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秀姨面上笑意更盛,道:“公子对踩梅花桩没有兴趣,大爷为了哄他继续坚持,便骗他说梅花桩踩多了,脚底能长出梅花来,公子便信了,不过三岁的小人儿,居然从天亮踩到了天黑,还不肯下来。”
宁晚晴顿时忍俊不禁,“这倒是像他的作风。”
热水已经放好了,宁晚晴便自己动手宽衣,秀姨为她拿来了干净的布巾,继续道:“少夫人小我们公子几岁,兴许不知道,公子自幼被外界誉为‘神童’,但亲近的人都知道,公子聪慧是真,努力也是真。”
“他认准的事情,一贯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
秀姨说罢,宁晚晴也沉思了片刻,道:“他与家人的关系这般亲近,宋家出事的时候,他一定很难过。”
宁晚晴的前世,一直在孤儿院长大,对家人并没有太多概念,故而也一直羡慕别人,能有温暖的家。
但赵霄恒却不同,他先是拥有了最好的一切,然后又毫无征兆地,在一刹那间全部失去。
两相对比,宁晚晴忽然不知,哪一种更为可悲了。
秀姨想起了宋家当年之事,眉宇之间也爬上了一丝惆怅,道:“是啊,公子小时候性子开朗,特别爱笑,待大爷在北疆出了事,咱们宋家老小都被关入牢房之后,公子便只能和他母亲相依为命了,可二姑娘又偏偏……”
秀姨想起了宋楚珍,心中更是惋惜。
“我们二姑娘是性子顶好的人,若是她见到了您,也一定会喜欢的……只盼着她在天之灵,保佑您和公子一切都好。”
宁晚晴轻轻点头,这样好的母亲,她却见不到了,着实有些可惜。
顿了顿,宁晚晴忽然想起,赵霄恒还有一位舅舅在北疆,便问道:“仲舅如今不是在北疆么?他多久能回来一次呢?”
一直面带笑意的秀姨听了,却忍不住摇了摇头,道:“难啊,三爷已经好几年没有回来了。”
宁晚晴有些意外,低声问道:“为何?”
秀姨道:“老奴也不知道……说到三爷,也是个令人佩服的角色,他当年可是文采斐然,年纪轻轻便中了探花,人人都说,他能继承老太爷的衣钵,可后来宋家生了变故,他连原本分到的官位也没要了,带着我们回了淮北。”
宁晚晴:“淮北?”
秀姨点点头,道:“是啊,宋家的根基在淮北,三爷回去之后,便闭门苦读,日夜研究兵法策略,几个月下来,人都瘦了一大圈,若不是日日见着,只怕都认不出了……谁知他攻坚几个月,居然著出了一本兵书,后来这本兵书被广泛流传……便成了官家请三爷出山的契机。”
此事宁晚晴之前也听宁颂说起过,“三爷着实是个文武全才。”
“谁说不是呢?”秀姨说着,又叹了口气,道:“只可惜啊,三爷为了宋家能东山再起,有能力保护公子平安长大,也付出了不少代价,就连他自己的姻缘,都给丢了……”
第42章 春闱
湢室中水汽氤氲, 秀姨的声音里,也夹杂着些许无奈。
宁晚晴回过头来,眸子微微发亮, “秀姨,此话怎讲?”
秀姨动作轻柔地帮宁晚晴梳理秀发,语气也是轻轻柔柔的,“当年,咱们二姑娘最得圣宠,官家特许她能随时出入宫廷,二姑娘回来的次数便不少, 有一次回府,还带了一位如花似玉的姑娘。”
“这姑娘性子直爽活泼, 我们大伙儿都很喜欢她,在府中住了两日之后, 我们才知道她, 原来她是官家的亲妹妹——毓敏长公主。”
宁晚晴心头微动,可不就是那位怼天怼地的姑母赵念卿么?
宁晚晴喃喃道:“难不成, 姑母和仲舅曾经有一段情?”
秀姨点了点头,道:“不错,当时,三爷还在家中备考, 所以不常出门,故而长公主每次来,两人都能见到, 两人虽然一动一静, 当相处起来,却是十分默契, 一来二去便生了情意,即便他们嘴上不说,但我们都看在了眼里。”
秀姨说罢,便帮宁晚晴将长发挽起,道:“后来,三爷参加科举,得了探花,本打算等官位下来,便由二姑娘去请示官家,向长公主求亲……可谁曾想,玉辽河却出事了。”
秀姨的声音逐渐沉了下来,道:“玉辽河一战,大爷即便是舍了性命,也没能挽回局势,北骁军折损过半,工部斥巨资打造的战船,也近乎全毁。我们宋家一下从肱骨重臣,沦为了千夫所指的罪人……二姑娘为了救我们,便停着大肚子去求官家,谁知动了胎气,最终难产而亡……”
秀姨眼眶红了红,继续道:“老太爷连失爱子爱女,一族清誉又无端被人污蔑,悲愤交加之下,便寻了短见……”
秀姨说着,手指也有微微的颤抖。
宁晚晴下意识握住她的手,道:“秀姨……若是难受的话,便别说了。”
秀姨敛了敛神,摇摇头,道:“老奴没事,都过去了……总而言之,三爷出狱之后,便舍了功名吗,带着我们回了淮北,与长公主的事,便是无疾而终了。”
宁晚晴低声道:“兰因絮果,实在令人惋惜……你们回淮北的那几年,想必殿中在宫中,也不好过罢?”
秀姨听到这话,面上升起一丝薄怒,道:“宫里那些个人,都是拜高踩低的混账东西!我们二姑娘得宠之时,对不少人照顾有加,待宋家落了难、二姑娘没了之后,他们却欺负公子来!听闻有好几次,公子病得连床都下不了,那些黑心太监还不给他吃食;还有狠毒的嬷嬷,趁着官家不管公子,还将他关进了地下室,若不是娴妃娘娘出手相救,这结果老奴都不敢去想……”
秀姨越说越心疼,宁晚晴也忍不住蹙了眉,她不禁有些生气,道:“宋家最终也只定了元舅的‘抗敌不力’之罪,并没有定下其他罪责,殿下又是皇子,那些人这般胆大妄为,皇祖母和父皇都不管管么?”
秀姨道:“太后那时身子不济,时常告病不出,而官家因着玉辽河的事,与宋家生了龃龉。这两位都不管,还有谁会管呢?公子自幼便是人中龙凤,最得官家喜爱,即便什么也没有做错,也会招人嫉妒……在后宫之中,官家的好恶便是一切的根源,官家若是看中了谁,人人都会把他当成捧在手心里的珍宝;同理,官家若是唾弃了谁,那便是人人都能践踏的花草,死在泥里也不会有人知晓……”
秀姨说完,又长长叹了一口气。
宁晚晴默了片刻,道:“世事就是如此,雪中送炭之人少,落井下石之人多,唯有自己挣扎向前,才能赢得救赎。所幸如今一切都有好转,您也别难过了。”
秀姨敛了敛神色,轻声道:“少夫人说得对,只是不知这些事,公子自己能不能放下……毕竟,二姑娘、老太爷和大爷,都是他最亲近的人……这过去的事,按照公子的性子,定然是不会告诉少夫人的,但若少夫人知道一些,便能多懂公子一些……也许,他就不会那么孤单了。”
宁晚晴微微一怔。
宁晚晴与赵霄恒相处之时,他说起话来常常玩世不恭,即便笑着,唇角也挂着一丝凉薄,仿佛这笑不是从心底发出来的,只是一张面具而已。
原来这面具遮掩的,是不为人知的伤痛,还有孤独。
-
宁晚晴沐浴过后,批上寝衣便出了湢室。
秀姨送来一套浅紫色衣裙,她有些歉意地笑着,道:“老奴不知道少夫人今日要来,找来找去,也没有找到合适少夫人的衣裙,这套是二姑娘曾经留在家中的,少夫人可否将就一二?”
宁晚晴不在意地笑笑,“无妨。”
宁晚晴换好了衣裙,便拿了条布巾,在镜子前坐下,轻轻擦起了长发。
夜风微拂,送来一阵清越的琴声,这琴声悠扬舒缓,却又带着沉沉的诉说感,引人入胜。
秀姨笑道:“公子好久没抚琴了,定是今日带了少夫人回来,心中欢喜,才重新弹了起来。”
宁晚晴一笑,“原来他还会抚琴?”
秀姨面露自豪,道:“是啊,公子琴艺是三爷教的,三爷在中探花之前,便已经名扬天下了,靠得便是出神入化的琴艺,他还曾在太后的寿宴上献过曲。所谓名师出高徒,所以公子的琴艺也是不俗。”
月光温柔如水,静静铺满了整个院落。
粉白的梨树下,赵霄恒一袭白衣,端然而坐。
骨节分明的手指,从容不迫地拨弄琴弦,悦耳的琴声便如流水一般,汩汩而出。
他视线里装着夜色,淡漠静然,所有的情绪都埋在了这琴声里。
忽然,视线里闯入一个浅紫色的秀丽身影,琴音便微微一顿,停了下来。
宁晚晴自长廊而下,笑道:“殿下怎么不弹了?”
宁晚晴刚刚擦完长发,并未挽髻,而是任由瀑布般的长发披散在肩头,乌黑的发色,衬得小脸更加精致,眸中月色明明,笑起来时,眼波微荡,霎时好看。
赵霄恒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宁晚晴忽然想起了什么,便道:“秀姨说,府中没有适合的我衣裳,便找来了母妃的衣裙让我先穿着,你若介意,我便去换别的。”
赵霄恒收回目光,手指重新放回到琴弦上,淡淡道:“不必了。”
顿了顿,他又道:“很适合你。”
宁晚晴莞尔一笑,走到一旁的秋千前,缓缓坐了下去。
足间轻点,浅紫色的裙摆,便随着秋千微微摆荡起来。
夜风郎朗而来,梨树发出簌簌微响,若干粉白的花瓣,悠然飘落,在空中飞旋起舞,宁晚晴沉浸在这场唯美的花瓣雨里,唇角上扬,轻轻闭眼。
赵霄恒凝视着她,指尖琴声再起,袅袅沁人心脾。
-
三日之后。
春寒料峭,城西的一处四合院里,书生王善立在门口,冷得直搓手,问:“曾兄,今日城东街头当真有人讲学么?”
曾子言套上外衣,又仔细地将书册收进招文袋中,道:“我也不确定。”
王善愣了愣,道:“如今会试在即,每一日都十分珍贵,不确定你还要去?”
曾子言道:“我既然答应了别人,自然要信守诺言。”
王善蹙眉道:“那位贵公子,既然与你非亲非故,为何会告诉你这些?况且,寻常的先生都是收了银子才授课,怎么会来街头开讲呢?”
曾子言默默将帽子带上,道:“谁说没有?多年前,京城便有位大儒开坛授业,造福了不少学子,就连我的先生都获益匪浅。”
“这个我也听说过。”王善悠悠道:“可那毕竟过去许多年了,咱们哪有那么好的运气?”
曾子言备好了一切,道:“不过半日而已,若是当真没人开讲,我就回来……那便算是我信错了人。”
曾子言说罢,便背上自己的招文袋出了门,王善想了想,连忙拿上自己的招文袋追了上去,“等等我!”
曾子言和王善穿过清晨的雾气,沿着长街向城东而去,两人都来自偏院的小城,住不起客栈,便与几位考生一起,合租了一间简陋的院子,两日之前,曾子言便同他们说了城东开讲一事,但是其他人都不相信,唯有王善陪他一同出了门。
两人在路边花三文钱买了饼,便一边走一边吃了起来。
待他们到了城东,雾气便逐渐散去,街上的行人,也多了起来。
曾子言和王善沿着万姝阁门前大街,从头走到尾,只见长街上人潮涌动,小贩的叫卖声,路人的谈话声,声声入耳,热闹非凡,与往日并没有什么两样。
王善个子高,站在街上,奋力踮起脚,往两头都看了看,道:“曾兄,这不过就是一条普通的长街,也没有先生开讲啊……你会不会被骗了?”
曾子言抿了抿唇,道:“再找找看。”
王善知道曾子言是个较真之人,便也没有再劝,便陪着他继续向前走,两人走到了长街拐角处,人也逐渐稀少起来,就连面摊上都空空如也。
王善走了一路,早就有些饿了,便道:“曾兄,依我看,兴许那先生不会来了,不若咱们吃点东西,早些回去罢?”
曾子言没说话。
他总觉得那位公子不会骗自己,但他们已经找了一刻钟,还没有找到开讲的先生。
王善见曾子言不答话,便自顾自地走到了面摊前,道:“老板,来一碗阳春面!”
老板乐呵呵地应了一声,道:“好嘞!两位公子也是来听讲学的么?这么快就散场了吗?”
曾子言连忙上前问道:“老板,今日当真有人讲学么?”
老板笑着点了点头,道:“天一亮就开始啦,讲坛本来设在街头,但因为人越聚越多,便改到隔壁的茶馆啦,若不是要看摊,我都想去凑凑热闹了……”
曾子言听罢,连忙向老板道谢,转身便跑了。
王善才掏出铜板,见他跑了,便只得追上,还不忘回头对老板道:“我等会儿来吃!”
两人急匆匆地赶到了茶馆,却见里面已经座无虚席,便只得找了个角落站着。
台上立着一位年过半百的老先生,一袭青灰色长衫,看起来仙风道骨,正在口若悬河地讲课,茶馆里大多都是书生,还有不少慕名而来的平头百姓,这课讲得虽然是时政,可老先生讲得却通俗易懂,让众人都听得津津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