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远远行礼, 低头回避,所幸对方并未注意到她,长腿一迈, 步履匆匆, 很快便擦身而过。
绿瑶走出几步却蓦然停下脚步,仔细嗅了嗅飘向鼻尖的味道, 脸上的表情顿时僵住,难以置信地望着已走远的那抹高挑身影。
姑爷身上,怎么会有青楼里惯用的香粉味儿……
“你最近怎么回事?跟丢了魂儿似的。”
绿瑶看了眼不远处的凉亭, 聂晚昭和沐夫人正聊得火热根本就没往这边看,于是她碰了碰绿茗的肩膀, 小声地询问。
绿茗猛地回过神, 看着绿瑶近在咫尺的脸吓得一哆嗦, 没好气地拍了下她的肩膀,“你干嘛, 吓到我了。”
因为早上的事, 弄得她胡思乱想。
“瞧瞧,我好心提醒你别走神, 还怪我吓着你了。”绿瑶捂着唇笑了两声,随即想到了什么,又接着打趣道:“话说,你别不是因为和你家找来的那个亲戚相认, 所以高兴得昏了头吧?”
绿茗嘴角扬起了笑意, 不过很快又耷拉下来, 否认道:“也不算是亲戚,就是以前照料我的一个兄长……”
这个兄长是她还在青楼时结交的,名唤随平,也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
她因为年纪小再加上什么都不懂,所以经常犯错,挨打挨饿是常事,每当她受罚,有一个在后厨做事的小厮与她差不多大,随平就会偷偷给她藏吃的,也会帮她干点儿活,他说她长得像他因为饥荒去世的妹妹,久而久之二人便以兄妹相称,算是她在这个世上为数不多的亲近之人。
后来那所青楼赔钱关了门,她得了契机被发卖进侯府,却也因此和随平失去了联系,直到聂晚昭回来的前两天,她和绿瑶在街上采购物件时和其碰巧撞见,才得以重新相认。
那么长时间没见,她们却出乎意料的没有尴尬的陌生感,反而就像是从未分别过,一下子将她拉回了小时候,一番熟稔之后,才知道他被转手卖给了那间青楼的下一任东家,也就是现如今的添香楼。
只是,他现在似乎遇到了难处,前两天来信求她帮他从添香楼脱身。
而想离开青楼那种吃人的地方,要么有足够多的钱,要么找到足够有权的靠山。
可这二者,对于她们这种人来说,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绿茗想到这件事就头疼,更是因为随平差点犯了大错。若是被夫人知晓自己怀揣了那样的心思,只怕是不会留她……
她深深吸了口气,忙抓住绿瑶的手拜托道:“对了,你可别跟夫人说这事。”
有关随平的事,她暂时还不想让别人知晓此事,亦或是压根就不想让别人知道。
随平和她的出生实在算不上光彩,若是让别人知道,指不定又会被说成什么样……
绿瑶拍了拍胸脯,笑盈盈地保证道:“知道,这是你的私事,我又不是大嘴巴,不会往外说的。”
听她这么说,绿茗才放下心来,嘴角缓缓挑起一个弯弯的弧度。
余光瞥见去添茶水的小丫鬟,绿茗开口叫住了她,旋即伸手接过她手里的托盘,道:“我来吧。”
刚迈进凉亭,就听见聂晚昭不耐烦的逐客声:“不见,就说我病还没好,不宜见客。”
传话的小厮手忙脚乱接住抛过来的精美请柬,闻言弯腰就要退下,却被沐夫人拦下。
沐夫人拧着眉,重新掀开请柬,一目三行扫过上面的内容,扭过头对聂晚昭道:“为什么不见?”
聂晚昭眨眨眼,端起绿茗递来的茶水抿了口,毫不遮掩地直言:“我与静纯郡主不对付,不想见她。”
“不对付?还能有你不对付的人?”沐夫人睨了她一眼。
“天生的气场不合,那我有什么办法。”
聂晚昭模糊的一笔带过,毕竟她可不想在母亲面前去翻与静纯郡主的那些陈年旧账,然后催促着小厮道,“你且去把人打发走就是,赏菊宴我也不去。”
“且慢。”
沐夫人轻轻挥手,屏退下人在外,方才拉着聂晚昭的手低声劝道:“不是母亲逼你,这种场合你还是去一下为好。”
“你们家那位是明晃晃的二皇子党,淑贵妃办的赏菊宴你不去,像话吗?”
聂晚昭听得怔住,她还真没想到这点。
“所以,这请柬还是得拿着。”
沐夫人身为侯夫人,自是比她看得要长远,为人处世这方面也比她考虑得周全,见她这副懵懂呆滞的模样,继续提点:“你若实在不喜欢与静纯郡主接触,咱就不见,但是有些事不能放在明面上来说……”
“你就以身子尚未好全为推辞,若是身子状况好了,就去,若是没好,就不去,届时就去走个过场,再以此为理由早些离开就行。”
“况且我还在这儿呢,她也不可能硬闯进来探病。”
两个字,装病。
再加上一句话,把装病给贯彻到底。
聂晚昭听得一愣一愣的,想明白后,对自己母亲这滴水不漏的作风佩服得五体投地。
“母亲大人高见,女儿自愧不如。”聂晚昭有模有样的抱拳施礼,两道秋水般的眼眸含笑,腮边两缕发丝随风轻柔拂面,几分淘气,几分灵动,看得人忍不住想跟着她一起笑。
沐夫人忍着笑意,故作冷脸地点了点她的额间,“你这孩子,什么时候才能长点儿心眼。”
“嘻嘻,有母亲大人做靠山,我就能一直当个孩子。”
“哼,我看你主意大着呢,当初还敢跟着你四哥跑到临瞿……”说到这儿,沐夫人突然噤了声,顾及宣阳侯府人多眼杂,没再接着说下去。
聂晚昭也怕她翻旧账再挨一次骂,紧紧抿着双唇,乖乖垂下头装傻充愣。
“亏你还知道怕。”
沐夫人差点被她的反应给逗笑,轻咳了两声遮掩情绪,等笑意平息过后,才将小厮唤来点拨几句。
后者当即反应过来,点头应是:“小的明白。”
夫人未进府前,宣阳侯府的两个男主子亦是不乐于见客,这些年他不知道替主子们回绝过多少次邀约,也知道该怎么说话才不至于得罪人,拒绝这种事,他早已轻车熟路。
小厮得令,躬身退下。
*
宣阳侯府,待客厅。
“怎么还不来?”
静纯郡主等得焦急,时不时挑起眼眸往小厮离开的方向瞄一眼。
“郡主莫急,今日我们怕是见不到人。”陈知韵柔声安抚,却也不得不道出事实。
“为何?”静纯郡主本就没把握,听她这么说,眉头都皱成了一团。
陈知韵面上是一如既往的柔顺,闻言解释道:“妾身进府前在外头见到了聂家的马车,便猜测应当是永宁侯夫人来了。”
话音刚落,报信的小厮就已掉头回来了。
小厮恭敬地对着二人行之一礼,将沐夫人之意按自己的话转述了一遍,末了还加上几句:“今日实在是不巧,我家夫人身体抱恙,这会儿子吃了药已经歇下了,二位请回吧。”
果不其然,小厮所说之言与陈知韵相差无几。
和聂晚昭缓和关系这事,她本就没想着一蹴而就,但是自出生后,这是为数不多的几次被拒绝,她的脸色实在算不上好看。
深吸一口气,静纯郡主方才扬着笑脸道:“只要沈夫人的病能快些好,见不见的都没什么所谓,这些东西就留着给沈夫人补补身子,也算是本郡主的一番心意。”
话毕,也不等小厮推脱,静纯郡主便起身,带着皇子府的人大步离开了,板着的冷脸委实看不出什么“心意”来。
“真是辛苦您跑一路了,还请之后麻烦您替我向晚昭姐姐问好。”陈知韵趁着静纯郡主走出去较远的距离,迅速塞给小厮一个荷包,落下这句话后也跟了上去。
“这才像点儿关心的样子。”小厮撇撇嘴,掂量掂量重量,满意地将其塞进了怀里。
然后招呼待客厅的其他奴仆,将静纯郡主送来的各色补品都收拾好。
*
沈黎安早间回府后,洗漱完换了身衣服,又去了趟北镇抚司,这会儿子才姗姗回府。
沈甄迈步跟在他的身侧,控制好彼此间的距离,温声道:“沐夫人已经走了。”
“母亲就回去了?为何不留下用晚膳?”
“据说是聂家的三少夫人闹喜闹得厉害,沐夫人不放心,便提前回去了。”
沈黎安认真听着,脚步未停,眉眼间却闪过一丝愁色。
自回京后他还未有空去聂府拜访,今日又因为忙着给昨晚添香楼闹出的动静善后,竟将沐夫人到访一事给忘了。
“夫人呢?”
他得去认错。
“夫人在库房。”
“库房?”
“正在为未来的小侄子挑选见面礼。”
聂三少爷的身子骨不好,能怀上孩子已属难得,于情于理,确实该有所准备。
沈黎安的脚步飞快,几乎是不费什么时间就到了库房外头的院子。
地上零零散散的摆放着一些装着金银收拾的箱子,兴许是没挑中满意的,院中并未看见她的身影。
环视一圈,沈黎安觉察出不对劲来,主库房的院门敞开着,外头却并未奴仆等候,反倒是另一间不起眼的小房间外站满了人。
而等候的奴仆们均缄默垂首,见到他也只是远远地行礼。
沈黎安脑海中顿时闪过一个可能,猛地转首看向身侧后方的模样:“那些东西,你处理了吗?”
慕言在看到那间房的时候,就已反应过来,闻言当即单膝跪地:“属下该死,忘了。”
那段时日忙得不可开交,这库房位置又是他不常接触的地方,所以……
聂晚昭阴沉着脸跑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个不小的物件,遥遥盯着他的眸子盈满水光,嘴唇微微颤了一下。
“你不解释一下吗?”
第62章 惩罚
◎乖乖跪下来给昭昭道歉◎
“昭昭, 你听我说。”
聂晚昭没应,不知是不愿理他, 还是故意要哭给他听。
吸气的声音断断续续的, 也娇颤颤的,就像是一条蛇,在他的心头越盘越紧。
沈黎安见她这副委屈到梨花带雨的模样, 身侧的手不自觉捏紧成拳, 不知道她如此的反应是何种意思,心里慌得厉害, 朝她的方向迈出好几步。
二人的距离有些远,聂晚昭眼含泪花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瞧见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朝她一步步靠近。
“你站那儿。”她厉声呵斥住他的动作。
沈黎安依言, 在院中央站定。
周围的奴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不知道现在是何种情况, 均选择默不作声当缩头乌龟。
他如此听话, 聂晚昭单薄的肩膀微不可察的耸动几下,眉眼也变得柔和了些许。
“你们都先下去吧。”她冲着绿瑶和绿茗的方向吩咐道。
绿瑶的内心早就有了猜测, 见平日里冷峻自若的姑爷因为自家小姐的一句话而变得不知所措, 嘴角不禁扯出一个弧度,啧啧啧, 看不出来姑爷还是个惧内的。
为了配合聂晚昭营造的紧张氛围,她特意压下笑意,顺从点头:“那奴婢先走了。”
话毕,她连忙招呼着其余人先从库房出去。
好不容易能从压抑的气氛中解脱, 众人颇有些如释重负, 却按捺不住一颗八卦之心, 余光恨不能黏死在二人身上。
明明方才少夫人还好好的,兴高采烈地挑选礼物,突然之间只是怎么了?听她的语气,莫不是郎君瞒了少夫人什么事?
聂晚昭抬手抹了把眼尾,垂眸将视线落在怀里的球状物件,没忍住抬手摸了摸白色纸糊下的竹片。
她手里拿着的不知是还未做好的半成品,还是没摸索成功的失败品,奇形怪状的并不好看,但是仔细琢磨琢磨还是能猜出这是个什么东西。
而这样的,她身后的小屋子里还有一大堆。
沐夫人离开前,才想起来跟她提一嘴三嫂怀孕了,前两天诊脉出来的,还未满三个月,正是要紧的时候,她既惊讶又兴奋,本来想留沐夫人吃晚膳,也因此给忘到了脑后。
直到将沐夫人送到马车上她整个人还是懵的,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后,发现自己竟忘了要让沐夫人帮她带一句“恭喜”,尽管以她们的关系也不差这一句。
聂府新生命的到来,自然要好生庆祝,而她这个做姑姑的也需要好好表示一下。
行随心动,择日不如撞日,她迫不及待地就冲到了库房,想要给未出世的小侄子或是小侄女挑个见面礼,只因还不知小娃娃的性别,她只能连带着将适合男女的礼物都叫人抬了出来。
眼花缭乱之际,愣是选不出合适的。
旁人挑的她不满意,便想着自己亲自进去看一看,选一选。
鬼使神差,她被旁边那间不起眼的屋子给吸引了,库房的小厮解释那是沈黎安少年闲暇时用来做手工摆件的地方,里头有用的东西都已经被转移或是被丢弃,空荡荡的并没什么贵重的物件。
可是与他有关的地方,她总归是有些好奇的。
在确定可以进出后,她便命人打开了这间屋子的锁,不进不知道,一进差点颠覆她这么多年来的认知。
屋子整洁中透着一丝凌乱,踏进去之后都不知道该如何落脚,地面的中心位置放了一把矮凳子,角落里全是成堆没来得及处理掉的竹片和纸浆。
四面墙上打造了许多嵌在上面的隔板,每一个隔板都摆放着样式不一的花灯,花虫鸟兽,但更多的是各类品种的鲜花,其中有上过颜色的,还有并未涂刷只余白色纸糊模样的……
聂晚昭站在门口,带着迷茫或震惊的神色环顾四周,望着满屋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花灯,不由得将她拉回那段生病的日子,想起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在窗边的祈福花灯,以及那个月色下蓦然消失的神秘男人。
脑海里发出嗡嗡的声响,心口像是有一团棉花堵得慌,与之接触的一幕幕画面不断闪过,结合眼前所见,她不由将当时所忽视的相关细节与沈黎安一一做对比。
差不多的高挑体格,刻意压低却差不多的嗓音,就连面带黑布单单露出来的眼眸都极为相似……
沈黎安就是给她送花灯的男人?
有这个可能吗?
她下意识地否认掉这个结论,毕竟那个男人很明确且真诚的说过爱慕于她,而且对她即将要成婚的消息表示惋惜,而且那个男人看样子是蓄谋已久,如何有这个可能?
无论怎么看,她都忍不住将毫无关联的两个男人联系在一处。
或许这只是个巧合,她这么想着,抱着猜疑的心态,继续向内走去。
在隔板中看到一个熟悉的兔子花灯,与那个男人送给她的那盏几乎一模一样,只是送给她的那盏比眼前这盏处理得更加完美更加真实。
又或许,或许……
思及此,她故作轻松惬意的拿起那个兔子灯,唤来一直跟着她身后东张西望的绿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