外,赔偿道歉由剧组一律揽下,把损失降到最低,这部剧已经拍到尾声,若真查到是谁动了手脚,他担心剧也拍不下去了。
导演笑了笑,还想在说几句,可是对上纪曜冷冰冰的眼神,他的话顿时都卡在了喉咙里。
这个男人,别说只是坐轮椅,就算是躺在床上,也气势凌人。
最后,他什么也没说,留下东西,灰溜溜地离开了。
可人才离开了没多久,就在纪曜想再次躺下的时候,门才次被敲响。
很轻的两声,能够听得出敲门的人有多么的小心翼翼。
纪曜动作一顿,眉心微蹙,等了会儿,等到敲门声犹犹豫豫地响起了第二声的时候,他才启唇:“进。”
门被缓缓推开,还没看到人,悉悉索索的声音先传来,是纪曜最熟悉的声音。
随后,是一个黑色的影子,十分的眼熟,再然后,是一张圆嘟嘟的小脸,纪曜有些讶异。
那张小脸一看到他,就笑了,嘴角陷进去两个小窝:
“叔叔,中午好。”
小男孩朝气满满,说话带着小奶音,纪曜脸上的表情柔和了不少,眼神也温柔了下来。
男孩妈妈跟在后面走了进来,细心地关上门。
看着躺在床上的纪曜,她扯了下衣摆,有些局促地将垂落在颊边的头发全都撩到了耳后,而后朝纪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