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刚一落座,秦恬便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了起来。
是魏缈。
魏缈刚才与另几位姑娘坐在一处,这会儿却自人群中站起,在众人的目光中,稳稳当当地向前走去。
她跟前来的其他姑娘一样,皆戴了面纱,这里毕竟是男学子众多的地方,姑娘们出了学堂多半面纱遮脸,秦恬也不例外。
而魏缈脚下稳当,仪态典雅,发上步摇在她的走动下半分不动,唯独面纱迎风,边角处稍稍飞起,半遮半掩着白纱下白皙的脸庞。
一时间不少学子都看愣了眼神,却又在魏缈脚步停在那两位公子身前时,急忙收了回去。
秦恬终于知道了那两人是谁,原来是魏缈的兄弟,百年大族昌乐魏氏宗房的两位公子。
魏氏的门楣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攀上的,当下秦恬就听见有人劝了身边的好友,“别想了,那可是魏家的姑娘,还是宗房嫡出的姑娘。”
被劝的人讷讷不言,这样的言语在众人间并不只是一声。
起起伏伏的声音不断,坐在魏缈下首的魏家小公子戳了戳魏缈。
“姐姐这般风头,此间再无人能越过了,啧。”
“快闭嘴!”魏缈瞪了弟弟一眼,嘴角却翘了上去。
这里自然不乏还有旁的姑娘也到自家兄弟身边来坐,比如周家的姑娘,但有她这样的出身,兄弟又在学中出挑的,可不多。
魏缈的弟弟还要说句什么,却被坐在前面的自家二哥,没有回头地清了一下嗓子,止了回去。
这一声清嗓过后,吵杂的檀台下竟又安静了下来,这次比方才更加彻底,整个檀台静得只有两声短促的鸟鸣自半空掠过。
魏缈似有预感地往另一边的被竹林遮挡的道路上看了过去。
花白头发的山长捋着胡子笑着走了出去,魏缈目光错过山长,直接望向了落在山长身后两步的人身上。
男人身形高峻似屹立平原上的崖壁,身着墨蓝色绣暗纹锦袍,更衬得他气质如山崖般刚毅而冷清。
魏缈忍不住去看向他的面容,却一下触及了他淡淡扫过人群的目光。
魏缈连忙垂下了眼眸。
秦慎走在山长身后,与坐在前面的几位先生见礼,到了独独空出来的前排中央的空座上,那座位旁边,还连着另外的空位。
只是他落座之前,目光似若无意地向人群中又扫了一眼。
最后面,秦恬还没找到坐的地方,就看到了来人,她的那位嫡兄秦慎。
瞧见秦慎的一瞬间,秦恬额头的冷汗都冒了出来,恨不能脸前立刻生出一颗合抱宽的大树,将自己挡在后面。
可惜树没有,而她偷偷掩藏于后面的两人,这时竟坐了下来。
淡而凉的视线落在秦恬脸上的一瞬间,她就感觉到了,惊得她指尖霎时一凉。
秦恬万万没有碍他眼的意思,这般没能躲开的遇见,着实是她躲得还不够了。
秦恬身形发僵。
秦慎的目光短暂地定在她身上。
今次过来,他总要为逐她离府的事,说句什么。
这件事是他办得不妥了,尤其她在这世间已经没有了血亲父母,他断不该欺负她。
秦慎心头略过思量,正想着待她与她道歉,却见她一步都没有走上前来,反而仓促地遥遥向他行礼。
她欠身行礼,连头都没敢抬,似乎怕再多停留会触怒他,拎着一块不知哪里来的圆布垫,一连向后退了好几步,急急在人群最后面落了座。
完全没有上前来的意思。
小姑娘穿着一件牙色对襟长袄,夹在人群里极不显眼,就这么匆忙坐了下去,蓦然间仿佛落在池塘里的雨滴,立刻就找不到了。
她好似,就是想这般躲开,远远离开他。
秦慎微怔。
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隔着整座书院的人,他想说什么也不便开口,而山长已走到了檀台之上。
秦慎抿了抿嘴,只能落了座。
他身边那座位空着,且就这么空了下来。
方才的一幕,不少人都看在了眼里,暗暗惊讶,又都目露思量之意。
倒是魏缈没有很惊讶,像是什么猜测被佐证了似得,一脸果然神色。
山长站在檀台上,在大儒还未请上来之前,先浅浅说了两句。
不过秦恬并没有认真听在耳中,她方才慌乱看见一位姑娘就挨着人家坐了下来,这会坐下才看见,一旁竟然是沈潇。
沈潇拿着竹筒正仰头喝水,也被她这一举弄得一愣,转头向她看来。
“......”秦恬尴尬了一下,极小声地询问她,“我能坐在你旁边吗?”
沈潇多看了她一眼,脸上没什么情绪,却点了头。
秦恬大松了口气,连忙道谢,此番也算误打误撞地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她和沈潇坐在最后,前面山长讲的话,多少是有点听不清楚,这总是和前排还安置了小桌案的座位,是万万不能比的。
好在秦恬颇有些安贫乐道的心态,她就没去想过前面显赫的位置,只安安稳稳地坐在人群的尾巴里听讲。
山长浅言了两句,便下了檀台,亲自将今次邀来的大儒,请到了檀台之上。
大儒姓方,人称墨山先生,年轻时举业不顺,连举人都考不中,谁曾想待到了晚年,忽的连中三元。
他从一省解元考到一朝会元,待到了殿试之上,先帝见起文章,当即点了状元,御口亲批方先生,“胸间自有千斤墨,腹中更立万重山”,道其学问浩瀚,在这个年岁终于大成。
墨山先生至此扬名。
先帝甚至希望他亲自为东宫讲学。可惜的是,墨山先生家中老母早已垂垂老矣,听闻儿子高中状元,便放下心来,驾鹤西去了。
墨山先生不得不为母守孝,然而三年孝守完,京城却变了天。
今上继位之后,墨山先生没有再出仕,他道自己也已到了乞骸骨的年纪,难以为朝立功,便留在了家中教子弟读书,偶尔出山讲学。
此番墨山先生能来鹤鸣书院,山长着实废了不少力。而墨山先生当先一篇“养浩然之气,人皆可以为尧舜”,便把众学子听得聚精会神起来。
秦恬的学问虽然不甚好,却也意外地听了进去,这一听,竟一直听到正午日头高悬,墨山先生也不得不暂停歇息的时候。
墨山先生和山长一走,整个檀台才终于自浩然之气中活络了起来。
这个时候,学子们也得吃饭饮水休歇。于是乎都三三两两地站了起来,寻处吃饭去了。
这会短暂的歇息,墨山先生自有山庄和书院众先生作陪。
秦慎也需得吃饭,这会一散场,连舟就快步到了他身前。
连舟瞧了一眼自家爷身边空着的座位,小声问了一句。
“奴才已备好饭食了,您看,要不要奴才去请姑娘过来一道用饭?”
第20章 庶女而已
书院里,兄妹之间一道用饭是常事。
连舟说完,就见自家公子目光微转,远远地往后面看了一眼。
连舟亦看了过去,却见人群最后面,那个夹在人群里、穿牙色对襟长袍的姑娘,好似听出了神,此刻还呆呆坐在布垫子上,往檀台看去。
但那檀台,明明已经没有人了。
连舟:“......”
秦慎:“......”
秦慎清了一下嗓子,看着那呆鹅似的小姑娘,刚要说句什么,傅温忽的快步而至。
“公子,老爷有急事相商。”
秦慎倏然收敛了神色。
*
秦慎离开了鹤鸣书院,他这边离开,那边消息便在人群中传了开来。
秦恬听说了,但也仅限于听说了而已。
她今日也同平日一样,午间就去了同老管事秦周约好的池边梅林。
池边梅林距离学堂稍有些远,但那处人少些,是个安静的去处。
秦恬今日脚步轻快,一路小跑着就到了梅林边上。
“周叔,是学堂厨上的饭菜吗?”
周叔连声让她慢些,一面说着,一面替她打开食盒,放到支好的竹桌上头。
身边跟着的小厮常子,自秦恬搬出来之后,也被老管事叫回到了秦恬身边,这会将竹凳都摆好等着姑娘。
“这可是周叔他老人家,亲自去厨上给您盛的饭菜,”常子说着,嘿嘿笑了起来,“挑拣了半天呢!”
秦恬一听,捂了嘴笑。
老管事也不掩饰,“姑娘好好的自家饭菜不吃,非要尝一尝学堂的饭菜,这又是何苦?那学堂里的大锅出来的饭菜,能香吗?”
秦恬自小就是老管事看着长大的,从一个襁褓里的小婴孩,到蹒跚学步的女娃娃,再到如今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老管事可舍不得她吃苦。
不过秦恬并不这么想。
以前她一直都被困在宅院里不得出来,眼下能出来见见外面的天空,自然什么都想尝试一下。
就像她在话本子说书人嘴里,是怎么都想象不到,学富五车的大儒站在高高的檀台上讲学,竟然能令人心神都被卷进了他的一字一句里,直到人离开了,思绪还陷在其中。
因而秦恬什么都想尝试,想听最好的先生讲学,也想尝尝寻常学子的饭菜。
也许以后,她离开秦家,最普通最寻常的粗茶淡饭,才是她的生活。
她坐了下来,看着桌上四菜一汤,还是忍不住瞧了老管事一眼。
就算是学堂里的普通饭菜,周叔也要凑够四菜一汤吗?
但这总算是个开头,秦恬拿起筷子,认真吃了起来。
秦周见小姑娘并没有吃不惯,反而吃得认真,叹着气不再多说了。
他倒是说起了另一桩事。
“这几日老奴得去远一些的镇子,替姑娘相看宅地,若是不能来接送姑娘上下学堂,就让常子来,可好?”
谁来都行,秦恬自己上学下学也是可以的,但她还是问了老管事。
“真的要再另寻宅地吗?这儿住着也挺好的。”
这一点上老管事可不再让步,“再怎样,姑娘也是秦家唯一的小姐,老爷是一定不会答应姑娘在这里久住的,况大公子当年读书不便来回,也择一近处置了别院。”
老管事说到这,想到了什么,“大公子的别院空了下来,是不是......”
话没说完,就被秦恬惊吓打断了。
她去占秦慎的别院,是嫌活的不够长了吗?
“周叔说什么呢?那到底是兄长的宅院,说不定是夫人替兄长置办的,同我们可没什么关系,还是另寻妥当处吧。”
秦周说也好,“那老奴另给姑娘置办一处,单属于姑娘的。”
秦恬听着连忙点头,这才长长出了口气。
待简单地用完午饭,就回了檀台。
......
她吃饭的池边梅林离檀台甚远,她走在半路上的时候,檀台前的人都已经回了一多半了。
大儒、山长还有先生们都还没来,众人三三两两地聚着,有些人在论学问,也有些人说着闲话。
“秦大走了。”
“那也没什么奇怪,他几月都来不了一次。”
“可你们不觉得秦家人有点奇怪吗?”
这话一出,众人脸上都露出些怪怪的神色来。
“好像,兄妹之间有些陌生的样子。”其中一人说得稍显含蓄。
另一人可就直白多了,“什么叫陌生?我看说不定是有罅隙吧!秦大都不让他那庶妹坐到前面去,那个庶女也不敢乱来,连个像样的位置都没有,匆匆忙忙就在最后坐下了。”
这个人说着,也有人啧了一声。
“方才秦大直接走了,从头到尾都没有跟那个庶女说一句话。”
众人这么说了,立时有人问了一句。
“听说秦夫人身子不太好了,最近好像每日都请大夫。如果真出事了,是不是被那个庶女克......”
这话还没说完,忽然有人喝了一声。
“吵吵闹闹,烦不烦?”
众人抬头看去,见一个高瘦的姑娘,穿着深色的衣裙走了过去。
她手里不知在何处折来一根长枝,当下一枝子抽到地上,划出破空的声音。
众人一下子彻底闭了嘴,看着沈潇,敢怒不敢言。
......
秦恬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上晌坐的地方,周遭竟然空了下来,独独剩下两个布垫子,沈潇盘腿坐了其中一只,闭着眼睛似在参禅,一副努力修身养性的模样,另个一属于秦恬的,还空着。
她不晓得周围的人为什么都避开了来,但秦恬还是走上了前去,小声问。
“我还能坐在这吗?”
这次,她终于听见沈潇跟她说了话,虽然就一个字。
“嗯。”
......
两个姑娘,坐在独独空出来的最后地方,引得人人往后多看了几眼。
草地边缘一片男学子聚集的地方,这几人聚集的地方周边也有些空。
坐在最中间的男子穿着暗红色长袍,在一片米色青色的学子里甚是扎眼,但他一副无谓态度,一手撑在书案上,一边侧着脸向后看,目光就落在了最后面。
“挺俏的呀,秦家就这么看不上?”
他身边几人说看不上,“那秦大,从头到尾就没跟这庶女说一个字。那秦家女还在书院里盛饭吃,啧,不受待见的很。”
红袍男子哼了一声,“既然看不上,秦家怎么还把人送进了书院里?”
有人回答,“那再怎么也是秦家的女儿,以后嫁出去是秦家的脸面,总不能太差。”
秦家,那可是青州府当下掌权的第一高门,等闲人怎么可能攀得上?
多少人家还想着将女儿嫁到秦家,但秦家至今都未给秦慎定亲。
婚姻嫁娶一道,秦氏的门楣更显得高不可攀。
“也是。”红袍男子说着,向旁边一伸手,有人拔开一只金葫芦递到他手里,红袍男子一仰头,将金葫芦一饮而尽,眼睛眯了起来,饶有兴致地直直看向秦恬。
“不知是个什么样的性子?可别太烈了......”
*
秦恬整个下晌也都将身心浸在大儒的讲学之中。
等到她回过神回了学堂的时候,发现位置好似有调整。
魏缈说是怕天气越来越热,日头越来越晒,与人换了位置,不再坐到秦恬的前面了,换到了前面靠墙的地方。
新换过来的姑娘是她表妹,但那位表妹性子颇为沉闷,少言寡语,坐过来便低着头抄写书本,一句话都不说。
她不说话,秦恬也不是多话的人,倒是坐在她左手边的沈潇自檀台散了之后就没回来,也不知去向了何处。
好在因为墨山先生的到来,接连几天的课业都暂时停了下来,众人只回来收拾了东西,就散了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