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衣公子也点点头,道:“时辰不早了,我们就不打扰了,先、先告辞了……”
话一说完,两名公子连忙带着随从离开了。
赵献回过头去,看向鼻青脸肿的曾子言,道:“明知打不赢,却还要惹他们,你是不是傻啊?”
曾子言擦了擦嘴角的血,道:“争不争是一回事,赢不赢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赵献饶有兴趣地看了他一眼,道:“你这小子还有点儿意思,先别急着走,带你去见一个人。”
曾子言面露疑惑,“谁?”
赵献并未回答,直接一摆手,两个护院便驾起曾子言上楼。
曾子言大惊,“你们要做什么?”
片刻之后,曾子言被带到了天字号雅间。
护院将曾子言放下,便退了出去。
曾子言面有薄怒,“世子这是什么意思?”
赵献没说话,只抬了抬下巴,指向一旁。
曾子言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屏风后面是一张古朴的圆桌,圆桌主位之上,坐着一位风清月朗的贵公子,他的身旁,还有一位容姿出众的年轻娘子。
赵霄恒率先开了口,“你就是曾子言?”
曾子言站直了身子,不卑不亢道:“正是,阁下是?”
赵献道:“这位可是方才救你的人,若按照本世子的脾气,早把你们都赶出去了!”
赵霄恒笑了笑,道:“我是谁不重要,听说曾公子是来京城应考的举人,想必才华出众,品行端正,为何与人冲突?”
曾子言听罢,自嘲般地笑了声,道:“举人又如何?寒窗苦读十几年,本以为举人难得,没想到来了京城,遍地都是‘举人’,不但不尊师重道,还口出恶言,当真是白读了圣贤书!”
曾子言说罢,还愤怒地往一楼瞧了一眼。
赵霄恒便道:“读书难得,中举难得,会试的机会更难得,公子既然一心科考,却又为何来万姝阁?”
曾子言沉默了片刻,道:“看公子谈吐衣着,应该是非富即贵,说来你也不会相信,在下其实是来听讲的。”
赵霄恒略有诧异,而宁晚晴也忍不住问道:“来万姝阁听讲?”
曾子言认真点头,道:“这万姝阁里面虽然鱼龙混杂,可台上那位先生却是字字珠玑,满腹经纶,今夜讲了许多策论相关的内容,都是小人在家乡之时,未曾听到过的。”
赵献见宁晚晴神情疑惑,忍不住开口道:“我早就说了,这位先生可是京城名士!他本来不肯来万姝阁讲学,我可是三顾茅庐,又给了双倍价钱,他才答应过来的!”
赵献说着,还生出了一点自豪感来。
曾子言听罢,不禁又道:“这样好的先生,这样好的课,可下面坐的却是一群乌合之众!想读书的进不来,不想读的被家中逼着滥竽充数,当真是可笑至极。”
宁晚晴问:“什么叫‘想读书的进不来’?”
曾子言道:“两位难道不知,如今这万姝阁的门票,要五两银子一张么?”
宁晚晴微微一愣,“五两银子?”
京城大多数百姓,只怕一个月都赚不到五两银子。
赵霄恒的目光也落到赵献身上,赵献一摊手,“五两银子怎么了?这开门做生意是明码标价,我又没偷没抢!再说了,这铺面不要银子么?请先生不要银子么?享受最好的,自然就要付出更多了,你自个儿没银子,也不能怪人家卖得贵啊!”
曾子言神情黯了黯,道:“世子没错,要怪就怪人有贵贱贫富之分,各人出身不同,要走的路不一样罢了。”
宁晚晴道:“曾公子即将参与会试,说不定出头之日已经不远了,何必如此悲观呢?”
“并非是在下悲观。”曾子言的语气似乎有些心灰意冷,“诸位都是人上人,从一出生就是锦衣玉食,前程锦绣,我不过是一小小书生,尚且挣扎于生计,就连今日入万姝阁的五两银子,都是好几位考生一起凑的,就算能考上会试,若与保举考生对上,只怕也会落于下风,像今日一样,被人踩在脚底了。”
赵霄恒沉默了一瞬,道:“曾公子方才说,入万姝阁的门票,是几位考生一起凑的?”
曾子言颔首,“不错,门票价钱太高,考生们的盘缠有限,故而不能人人都来,所以他们便推举在下来听讲,回去再转述。”
说罢,他便从招文袋中,掏出了一本册子,道:“方才先生讲的内容,我都记下了,只可惜后来被人打断,没有听完……”
赵霄恒道:“这本册子,可否借我一观?”
曾子言以为赵霄恒也对先生讲的内容感兴趣,便大方地将册子递了过去。
赵霄恒翻开册子,只见里面密密麻麻记了许多内容,不但有先生讲的,还有他自己的所思所感,一手字写得笔走游龙,令人赏心悦目。
赵霄恒合上书册,还给了曾子言,道:“这万姝阁,曾公子以后还是别来了。”
曾子言怔了一瞬,随即道:“公子就是不说,在下也不会来了。”
且不说今日之事与人结下了梁子,单看五两银子一张的门票,他便是消受不起的。
赵霄恒却道:“三日之后,会有先生在街口讲学,曾公子若有兴趣的话,可以带着其他考试,一并过来听讲。”
曾子言面色微愣,“此言当真?”
赵献忙道:“当然是真的,太……啊不,赵公子说的,还能有假?”
曾子言似懂非懂地对赵霄恒点了点头,便将他的书册小心翼翼地护在了招文袋中,转身离开了。
赵献问道:“殿下,您真的要请先生到上街街口讲学?”
“不错。”赵霄恒沉声道:“科举的目的是为了帮朝廷选拔人才,这些举人都历经了十年寒窗,都是个中佼佼者,如果还未参加会试,便对朝廷失望,可不是什么好事。“
赵霄恒说罢,便站起身来,对赵献道:“时辰不早了,孤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赵献点了点头,赵霄恒便带着宁晚晴离开了雅间。
片刻之后,赵献忽然想起一事,“等等!殿下若安排了先生讲学,那我这万姝阁的生意可怎么办啊?”
想到这里,他拔腿便向楼下跑去,可赵霄恒和宁晚晴却已经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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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深,长街上的人少了许多,马车也行得十分平稳,很快便出了万姝阁门前大街。
宁晚晴自从上了车,便若有所思地坐着,一言不发。
“还在想曾子言的事?”
赵霄恒声音淡淡,打破了车里的沉寂。
宁晚晴敛了神色,道:“殿下如何看待保举一事?”
赵霄恒默了片刻,道:“无非是用一个洞,堵住另外一个洞罢了。”
开国元帝为了杜绝功勋之家在朝堂上势力太过,便取消了世袭罔替的优待,以保举会试来安抚那些有功之臣。
起初,那些有功之臣的子弟们,大多十分优秀,即便是保举入会试,也是出类拔萃的。
可传了几朝下来后,便是一代不如一代,如今,唯有最没出息的子弟,才会走这条保举之路,但偏偏通过会试的名额有限,每一届不过五十人左右,勋贵子弟占去一半名额,难免让那些寒窗苦读的举人觉得不公。
宁晚晴问:“那今年也是如此么?”
赵霄恒低声道:“这科举由礼部主持,若是主持的规则和人没变,自然结果也不会有变化。”
“既然如此,殿下为何要安排先生为举人们开讲?这样的话,岂不是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么?”
赵霄恒沉吟片刻,道:“有人曾对孤说过,学问本身该是纯粹的,人在学问面前,不应有高低之分,这一生都不该放弃学习与思索。”
赵霄恒语气平静,但不知道为何,宁晚晴却总觉得,他的语气里有一丝黯然。
宁晚晴道:“臣妾觉得这话说得极好。”
赵霄恒微微一怔,抬眸看她。
宁晚晴笑道,“怎么,臣妾说得不对么?”
赵霄恒收起目光,道:“不……孤只不过是有些意外罢了,如今的世道,平民出身的书生也好,勋贵之家养大的公子也罢,读书大多是为了功名和前程,真正能潜下心来做学问的人,是少之又少了。”
宁晚晴道:“做学问与得功名也并不冲突,那曾子言不就是个例子么?臣妾瞧他对自己的书册倒是爱惜得很。”
赵霄恒道:“孤看了他的书册,上面写了些自己的见解,文采应当是不错,只看能不能在会试中崭露头角了。”
宁晚晴忍不住问道:“若是他真有能耐,殿下会帮他么?”
赵霄恒笑而不语,并没有回答。
就在这时,马车竟不知不觉地停了下来。
宁晚晴下意识挑起车帘,才瞧了外面一眼,便诧异问道:“这……这是哪儿!?”
第41章 宋宅
马车在一栋古朴的宅院门口停了下来。
赵霄恒率先下了马车, 便回过头来,对宁晚晴道:“宫门已经下钥,回不去了, 爱妃不下车,是准备睡在车上么?”
宁晚晴这才慢吞吞地下来。
这条长街看着很是宽阔,周边都是高门大院,却没有多少人烟。
夜风一吹,整个人都打了个激灵,下意识拢了拢衣裳。
赵霄恒瞧了她一眼,却没说什么, 转身上了台阶。
宁晚晴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逐渐走到光亮之处, 才看清了这大门口的牌匾,“宋宅!?”
赵霄恒轻轻“嗯”了一声, 算是回应。
宁晚晴问:“这里是殿下的母家?”
赵霄恒沉默了片刻, 道:“这里是孤以前的家。”
话音落下,福生已经敲开了宅院的门, 只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提着灯笼走了出来,他一见赵霄恒,顿时笑得眼尾舒展,忍不住道:“公子回来啦!?”
赵霄恒唇边也多了一丝笑意, 对宁晚晴道:“这是忠叔,宋宅的管家。”
忠叔一见到宁晚晴,简单打量一番后, 顿时欣慰地笑出声来, “小人叩见太子妃!”
眼看他就要跪下,宁晚晴连忙扶起他, 道:“忠叔,这儿若没有太子殿下,自然也没有太子妃。”
忠叔高兴不已,“是,是!小人给少夫人请安!”
宁晚晴冲忠叔笑着点了点头。
在忠叔的张罗之下,一行人入了宋宅。
宁晚晴还是第一次来宋宅。
这座宅子常年没有主人在此,却打扫得一干二净,连回廊上都纤尘不染。
宅子不算太大,但处处都凸显着精致与高雅,庭院中植着几颗梨树,其中有一颗,已经开出了乳白色的花朵,夜风一吹,花朵便随之一荡,送来阵阵香气,令人心旷神怡。
宁晚晴整个人都放松了不少,跟着赵霄恒,快步到了正厅。
过了一会儿,范妈妈、秀姨等几位旧仆得了消息,便都赶着过来了。
范妈妈乐呵呵道:“公子要回来,怎么也不早些知会老婆子一声,老婆子也好准备准备呀!”
赵霄恒笑笑,“什么都无需准备,这里一切如常,便是最好。”
范妈妈见到宁晚晴,笑得更是合不拢嘴,“少夫人累了吧?不若先去沐浴,老奴去准备些吃食,等会儿就能用了!”
宁晚晴今夜出宫,本来就是为了觅食,可在万姝阁的时候,被曾子言的事打断了,吃得也不尽兴,听了范妈妈这话,便高兴地点了点头,“那就有劳范妈妈了。”
赵霄恒也多了几分笑意,道:“范妈妈手艺上佳,你有口福了。”
厅堂里光线温暖,赵霄恒的五官轮廓看起来都柔和的几分,竟然变得更好看了。
宁晚晴顿了顿……她还没见过赵霄恒这么有人情味的样子。
范妈妈急吼吼地去了后厨,秀姨便走上前来,道:“少夫人请跟老奴来。”
宁晚晴这才回过神来,同她去了内院。
秀姨推开主人院的卧房,但里面却并没有封尘已久的味道,反而历久弥新,一切物件都显得十分温润。
秀姨看出了宁晚晴的心思,笑道:“少夫人有所不知,其实公子每隔一段时日,便会回到这里,有时候会用一顿饭,有时候只静静坐上一个时辰,若是心情不好,便会来住上一宿。”
“心情不好便会住在这里?”宁晚晴听了这话,却是有些诧异的。
自从她认识赵霄恒以来,哪怕两人单独相处之时,赵霄恒也很少喜怒形于色。
秀姨点点头,道:“是啊……其实京城不止一座宋宅,但城东这一座却是老太爷以前住得最多的,老奴记得公子小时候,若在宫里遇到了不顺心的事,便会回这儿来,只要躲进老太爷的屋里,便是谁也不理了。”
宁晚晴忍不住笑了笑,道:“殿下与外祖父的感情,应该很好罢?”
秀姨一面帮宁晚晴备水,一面道:“那是自然,老太爷睿智开明,严于律己,但对公子却是格外疼爱,但凡是公子想要玩些什么,老太爷便会亲手去做。”
“少夫人瞧见院子里的秋千没有?那便是老太爷当年亲手做的。”
宁晚晴问:“梨树附近好像是有一处秋千,好像墙角边上,还有些梅花桩,也是殿下小时候玩的么?”
说起这个,秀姨便掩唇笑了起来,“那梅花桩,是大爷非要装的。咱们大爷是威名赫赫的大将军,自从得了公子这个外甥,便总想着要把他培养成绝世高手,自公子两岁起,大爷便搭了那一方梅花桩,可公子却不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