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脸色从始至终都不是很好,甚至透着一股隐隐欲燃的杀气,导致一路碰见她的丫鬟同小厮,都是大气不敢喘,只会愣愣地望着。
她怒气冲冲地闯进花厅里,公孙云平同赵氏都正笑盈盈地坐在上首,看见她的到来,两人脸上的笑容又同步僵硬,默契地像是一对双生胎。
“遥遥……”
还得是赵氏,对于这等情况反应最快,怔愣不过片刻,便又再度笑容满面地起身。
“遥遥怎么来了?”她走到公孙遥跟前,想要挽上她的手。
可是公孙遥没让。
她直接退避了两步,将挨着赵氏的那只手臂背到身后,盯着坐在上首的公孙云平。
“不是你们喊我回来用家宴的吗?”她道。
赵氏道:“家宴是晌午……”
“你们晚饭用了吗?”
“……”赵氏默了默,“尚未。”
“那添我一双筷子也不算多吧?”
公孙遥极为熟练地坐到厅中还剩下的空位上,好整以暇地看着赵氏。
或许是因为心虚,面对着她的咄咄逼人,赵氏只得去看公孙云平。
而坐在上首的男人,此刻神情实在也说不上好看。
一半是因为公孙遥的没规没矩,一半却是因为他私底下的心虚。
他刚背着她做了对不起她的事,她便回家来了,这实在叫他无法从容地面对自己这个女儿。
不过要他做出赶自家女儿出门,不许她留在家里用饭这样的事,那也是决计不可能的。
他无可奈何地摆了摆手,示意赵氏别计较这么多。
“遥遥好不容易回家一趟,添双筷子的事,自然不成问题。”他道。
“不过,遥遥,父亲午时便想邀你和王爷一同回家用饭,你们为何都言没空?府上最近可有什么事情值得忙碌的?”
“那可多了去了。”公孙遥喝起丫鬟刚送上来的茶水,脸不红心不跳地接道。
“父亲不知道吗?我和王爷马上便要搬去父皇新赐的宅邸了。那里的宽敞是如今这座王府的两倍还多,我同王爷这几日都累的慌,忙来忙去地布置着新家,午时实在没空,便只能夜里抽空过来了,没能提前告知父亲,是女儿之错。”
她的回答可称是滴水不漏,既解释了自己为何午时没来,又将理由安排的合情合理,无有错处可挑。
公孙云平恍然大悟,好似才想起这回事。
“是,你们得搬家了。”他呢喃着,不禁往花厅外又张望了一眼。
“瑞王殿下不曾与你一道回来?”
公孙遥听到这个名号,眼皮子突然跳了一跳,正想随便找个理由把他们搪塞过去,哪想,一直蛰伏着的公孙玉珍总算是找到了可以笑话她的地方,急急忙忙嚷道:
“父亲还不知道呢吧?您不在京中的这段时日,二姐姐与二姐夫可是发生了不少事情。我前几日赴宴,便听闻有人才新婚不到两个月,丈夫便夜半摸去了青楼,还被夜间巡查的金吾卫给抓了个正着,关押在金吾狱住了一晚。”
她说着说着,也不知是看公孙遥的笑话好笑,还是此事本身便足够好笑,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
黄莺似的舒爽笑意巡游在整个厅中,叫有人听了是同样与她笑弯了眉眼,有人听了是恨不能撕碎她的嘴。
“玉珍,住口!”
赵氏知道,她今日是威逼利诱,才迫使公孙云平同意让出了公孙遥的聘礼去救她的兄长。
他如今对这个丫头,愧疚之情当正在兴头上,如今又给他说这个,他岂不是还得更上一层楼?
她简直恨不能用线缝上公孙玉珍的嘴。
可是为时已晚,公孙云平听到她的话,已经是深深地蹙起了浓眉。
“他竟如此待你?”
他的眼中可见滔天的怒意,若非李怀叙是皇子,是天家的儿子,他恐怕是恨不能将他碎尸万段的。
“那个混账东西……”
他磨牙凿齿,紧接着吐出的话又叫满厅的人都愣了一愣。
好歹是皇子王爷,他竟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么说他?
公孙遥是最为震惊的那一个。看着公孙云平这般义愤填膺的样子,她想,她差点都该以为他是真的慈父情深,对她疼爱有加了。
可明知他是个混账,还要她出嫁的人,不也正是他吗?
她攥紧了手中的拳头,既对公孙云平如今的惺惺作态有些不满,又因为他不住地在责骂李怀叙,心下里觉得很不是滋味。
李怀叙她可以打,可以骂,可是这份责骂从别人的嘴里吐出来,她便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很不对劲。
想要替他说说好话的心思逐渐占到上风。
奈何他去逛青楼这事,她实在没办法向外人解释,只能起身打断道:“饭好了吗?我饿了。”
公孙云平对她正心疼到最上头,听见她说饿了,自然又要赵氏赶紧去看看晚上的吃食。
是夜除了公孙绮不在,一桌子人围在一起,勉勉强强倒也算一场家宴。
公孙遥用完饭后便被公孙云平带去了书房。
“那个混账东西,除了夜半偷偷去逛青楼,可还曾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他紧张问。
“做过没做过的,要紧吗?”公孙遥站在他的身前,个子才刚到他的肩膀。
曾几何时,她还以为自己的父亲是世上最高大、最遥不可及的人物,她就算踮起脚也够不到他的头顶,他还能将她整个人都托起来,抱住她,给予她最足的安全感。
他是世上最厉害的男人,最伟大的父亲。
可是随着这份安全感渐渐的流失,她发现,世上高个子的男人有很多,能够一手便将她托起来,护在身前的,也有很多。
譬如,李怀叙。
在李怀叙面前,她不想承认自己对他的心动,但在公孙云平面前,她在心底里很清楚地告诉自己,眼前这个父亲给予她的安全感,还不如认识不足三个月的李怀叙来得多。
她仰望着公孙云平,公孙云平亦俯瞰着她。
良久,他叹一声气:“孩子,是父亲错了……”
“知道错了,那父亲便最后再为我做一件事吧。”
公孙遥自回门那日过后,便告诉过自己,不许再因为眼前这个男人而伤心,即便他知道他错了,即便他真的很想弥补,真的很想对她进行忏悔。
她噙着淡漠的眼神看着公孙云平:“我的聘礼,先前父亲说过,是先替我保管着,待我有朝一日需要的时候,您便会给我。”
她看见公孙云平稍微诧异的神情。
可她依旧几乎毫无情绪地继续道:“不瞒父亲,那混账东西,不仅是个想逛青楼的人,还在婚后第一日,便偷偷拿着我的嫁妆去赔赌债了。
而今陛下赐了新的府邸,可他根本就没钱修缮装饰,这几月林林总总,拿的全是我的银子。我的嫁妆,才过几月便被他掏空了大半,马上我又要随他下江南外放,到处都是需要用钱的地方。父亲可否能将那批聘礼偷偷地交与我,让我藏到自己的地方去,以备不时之需,心里好歹也有些底?”
作者有话说:
老九:???名声彻底败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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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彻底撕破脸◎
公孙云平在书房里缄默半晌, 屋内的油灯都已经在不知不觉间矮下半截,将他的身影拉的很短, 刚好只在他自己的脚下。
公孙遥沉默地等着他的回话, 等到外头的更锣敲响,长安城即将又要陷入新一轮的宵禁,她终于不再报任何希望地问向公孙云平:
“所以, 父亲曾经答应我的, 要留给我的聘礼,如今还作数吗?”
“遥遥……”
“您是不是答应了赵氏母亲, 要将那一份聘礼拿去救赵家的舅父?”
“你这是哪里听来的话?!”
公孙云平尚未来得及想出合适的说辞,便听到这样的质问,脸上神情已经不足以用震惊二字来形容。
“遥遥, 这是谁到你面前嚼的舌根子?”他声色俱厉地问道。
“父亲何必在意这些?”可公孙遥如今并不打算告诉他。
她只是越发平静地又问了一遍公孙云平:“父亲不如先回答我,我如今需要聘礼, 您还愿意给我吗?”
“遥遥……”
这个问题无疑是难倒公孙云平了, 叫他面对着公孙遥, 除了她的名字,一时又说不出别的话。
他眉心快拧成了一个山字。
“遥遥, 不是父亲不愿意给你。”
又过去许久, 他才再度叹息道。
“实在是李怀叙那浑小子,你也说了, 他贪赌、好色,即便他如今有王爵,有宅田俸禄,但人只要一沾上赌这个字, 便是有再多的钱财, 也能挥霍一空。
父亲是担心, 聘礼一旦给了你,你将来同他有了孩子,有了牵绊,耳根子一软,到时候这些东西,又成了他李怀叙的囊中之物了。”
“我耳根子软不软,父亲难道还不知道吗?相比起我,父亲更应该担心的,是自己吧?”
来时满腔的愤怒逐渐化为可笑,公孙遥发现,自己在这个所谓的娘家待的越久,心就越能变得拔凉、冷静。
她目光沉静地看着公孙云平,一双稍微偏圆润的杏眼,本该无论如何也同冷漠二词牵扯不上联系,偏就是生在她的脸上,偏就是站在她父亲面前的时候,竟叫他无端觉得一股森冷。
太像了。
实在是太像了。
公孙云平看着她这副样子,几乎是立刻便想起了岁娘。
那个公孙遥早就故去的生母。
当初他同她提出要回京,让她带着迢迢跟着他回去做妾的时候,她也是这副神情,哭过闹过之后,就只剩满眼的冷漠和面无表情。
他以为江南的女子从来温婉,却实则不然,她们狠起来的时候,也是能立马断情绝爱,说一不二的。
他似受不了公孙遥这般的凝视,在她一动不动的目光下,难堪地别开了眼。
“遥遥,赵家毕竟同我们家有着多年的姻亲,赵循虽然同你没什么关系,却是你几个弟弟妹妹们的亲舅父……”
“弟弟妹妹们的亲舅父,凭什么要拿我的聘礼去救他?”
公孙遥一时都听笑了。
“父亲自己不觉得这些话可笑吗?弟弟妹妹们的舅父,就叫他们自己去救好了。怎么,我不信您同赵氏母亲没有给他们预留将来出嫁或是娶妻需要的银钱,这些钱是拿不出来吗?非要拿我的?”
公孙云平两眼睁大:“你的弟弟妹妹们都尚未娶妻成家,如何能动那些银子?”
“所以我成家了,就能动我的?”公孙遥觉得荒唐的同时,又彻底对公孙云平失去了耐心。
“我方才已经同父亲说的多么清楚了,李怀叙一直在打我嫁妆的主意,我想要这笔聘礼,为我自己将来留点底。父亲是觉得,当今陛下还能撑几年?等到他将来逝去的时候,李怀叙那几个兄弟即位,我们这名义上的王府又能捞到多少的好果子吃?
到时我若是已经诞下了他的孩子,父亲便是要眼睁睁看着您的女儿和您的外孙在所谓的王府里挨饿受冻,因为您如今,连最后的保障也不愿意留给他们,而是要去救一个与自己并无半点关系的姻亲舅子。”
她睁着比公孙云平还大的眼睛,眼尾悄没声泛起的殷红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
她冷笑着,最后说道:“要我说,赵家舅父之所以沦落到如今这等境地,完全是他自己咎由自取。若是他不贪,何至于被监察御史揪到如此大的漏洞?父亲到如今居然还想着要暗箱操作去救他,小心落到陛下的耳朵里,辛辛苦苦几十年,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公孙云平本还陷在对她深深的自责与纠结当中,听到这最后一句话,却突然整个人如晴天霹雳,雷声贯耳。
“遥遥,你要做什么?”他倒吸着冷气问道。
“我不做什么。”公孙遥已经走到了门边上,最后却又还是回头看了他一眼。
“我只不过是提醒父亲罢了。毕竟,您今日的这些算盘,都能传到远在瑞王府的我的耳朵里,难保,将来您的一举一动,不会同样传到陛下的耳朵里。”
她转身,彻底打开逼仄书房的大门,映入眼帘的却不是书房外精致修剪过的一草一木,而是赵氏在夜色里冷到不能再冷的脸庞。
她看了眼她,并不打算过多地搭理她。
赵氏却直接拦住了她的去路:“遥遥,你先别走!”
赵氏的能说会道在整个长安城都堪称是翘楚中的翘楚,公孙遥冷眼睥她,发现眼下她的神情分明还瞪着自己,说出去叫屋里公孙云平听到的话,却已经是委屈到将要落泪了。
“遥遥,方才你们的话母亲都听到了,母亲没想到,你会不愿意救你的舅父。”
她拉上公孙遥的手,眼眶里噙好的泪水是说掉就掉。
“遥遥,就当是母亲求你,你舅父毕竟是母亲的亲兄长,是你弟弟妹妹们的亲舅舅,他若是真遭遇了什么不幸,你要母亲和弟弟妹妹们都多难过呀。”
“舅舅遭遇不幸他们难过,我遭遇不幸他们就不难过,反倒幸灾乐祸,就这样的弟弟妹妹,我还要担心他们的死活?”
公孙遥哂笑,只觉得这对夫妇,而今是一个比一个荒谬。
“母亲别是忘了适才三妹妹在厅里揭我家丑闻的时候,是笑得有多高兴了吧?”
赵氏泪如雨下的抽泣顿时僵硬地停止了一瞬,不过马上,她的脸色又变得更加楚楚可怜:“遥遥,你知道的,玉珍,玉珍她从来都不懂事,她还是个孩子心性,她若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地方,母亲在这里替她赔不是,遥遥,你毕竟是姐姐,你让让她……”
“我让她,所以我不跟她计较。”公孙遥坦诚道。
“但你也别想我帮她,菩萨救人尚且要看诚不诚心呢,我可不是菩萨,我比她的心要黑多了。”
她说话总是这般绝,叫赵氏知道,求她大抵是真的没有用的。
她狠狠地深吸一口气,用力地擦去脸颊上再没必要存在的泪珠。
“可即便如此,你也不该拿这种事情来要挟你的父亲,让他别去救人。”她将苗头转移到公孙云平身上,拿捏住他的心思。
“遥遥,到底是一家人,互相给留个脸面,日后也好相见。”
“我从未要挟父亲。”公孙遥眨眼,又回过头去看了眼脸色完全已经不能称得上是好看的公孙云平。
“我说了,你们密谋这种事情都能被传扬到我的耳朵里,可见你们自己身边,也不是四处都是不漏风的墙,你们还是自己找找自己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