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笼络公主完全没有门路,他不得不出此下策,却没想到就要得手之时,肃正军中的人又杀了回来。
不少广诉军的士兵看见,当头一人面戴银光面具。
那不就是肃正军中的领头大将,银面将军吗?
那银面将军是收了徐州又赶过来的?
朱汉春不太能想象得出,这银面将军的行动路线。
但不论如何,这次之事办砸了,接下来广诉军和肃正军要如何相处还不得而知。
林中飘起了山雨,湿冷地打在朱汉春脸上。
他不敢停留下去,下了令。
“火速离去!”
*
突如其来的山匪进攻密谈山庄,然后便对公主落脚的院落展开猛攻,最后公主没有怎样,山匪却把广诉军的少首领朱汉春劫走了。
南成军看着这场怪诞的一仗,自有自己的思量。
魏游领了秦慎的命令,告诉他们徐州一战已经结束,三方也不必在此相互监视了,而且此地闹出了动静,朝廷的官兵随时可能闻声而来,不宜久留。
南成军也不是痴傻之人,约莫看出是广诉军和肃正军之间的事,他们南成军不过是碰巧夹在了此处而已。
当下也没有再多留,护送蒋沐趁夜离开了。
四下里的火星都灭了下去,山间下起了山雨,雨哗哗落下,将最后的炮火之气也尽数盖了下去。
山庄静悄悄的,只是静得连鸟叫声都没有。
只有雨珠穿成串儿从房檐上漱漱落下。
秦恬拢了衣裳看着青年将事情一一吩咐完毕,堂中其他人都离了去,唯独剩下了他们两人。
他将面具摘下放到了一旁的茶几上。
秦恬这才看见他高挺鼻梁两侧,有被面具压出的红痕。
她记得若面具只戴一日是不会有红痕的,可此刻的红痕如此的重,所以,他是戴了多久的面具没有摘下?
小姑娘抬头看着他。
她其实不是想问这个问题,她是想知道,他怎么就这般来了?
小姑娘有些发怔,就这么仰着头呆呆地看了过去。
秦慎亦上下打量着她,见她约莫是被外面的喧闹半夜吵醒的,厚重的披风里只穿了单薄的中衣。
可不知怎么,还用面纱遮了半面。
许是吓呆了,她甚至没有近前跟他说话,只睁着一双大眼睛立在那处不动。
秦慎不欲再惊到她,勉力让脸色和缓下来。
“此处没有旁人了,怎么还戴面纱?”
秦恬被他这一问回了神。
房中烛光晃了一下,灯芯长长拖了下来,房中暗下三分。
秦恬左侧脸轻微地疼了一下,她没有回答他那个问题,亦戴着面纱半分未动。
只是道,“我们是不是也能走了?”
秦慎点头道是,看到他面纱上的一双眼睛轻轻地眨着,浓密的羽睫在他看去时轻轻一落,遮住了半边眼眸。
白色的细纱阻挡,他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
但被吓到的小姑娘能是怎样的表情?
今日只是她有惊无险,若他没有来,魏游没有护住她,被那朱汉春劫走了,她又是如何?
烛光被灯芯拖得越发昏暗,秦慎在这昏暗的房中,只看到那双半遮的眼睛。
“你先去歇一会吧,小憩一下亦可,等天亮了再走不迟。”
她乖巧点头,还道了一句。
“大哥也快去歇了吧。真的快去歇歇吧。”
她是看出了他来回的奔波吗?
秦慎心下一软,不由得答应了她。
“好。我去歇息。”
说着,转身去拿了自己的面具,只是在回头之间,眼角的目光掠过她时,发现她仍旧站在那,却似乎小小松了口气。
秦慎将面具拿在手中,要离开的脚步突然一顿。
“我突然想起一桩事。”
小姑娘一愣,正要听他说是何事,他忽然向前走了过来。
秦恬下意识就想向后退开半步,不想他一下看住了她,忽的叫了她一声。
“你把面纱取下来说话。”
秦恬顿住了,他却一步到了她脸前。
秦慎看着眼前的小姑娘,见她沉默着没有动手,干脆探手到了她脸庞,她看过来,他没有理会她的目光,将她那一直遮住半边脸的面纱,自她耳边取了下来。
细密的面纱落下,左脸颊划出的长长一道血痕,倏然露了出来。
那血痕似一只利剑一样,自颧骨向下一路划下,连带着整个半边脸颊都红了起来。
青年眸光颤了颤,眸中升腾起不明的火光。
秦恬只觉不好,听见了他紧抿的薄唇微动,问了两句。
“为什么方才不告诉我?你不想杀了那朱汉春,永绝后患吗?”
他嗓音很低,话语一字一顿地跳动在明灭不定的烛光间。
秦恬的心也跟着问话与火光跳了起来。
她也知道那朱汉春为人卑劣,狼子野心,今次更是对她动了不轨之心。
但此时不是时候。
“不是时候。这不是时候,大哥。”秦恬连连摇头。
“那朱汉春手下也有人马,还有火铳,他是有备而来,就算大哥去追,与他也少不了一场缠斗厮杀。大哥来行已经足够疲惫,怎好再冒险与他拼杀?就算取了他性命,广诉军也还有他父亲朱思位在。大哥何必为了这点事与他们撕破脸?先养精蓄锐要紧!”
可她脸上的血痕刺得秦慎眼睛生疼。
从最开始有公主的呼声出现时,他就莫名地害怕,害怕所谓的公主就是他们家的“小庶妹”。
若这公主当真是高贵的安居皇城里的公主,秦慎有什么不愿意?可这个公主是流落在外的先太子的女儿!
不仅没有万人敬仰保护,反而站在风口浪尖之上与朝廷对峙。
这样的公主岂是好当的?
秦慎心里不愿,但事情却并不因为他的不愿而改变。
她还是一夕之间成了公主,眼下不过短短不到一月,就在肃正军眼皮子地下,险些遇险。
“不过就是个小人庶子,我还能败给他们不成?”秦慎嗓音越发低沉嘶哑,指骨噼啪响个不停,眼睛发红地紧紧看着那个小姑娘,“让我去了结了他,你好歹能睡个安稳的觉,是不是?”
“可是我不想大哥冒险!也不想大哥树敌!斩草不除根,必有大后患,不要冲动!”
她心下一急,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秦慎低头,看见她紧握着他的手,纤细的手指尖都有些泛白了,用力之间还有轻微的颤动。
那颤动颤在了他心头。
房中静到落针可闻。
半晌,秦慎才又开了口。
“好......”他说好,嗓音低低压着,像是压着什么就快要无法抑制的情绪,“我不去就是了,且让他多活几日就是了......”
只是他看向小姑娘的脸,白皙的小脸上,血痕异常扎眼。
秦恬这才松了口气,收回了手。
秦慎起了身,让人把所有的伤药都拿了过来,他挑来挑去,挑出了其中的白愈霜。
秦恬记得那药,在书院晚宴那日,她因对抗朱建应伤了手,他便拿了此药给她。
此药名贵,是宫中流传下来的秘药,她彼时只浅浅挖了一勺,就还给了他......
但他此时拿了白愈霜在手上,情绪难辨,“先凑合用一些,等回去再换好的来。”
这还不算是好药吗?
秦恬有心想要再劝大哥一句,虽然伤的是脸,但她年岁不大,皮肉伤很快就会好的。
可她还未及说出口,他用水擦了指尖,将白愈霜粘在指腹上,轻轻擦到了她脸庞。
一瞬间,秦恬忽觉自己心跳都停了一拍。
他指尖从上至下地轻轻摩挲在她脸上,指腹的温热和药霜的清凉,清晰分明地传了过来。
很快,药霜的清凉散了去,反复抹匀的指尖仍在她脸庞留恋。
房中没有任何第三个人,只有烛火隐隐发出噼啪的轻响。
他离她近极了,一直低头细细看着她的伤。
那样近的距离,她几乎能看清他脸颊上的一切。
他紧皱成川的眉头,深邃如夜的瞳孔,高挺似山的鼻梁,还有那双薄而紧抿的唇,此刻极近的距离,仿佛稍稍不留意,就会贴上什么似得......
小姑娘心头倏然一慌,在昏黄的光影下,忽然有种不自在地心虚之感。
她下意识慌乱别过了脸去。
第94章 乱念
山雨只急了一阵便缓了下来,留下些如丝绸细纱般的雨雾将整个山间笼罩其间,水汽蒸腾融在空气之中,不觉寒冷,反而夹带着大地底层涌出的热气,在房中尤其明显。
灯火又忽闪了一下。
秦恬仓惶地别了一下脸,身前的人指尖顿了顿。
“是疼了吗?”
不是疼,是一种说不清楚的酥麻心虚之感。
但秦恬下意识没有说出实话,只是含混地“嗯”了一声,“还、还好。”
他没有察觉什么异常,温热的指腹又沾了些药霜。
“那再擦一些就好了。”
外间的山雨,令和暖的房中渐渐升起些微的湿意。
他再次靠近了过来,秦恬不敢再那样慌乱别开脸去,可他指腹落在她脸上的力道越加轻微,轻轻摩挲在那伤口之间,不觉疼痛,反而有种被羽毛蹭到的细微痒意。
秦恬不由地目光往别处看去,可忍不住绷紧又挺直了脊背。
只是她稍稍挺直脊背,便察觉额间有湿热的气息轻轻扑过来。
那湿热随着他的呼吸一起一伏,秦恬极快地向他看了一眼,看到他紧抿的薄唇时一顿,又落到了他眼睛里。
“怎么了?”
他开口,湿热的感觉放大了十二分。
秦恬那莫名的心虚之感更上一层。
她觉得自己不能这样下去了。
急忙寻了个话头开口,“大哥不用替我上药了,我们还是快些走吧。”
虽说现在山庄内外都是肃正军的人马,但也不能排除会发生什么别的状况。
她这么问,秦慎看她。
“不睡会了?”
嗓音一如平日,但秦恬今晚却奇怪地从中听到了些令她心跳加速的意味。
她说不睡了,“我们快走吧。”
既如此,秦慎便也没再多言。
他道好,转身吩咐了下去,一刻钟后离开山庄。
他转了身,秦恬便松了口气,又是停又是快的心跳也些微正常了几分。
山庄闹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就算还有三军密谈的下一次,也不会选在此处了。
秦恬坐上马车离开,转头便看到山庄起了火,在细微的雨幕之中,火光缓慢转盛。
所有的秘辛与私心都被火舌舔舐殆尽,又在细雨中落为尘埃。
马车颠簸前行,天就要亮了,苏叶和天冬都劝她闭眼睡些时候,此地距离兖州还远着。
秦恬也想睡会,但今晚不知触动了哪根心弦,弦声糟乱,令她无法抛却杂乱的心思安睡。
不想就这般走了没多久,她听见了从后面赶来的声音。
是秦慎派下去善后的士兵。
但马上的士兵来的匆忙,秦恬撩开帘子向他看去,见他上前回禀了事情之后,大哥眉头就皱了起来。
“是出了什么状况吗?”秦恬主动问了一声。
秦慎放慢了马速到她窗前。
“有官兵追过来了。”他道,“官兵这么快察觉,不排除是那朱汉春有意给官兵通风报信。不过我们离开的快,官兵没那么容易追上。”
就算如此,有人在后紧追,他们也不能再这样不紧不慢地离开。
秦恬立刻道,“我在车中,马车便不能快跑,不若给我一匹马,我们还能快些。”
马车若是快跑,人在车中要忍受的颠簸还不如骑马。
秦慎想了想,应了下来,下令人马暂停,让公主下车换马。
只是秦恬这边下了车,却没有等到给她的马。
倒是那位大哥牵着他的黝黑油亮的高头大马走了过来。
“大哥这马?我恐怕骑不了吧?”
这是匹随他征战的高头西域马,秦恬自认以自己的骑乘本事,驾驭不了这样的马。
但他轻笑了一声,“确实,你自己骑不了这马,就连上马都上不去。”
果然不是给她......
秦恬尴尬了一下。
但他这话说得,她就算是个头不如他高,怎么还连马都上不去了......他怎么还笑话她呢?
秦恬不满地暗暗嘀咕,却没似从前那样同他吵嘴耍玩,她甚至没敢多看他,连眨了几下眼睛转了头,正欲去寻给自己的马在何处,忽觉他走到了她身后。
阔大的大掌一把握住了她的腰身!
秦恬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都被高高举了起来,那么高的马儿,她下一息就稳稳落坐在了马上。
秦恬有些天旋地转,但可能并不是因为突然上了马。
可他不是说她骑不得这马么?
怎么还把她抱......不是......举了上来?
小姑娘心里横七竖八的念头乱飞,然而后背一阵风掠了过来,秦恬向后看去,他已翻身上马坐在了她身后。
“军中没有多出来的马,我也不放心你自己骑。”
他说到这顿了一下。
“我护着你,可好?”
小姑娘心里乱飞的念头在这一刻静止了下来,她听见自己逐渐变响的心跳声。
她一时没有回应,而他已解下了自己的披风径直将她裹了起来,裹成一只粽子就这么圈在了怀里。
“走了。”
湿热之气再次扑在了她脸庞,小姑娘整条脊背都挺了起来。
偏他一无所觉,还问她,“有什么不自在的吗?”
从脚指头到头发丝都不自在,算是你说的不自在吗?
秦恬轻咽了口吐沫。
“没......”
“那好,我们走了。”
他落了话音,越过她握着缰绳的手微微一用力,马儿顺从地带着两人跑了起来,颠簸之间,奔向远方。
......
肃正军大营。
孙文敬焦急地来回踱步。
齐吉给他斟了一杯茶奉过来,“先生莫要着急了,大将军心里有数,公主也不会有事的。”
但孙文敬还是担心,他先前并没觉得此行能有什么大事,但山庄里传来了妻舅何老先生病倒的消息之后,他就觉得不好了,恐要恒生变数。
他彼时确实想要亲自前去接公主,但没能拦得住大将军策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