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推开赵氏的阻拦,眼看着又要离去,公孙云平和赵氏却同时又拦住了她。
一个是出声,一个是出手。
公孙云平神色严峻道:“遥遥,此事你究竟是如何知晓的?”
果然,他在乎自己的官位,都比在乎他这个女儿要多。
公孙遥依旧不答,只揪着一个问题不住反问道:“父亲答应要把聘礼给我了吗?”
赵氏脸颊上的肉颤了一颤,知道她把话已经说到这种份上,公孙云平如今心底下,定不会再愿意为赵家去冒险,赶紧收回对公孙遥的阻拦,急急忙忙要去阻止公孙云平的回答。
却是为时已晚。
“你放心,赵家这件事情,父亲不会再插手。”
“公孙云平!”
书房里传来赵氏歇斯底里的喊叫。
“你,你,你明明答应的!”
“那也是保证事情不会被传扬出去的情况下!”公孙云平严肃道。“你适才没听见遥遥怎么说吗?我们光是想着要动她的聘礼,家中便已经有风声传到她的耳朵里了,谁能保证这风声将来往哪传,不会传进到皇城里?”
“可那是我的兄长!”
赵氏怒吼着甩开公孙云平地胳膊,又跑回到公孙遥跟前:“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出嫁之后还在家中留了自己的眼线,所以才知道这么多?你不敬我,不敬你的舅父,这些也就罢了,如今居然还敢拿这件事来威胁你父亲,让他别去救人?公孙遥,你是真的没有良心吗?你是忘了这么些年,究竟是谁含辛茹苦将你抚养长大,究竟又是谁对你好生照料,为你添置嫁妆,送你出嫁的吗?”
“呵。”
公孙遥原本只是想看着他们夫妻两人狗咬狗,不想赵氏一朝咬到了自己的头上,没忍住冷哼一声。
“良心?”
她睥睨着她,眼神像是方从寒渊里被人捞出来,看谁都像死人。
“母亲现在知道要来同我讲良心了?那您当初同时抚养我和您自己的孩子,给您自己的孩子穿崭新的罗裳,给我穿姐姐的旧衣的时候,母亲怎么就不知道讲究良心呢?”
这些年少时发生的事,公孙遥原本是从来不想说给别人听的。
没出嫁前说了这些事,只会叫她在家中更加寸步难行、举步维艰;出嫁后再说这些事,她便又觉得没意思得紧。她的死活,连她的亲生父亲都已经漠不关心了,还有谁听了会真心实意地同情她呢?
她脸颊微微地抽动着,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赵氏。
“不知道是您自己忘记了,还是我记错了,父亲外放的那几年,家中只剩您主持大局,料理一切,所有的东西都得经过您的手。
当时,您给我和公孙玉珍同时请先生,给我请的是外头随随便便找来的一个落榜书生,给公孙玉珍请的却是名家大儒,出自五姓七望之家;我十二岁之前,您从来没带我出过门,所以告诉我,我不需要多么亮丽的衣裳,每每是大姐姐穿剩下了,刚好够我穿,便叫人塞到我的屋里来,可是公孙玉珍从小到大,却没有一件衣裳是旧的,没有一件是别人穿剩下太小不要的……”
这些事情若是要讲,公孙遥只怕自己是讲上三天三夜也讲不完。
“母亲还想要同我讲良心,母亲敢不敢先摸着自己的良心问问自己,您每次拜佛祖求平安的时候,心底里真的不会有一丝愧意吗?”
“我凭什么要有愧意?”
反正已经是撕破了脸,赵氏再没必要在公孙云平面前装大度,在公孙遥面前装温柔与贤淑。
“你本就是一个连通房妾室都算不上的外室生的孩子,这么多年叫你顶着我女儿的名头,在外头招摇过市,我已经受够了!”
“本来有一个公孙绮,我便觉得已经是多余了,我都快要生下玉珍了,偏偏又来一个你,你叫我凭什么不能恨,凭什么要我拿对亲生女儿的态度对你?”
“是,您从不曾将我当亲生女儿。”公孙遥一针见血道,“所以我也从来没有必要将您的兄长当成是我的亲舅父。”
她喊着蝉月,要她助自己离开这里,可赵氏却是咬死了不让她走。
“今日这份聘礼,你便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带走,这是我兄长救命的钱!”
“扬州为官不到十年,居然贪了十几万两的白银,你兄长的命,就该烂死在牢里!”
“公孙遥!”
女人之间的战争一旦触发,便是无休止的撕扯。
公孙云平见状,急忙上前要将两人拉开,却在刚迈出脚步的时候便听见一道熟悉且又醉醉晕晕的声音——
“岳丈大人,我家娘子是在这里吧?”
第七十章
◎是我来迟了,叫娘子受委屈了◎
李怀叙的到来, 让所有人都措不及防。
赵氏还揪着公孙遥的头发,不肯让她离开, 公孙遥同样不甘示弱地掐着她的脖子, 也没叫她好过。
公孙云平想叫两人赶紧停下来,奈何李怀叙已经摇摇晃晃地走到了月洞门前。
他一看就是喝多了的样子,歪着脑袋往院子里头探看了眼, 梦呓似的呢喃了一声:“娘子?”
可这不看还好, 一看便不得了,看见自家娘子被人揪着头发的瞬间, 李怀叙仿佛整个人立马便酒醒了,一个箭步冲上来,将扯着公孙遥头发的赵氏一把推到了地上。
“大胆贱妇!如何敢伤我家娘子!”
他到底还是喝醉了的, 呵斥着赵氏的声音都带着一股大舌头的感觉。
公孙遥慌乱地被他护在身后,怔怔地看着他的后背, 不明白他是怎么会到公孙府来的。
可这疑问, 眼下显然并不是最要紧的, 她越过李怀叙的肩膀,神情恍惚地又去看跌倒在他们面前的赵氏, 看她面庞扭曲, 形容痛苦。
到底是生过好几个孩子的人了,养尊处优到一把年纪, 从未受过这样的罪,李怀叙这一推,赵氏只觉得自己身后骨头断裂似的疼。
她脸上全副的五官都紧扭到了一起,没有心思再与眼前这对夫妻争辩, 只是难受地喊道:“公孙云平!”
愣在原地的公孙云平总算回过神来, 赶紧去扶她。
可是人已经扶不起来, 显然是伤到了骨骼要害之处。
赵氏脸上的泪水再次喷涌而出,这次不是装的,是真的。
公孙云平无法,只能喊人帮忙先将她抬起来,送回到屋里,而后赶紧又派人去叫府上的郎中。
因为长安实行宵禁,所以但凡是家里有点钱财的,都会自己养一位郎中,以备夜里的不时之需。
“叫什么郎中?”可是李怀叙看着赵氏被抬走的样子,依旧大言不惭、大着舌头道,“居然敢揪我家娘子的头发,本王今日没有叫她血溅当场,就已经是对她客气的了!”
“你——”
公孙云平本来都要跟着赵氏走了,如今又听到这话,怎能不气,忿忿地回过头来,想要教训李怀叙。
李怀叙挺直了腰杆,神气活现地瞪着他。
到底是位王爷,公孙云平颤着指头遥瞪着他,过了好半晌,也没能憋出一句完整的怒骂来。
他看见被李怀叙护在身后的公孙遥,心下里对她有无数的话要说,责备、安抚、关于聘礼之事、关于赵家之事……纠结到最后,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说些什么。
“哎!”
他重重叹了一声气,烦闷地甩着大袖,赶上了赵氏的步伐。
原本喧闹的书房门前,突然变得无比空旷和寂寥。
丫鬟和小厮一个赛一个的安静,退出了这等尽显荒唐的地方,到最后,只剩公孙遥和李怀叙,各自带着一个蝉月和长阙,站在了檐下屋前。
确认自己面前再没有危险的攻击,李怀叙这才转过身来看着公孙遥。
他不知道是喝了多少酒,整颗脑袋都像是刚从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被捞出来,红扑扑的。
他此刻的眼睛是混沌的,亦是迷茫的,可是当看到公孙遥的那一刹,又透着月光似的清澈与明亮。
“是为夫来晚了,叫娘子受委屈了。”
喝醉酒的李怀叙,说话时都带着一股异样的粗笨,与平时很是不同。
公孙遥总算相信他是真的喝醉了,质问他道:“你怎么来这里了?”
“我,我喝多了回家,想要找娘子,他们说娘子回了娘家,我就找来娘子的娘家了。”他俯下身去,摸摸公孙遥被扯到异常凌乱的发丝。
“对不住,娘子,我不该同你闹脾气,明知道娘子不开心,还非要逗娘子玩儿。”
“娘子,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
公孙遥不想哭的。
她看着李怀叙,心底里无数遍告诉自己,她不应该哭的。
跌倒的是赵氏,不敢再送出聘礼的人是公孙云平,她公孙遥什么都没有输,她不应该哭的。
可是她看着李怀叙俯身到自己面前的样子,眼眶里隐隐打转的泪水怎么也忍不住,突然便同决了堤的江河似的,波涛汹涌,泪流满面。
“你怎么才来啊!”
方才与赵氏扭打的有多凶,在她和公孙云平面前表现的有多冷静,眼下的公孙遥就有多崩溃,多难过。
她毫不犹豫地扑进李怀叙的怀里,一遍又一遍地呢喃:“你怎么才来啊,你怎么才来啊……”
她好像终于找到了那个能任凭自己发疯和无理取闹之人,忍不住要将满腹的心酸和委屈,全都发泄在眼前这个男人身上。狠狠的哭泣还不够,不过多时,她又开始拼命捶打起他的肩膀。
暗夜里隐晦不明的月色,斜斜地照在两个人的肩上。
李怀叙对她又是心疼又是手足无措,只能用力将她抱紧,拍着她的后背同哄小孩儿似的哄着她。
“好了,娘子不哭了,是我来迟了,全是我的错,是我叫娘子受委屈了,我日后不会再这样了,娘子原谅我这一回……”
到底是谁要原谅谁啊?
公孙遥崩溃地趴在他的怀里,再次绝望大哭。
他这个人,对她真的是完全没有脾气的,是吗?
明明这几日是她一直在对他不好,对他疏离,为什么他要一次又一次地跑过来逗她开心,一次又一次地跑过来护着她?
她明明都看见他干了什么,她明明都已经不想要理他了的,他为什么要对她那么好?为什么要对她那么好?
她不住地捶着李怀叙的肩膀,力道或轻或重,都是她在想要敲打自己。
看见了吗?公孙遥,究竟是谁在不顾一切地爱你,究竟是谁在不顾一切地担心你,究竟是谁,即便你一无所有,也愿意站在你的身前保护你。
不管他在外人面前究竟是何样子,他如今对你的心意,是还表现的不够明确吗?
你到底为什么要因为一时的所见,放弃一个对自己全心全意的人?
她不要了,她撕心裂肺地想,什么平平安安,长命百岁,她统统不要了,她只要一个对自己全心全意的李怀叙,只要一个无论何时何地,都能护住自己,将自己放在第一位的李怀叙。
她靠在李怀叙怀里,眼泪怎么也哭不干。
李怀叙喝酒喝到连脖子都是同脸一个色调的红,反应不是太快,只能是慢吞吞地抚慰着她,动作迟钝地一下又一下地拍拍她的后背。
“娘子不哭了,再哭下去,月亮都被你哭回家了。我母妃说了,天上升起月亮的时候,就是小孩子该回家的时候,我带娘子回家吧?我们回家再好好躲在被子里哭,好不好?”
“都入夜这么久了,外头早就宵禁了,你能回哪里去?”
公孙遥总算泪眼婆娑地抬起头,看着他满脸迷茫又醉醺醺的傻样,哭着哭着居然又难堪地笑出了声。
她瘪着嘴,边笑边流着泪道:“你背我回我自己的屋里去。”
到底是公孙家的小姐,公孙遥即便是出嫁了,她原先在家中的住处,家里也还为她留着。
李怀叙顿了顿,默默地应了一声,直接松开了她,背过身去蹲到她的面前。
公孙遥熟练地趴上去,带着满面的泪水,沾湿了他尚还干燥清爽的后背。
他背着她穿行在夏夜蝉鸣正盛的园子里。
“李怀叙,我方才是不是很难看?”
“昂?娘子瞎说什么呢,娘子是世上最好看的姑娘,就算是跟人打架,也是世上最好看的姑娘,全长安城,我只看得见娘子一个。”
公孙遥趴在他的后背上,渐渐扯开了笑颜。
虽然身下之人的脚步依旧摇摇晃晃,有些不稳,但她紧紧地圈住他的脖子,趴在他宽阔的后背上,突然便就觉得,自己可以什么都不怕。
待到住了十几年的小院逐渐出现在昏暗的视线中,公孙遥脑袋抵在李怀叙的肩膀上,又忍不住问:“李怀叙,你是真的喝醉了吗?”
李怀叙颠了颠她:“我没醉,我只是喝的有点多。”
喝醉了的酒鬼,都爱说自己没醉。
公孙遥摸了摸他滚烫的耳朵,心下对他不免更加确信。
待李怀叙背着她回到院子里,她身手矫健地从他的后背上蹦了下来。
“好了,李怀叙,既然你没醉,那你如今快自己去准备洗漱吧,你脏兮兮的,又臭烘烘的,快去洗一洗,我叫人去给你煮一碗醒酒汤,喝了会舒服一点。”
“娘子不洗吗?”
李怀叙拉住她要离去的手腕,睁着好奇又迷蒙的眼睛看着她。
“我待会儿洗。”
可是李怀叙拉着她,是非要她陪着一起洗的意思。
“酒喝多了的人,是不能独自沐浴的,万一我晕倒在了浴桶里,那可怎么办?”他一本正经道。
公孙遥忍俊不禁:“那我自然是提前成了小寡妇,人见人爱,带着你的财产,马上改嫁同旁人过日子去。”
“哼,那我就算在地底下,也不会放过那个男人的,每夜都化成厉鬼去寻你们,就躺在你们中间,叫你们永远无法靠近!”
李怀叙眼明手快地将她扛上自己的肩膀,问她耳室怎么走,带她急匆匆地冲了进去,要人准备烧水沐浴。
公孙遥趴在他背上咯咯直笑,只觉自己许久未曾这样松快过。
她抱紧李怀叙的脖子,双腿也圈紧在他的身上。
她的脸颊上还残挂着尚未干透的泪珠,烛火下瞧来楚楚可怜,透着凄惨破碎的美。
李怀叙直接上嘴,亲了一亲。
满嘴的酒气,公孙遥有些嫌弃。
可李怀叙抱紧她,还要将更多的酒气渡到她的身上。
屋里热水送进来的时候,两人都还尚存一丝理智,没有那么快地互相勾掉衣裳。
可是门关上的刹那,什么得体,什么理智,全都烟消云散了。
原本专属于少女的耳室,逐渐传来一些不堪入耳的声响,屋外的丫鬟们全都红透了脸,躲的是越远越好。
公孙遥趴在浴桶边上,抓着它的十指是根根纤长,白嫩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