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恬也放了学,周叔果然没来,只有常子来接了她。
下山路快,秦恬这几日也都没有坐马车,一路顺着石阶和山路往下到镇子里,就三刻钟的工夫,沿途还能松快松快,寻些野花草药。
只不过今日,秦恬总觉得路上不太安静似得,可是她连着回头看了几次,都没有看到什么。
最后一次,自路边钻出来个黄鼠狼。
常子见了,“呦”了一声,兜头就替秦恬拜了三拜。
“大仙大仙,您是仙您是神,姑娘和小的就是过路的小民,无意惊扰,您可万万别记仇,莫往咱们梦里去,待过年过节,必杀鸡侍奉您......”
他自在诸城撞见了廖顺被处置的事情之后,一连好些天做噩梦,跟着婆子们求神拜佛了好些日才消停下来。
打那之后,常子便对各路神仙都敬重又依赖,当下连黄大仙也拜得虔诚。
秦恬好笑,倒也没有制止他,等他念念有词地拜完,才又下了山去。
只不过就在方才黄鼠狼钻出来的一片密草丛里,有人亦捂着嘴偷笑,看着秦恬主仆走远了,才慢慢从草丛里走出来,嘿嘿两声,转身往另个方向去了。
第21章 孤女
长山县。
距离青州边境还有二十里地的一处密林。
一行官兵分散在林中四处寻觅。
一个肤色黝黑的高个男人一边指挥着不远处的官兵,往上面的低矮山洞去,“搜搜那洞,说不定就躲在里面”,一边又同身侧一个与他相貌有七八分相似却面见面发白的男人说话。
“二弟,你真觉得秦家会出手?那些人可是先太子的党羽,一旦抓到势必要押送京城问斩,秦家这时候出手,被咱们大人抓到辫子,可脱不开干系了。”
白面高个男人是他兄弟,听了这话笑了一声。“秦家当然知道,但也不会不出手。所以咱们大人说了,让我们一定留意,也许这次,就能抓到秦家暗屯私兵的证据!到时候秦家必死无疑!”
他们口中的大人不是旁人,正是山东按察副使,邢兰东。
两兄弟为邢氏办事,今次能抓到秦家把柄,待回了邢氏必然重赏。
......
高处低矮山洞中。
一家人瑟缩着藏在此处,他们衣衫湿透,沾了泥水,又被荆棘撕扯成布缕。
狼狈不堪,却无一不战战兢兢,屏气凝神,甚至大人怕孩子发出声音,将孩子抱在怀里,捂住了孩童们的嘴巴。
山洞外滴滴答答地落起了山雨,滴答声在狭小的山洞内回荡,清晰异常。
没有人敢发出任何动静,可他们却听见有零零散散的脚步声,自下而上,越走越近。
一家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
下一息,黑洞洞的身影遮蔽了洞口的天光,一只脚就要踏入他们的藏身之处!
低矮阴暗的山洞,湿哒哒的从石头缝里滴落雨水,衬得洞内死寂一般。
洞口的黑影停了下来,一只脚才在洞口边缘。
山洞里屏住呼吸的人,忍不住颤抖了起来,他们听到外面传来的幽幽话语声。
“这儿有个洞,让下面的人提灯上来,往里照照,可得瞧清楚,是不是有人藏匿其中!”
话音落地,惊得洞里的孩子险些哭出了声。
其中一个上了年纪花白胡子的男人,死死捂住了孩童的口鼻。
可即便如此,他身边的妻女儿孙脸上,也渐渐露出了灰败的死色来。
待到下面人将灯递了上来,他们怎么还能隐藏?
他们被这些人追逐近千里,终究还是一个死。
连花白中年男人,都禁不住闭起了眼睛。
然而,等了一阵子,却没有人传灯上来,反而几声急呼从下面传了上来。
“撤!奔北面两座山去!”
……
山洞下方。
黑高男子跟他兄弟再三确认。
“消息确切?那秦慎带人往北面两山去了?是哪儿来的消息?”
白高男子说确切,“是我在埋了很久的人,直通秦贯忠书房的大丫鬟,这消息错不了!快走!抓到秦慎和秦家私兵,我们兄弟就发达了!”
黑高男子一听,不再犹豫。
“撤!奔北面两座山去!”
话音落地,洞口前的黑影齐齐晃动起来,几息的工夫,脚步声都渐渐远去了。
洞中的人惊诧无比,几乎不敢相信,直到洞外的脚步声远去的无影了,几位女眷压抑不住地哭出了声来。
花白胡子的中年人还欲制止她们,他身后的妻子却一脸悲戚,抬手打在了他的后背上。
“你可真是,把咱们一家人害苦了!”
老妻说着,越发低声哭了起来,一下一下不断打在中年男人身上。
“......本来都好好的,没有洪灾没有饥荒,一家人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你、你非要乱写乱说,这可好了,那姓邢的手段狠辣,他可是拿着尚方宝剑啊,你不过是一介书生,咱们不过是平头百姓,怎么同那紫禁城里的皇帝对着干?!那不是自掘坟墓是什么?!你可害苦我们了!”
下面的子女不敢有怨言,老妇人把这些没人敢说的话,一口气全都说了出来。
中年男人的神色在这指责里变了几变。
他目光望向洞口,那不甚明亮的天光暗淡投下的地方,半晌,才开了口。
“国无明君,太平不过是短暂的虚幻,如果人人都削平了脑袋苟活,到最后,没有谁能活下来。”
他说着,目光扫过儿女,最后看向了老妻。
“总得有人站出来,也总得有人为此而死,为什么不能是你我?”
暗淡的天光里,他一字一顿。
“位卑,未敢忘忧国。”
山洞里再次静了下来。
不想就在这个时候,外面忽然再次有了脚步声。
躲在山洞里的一家人,皆在听见脚步声的一瞬间,脸色煞白。
只有中年男人忽然释怀了似得,一脸决然。
“我出去,引开他们,你们继续往青州逃吧!”
他说完,探身直奔洞穴之外,老妇人闻言目眦尽裂,一把抓了过去,却抓了个空。
须臾之间,中年男人已出了洞穴,长身直立在山间的天光里。
没曾想就在他想好了引颈就戮的时候,身后忽的传来了一声问话。
“可是茅城孙先生?”
中年男人惊诧钻头看去,看到身后的小路上,一人穿着墨色银纹长袍,紧束的腰间坠着一块通体莹白的白玉玦,他的眉目在天光暗淡的山林间瞧不甚清晰,却自有一股力量自周身散开,令人不敢放肆又或者身心信服。
“是、是老朽。”孙文敬执了礼。
那青年男人亦回了礼。
“青州,秦慎。”
孙文敬睁大了眼睛,仿佛溺水的人抓到了岸边的树根。
他指尖颤抖起来,看着缓步走上前来的青年,听见稳稳的话语声落在耳中。
“追兵已去了东面两山,诸位已安,不用再躲藏了。”
......
孙文敬一家七口人被整整齐齐带到一处秘密村庄时,才发现与他们一起逃窜的五六户人家,也都被救至此地。
只是相比孙文敬家人口整齐,那些人家在逃亡路上,有的已折损过半。
但能安稳逃出生天,已经是幸事了。
另一位须发尽白的老先生,在这场逃窜中险些没能挨过去,如今人还躺着,老了十余岁之多。
孙文敬的老妻何氏见了他,眼泪落了下来,她匆忙上前行礼。
“舅舅!”
老先生这才睁开浑浊的眼睛认出了外甥女。
老先生颤着手去扶何氏,何氏亦向他身后看边看去,他身边除了同样年迈的舅母,就是剩下十岁的小孙子了。
“表弟、弟妹他们呢?!”何氏嗓音发颤。
倒是那老先生顿了顿,嗓音如常地开了口。
“都去了。”
只三个字,何氏险些背过了气去,旋即泪如雨下。
她看着寥落剩下的亲眷,难以接受这样的现实。
她像不理解丈夫一样,也不能理解舅舅的当初决定。
“先太子已经薨了,舅舅为何还要为先太子奔走?我们家好歹也是耕读世家,再不济也不至于家破人亡?可现在......”
话音未落,就被老先生一拐杖打在了身上。
“你怎么能问出这样的话来?!你是看不见世上的疾苦,还是忘了你大哥是怎么死的?”
何氏被问得一怔。
大哥死了许久,以至于她都快把他忘了。
她不是刻意去往的,她只是不敢去记起了。
那时大哥连着三次春闱没中,到了进士年如常进京赶考,但那一去,就没回来。
那年京中有数十宫女忍受不了如今的皇帝出逃,他大哥不过是因为遇见了出逃的宫女,施舍了两女一顿饭食,就被不由分说地抓了起来,活活打死在了牢狱里。
打得血肉模糊,毫无人样。
而在那场是宫女出逃里无辜死掉的,又何止一人?
不论是被抓回的宫女,还是路上襄助哪怕一粥一饭的路人,凡是查到,皆被处死。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新君杀威,至此而扬。
......
念及旧事,何氏颤抖了起来,捂着脸哭泣。
秦慎负手站在院中,整个院子无人出声,都只听着房中老人沙哑的言语。
老先生没有再责打外甥女,嗓音逐渐积蓄了力量。
“帝位来路不正,便是万恶之源,先太子那样的仁明君主,却生生打杀为罪人。怎能不令人扼腕?”
老先生说着,浑浊的眼里凝了些微力量。
“我们不过替先太子说两句公道话而已,这算什么?你可知道太子亲卫叶执臣,哪怕是逃出生天,也要为先太子奔走,只盼着能唤起有志之士揭竿而起。可惜最后还是被捉回了京城,那暴君被叶执臣之行戳到了痛处,竟将其悬于午门,每日割他三刀,让滴在城门口的血不干,如此日日割下去,连人死了都不肯放过,直至白骨显露,再无血肉.....”
日头被厚重的云层笼罩了起来,院中平地起了一阵萧瑟冷风。
秦慎仰头看着被遮蔽的日光,手下默然攥了起来,面沉如水。
老先生却在这时,哭也似地笑了两声。
“我没了儿子,还有孙子,叶执臣有什么?他甚至连一滴骨血都没有留在人间啊......”
说完,老先生低声泣了起来。
秦慎负手立着,怔了一怔,眼前禁不住浮现出一人单薄的身影。
她站在人群里,又好似被人群排除在外。
那天她就那样拎着一只与她身形不相称的大布垫子,茫然地站在人群最后。
没有人接纳她,她抿着嘴静悄悄地找寻自己的去处,但始终没有找到。
直到发现了他的出现,可却在见到他的时候吓坏了,生怕惹得他不快似得,二话不说地从他眼前火速消失,转身躲进了人群里......
叶执臣、陆晚樱,二人皆已殉道,她是失怙失恃的孤女,这世间血脉相连再无旁人。
世间只剩下她自己了。
真实的身份她根本不晓得,但她却好像知道自己是个无处可去的存在,安安静静地从不去索取什么。
她唯一那一点点的渴望,在第一次正经见面的时候,曾双手捧到了秦慎手边,可他却连看都没有多看一眼。
在那之后,她再没强求过了,只剩躲避......
秦慎闭起了眼睛。
院内外压抑不住的哭声四起,人们不断聚了过来,相互搀扶着相拥着哭泣。
秦慎却转身,缓步逆行,离开了聚满了人的院子。
傅温过来回禀,说村庄前后数百里都安置了守卫,这些人可以暂时安稳留在这里,而邢兰东的人,被他们用黄菱表弟吴梁传的口信,调虎离山支开,完全陷入群山之中,不会再出来了。
傅温说完,见自家公子面上露出疲惫之色。
“各处稳妥,公子可要回府?”
公子没有立刻回应,目光看向老先生院中聚集啜泣的人群,几息,才开了口。
他的声音轻轻的,傅温恍惚间好似觉得第一次听到公子这般言语。
“去书院。”
第22章 对不起对不起
墨山先生到鹤鸣书院讲学的这几日,整座书院的课业都闲散下来不少。
每日一半的时间先生继续课堂,剩下的一半时间则可以去檀台下听讲。
相比一整日都坐在学堂里,这样的讲学秦恬更喜欢,她每次都仔仔细细听讲,从头听到尾。
不过这日,檀台下的讲学提前结束了,秦恬回学堂收拾了东西,还不到下学的时候。
但没有课上,众人都散着离开了。
秦恬亦抱着自己的书,慢悠悠地往西侧门前去,周叔或者常子,总是在那儿等着她的。
但她一路走过去,西侧门前人少,但今日干脆一个人都没有,甚至周叔或常子也不在。
秦恬不免奇怪,加快了脚步,不想刚走了没几步,一旁突然跑出来一个人,一下向她身上撞了过来,秦恬快快避闪,那人还是撞到了秦恬手上的书本,书本散落在了地上。
是个陌生的男学子,长得高壮,穿一身朱红锦袍,秦恬看过去,却见他正看向自己,目光在她脸上顿了一顿,然后说着道歉的话。
“对不住,姑娘,撞到你了,没撞坏吧?”
秦恬再没这样与外人接触过,她沉默地摇头表示无碍,俯身去捡自己的书本,准备快快走开。
她俯身去捡书本,却并没在意身后不远处的小树林里,此时窸窸窣窣地发出些风吹树叶以外的声音。
几个人避在一颗粗壮的树后面,正低声窃笑。
“成了,朱大成了!”
他们口中的朱大,名唤朱建应,唯爱穿了一身朱红袍,今日也不例外,但为着更体面更书生气一些,难得腰间没有挂金葫芦,特选了一只翡翠玉环悬在腰间。
一人说着成事了,另一人却道“这才到哪”,他说着,向门前道路上的两人看去。
“那秦家女只一味捡拾书本,都还没看朱大一眼呢。”
第三个人说是,“若她能因此相中朱大,这事才算成了,朱大若能得了秦家女,待成婚之后,回家争产,可就不在话下了。”
众人低声笑了起来。
这朱建应祖上也是封过侯爵的,只不过因为行事不力被削了爵位,收了丹书铁券,沦落成了一地乡绅,饶是如此,家中也富有财产。
可惜朱建应虽然是嫡孙,却是二房的子弟,他爹娘送他来鹤鸣书院读书,想让他学成之后,回家令祖父高看一眼,从而在分产中获利,但连着在书院读了两年书,学是没学成,还因为不学无术触怒了书院先生,书院已有将其遣退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