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流逝,终于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一夜之间染白了老宅的各处角落。
飞雪融融,夹杂着细碎的冰碴子纷纷扬扬落在墨绿色的瓦片之上,突然一阵狂起的朔风拍打着半开的一扇窗棂,一只纤手好心将其关紧,在一片寂静中隔绝了这烦人的吵闹。
手才伸出去那么一小会儿,聂晚昭就被冻得不行,连忙将手缩回了袖子里。
见到她的小动作,走在她侧后方的绿舒提议道:“要不小姐还是先去侯爷那儿吧?”
聂晚昭却拒绝了,迈上台阶,站在一个相对挡风暖和的地方,催促着她去厨房取药,“没关系,我们快点去取完药,一同去公爹那儿。”
绿舒拗不过她,只好越过她往厨房走去。
脚踩在雪地上,发出阵阵嘎吱声。
聂晚昭缓缓收回望着她远去背影的视线,抬眸看向阴沉沉飘着雪花的天空,冲着冰冷的手哈了口热气。
昨晚突然降温,导致她今日稍微赖了会儿床,起晚了,故而只能通过取药来掩饰她赖床的“罪行”,希望能挽回些她好儿媳的形象。
往年她虽然也有赖床不起的情况发生,但也不会听不见绿舒她们的呼唤声,然而今天她睡得格外沉,据绿舒说,摇都摇不醒,如若不是还有鼻息,她们已经去找大夫了。
一阵冷风迎面刮来,吹得她脑瓜子嗡嗡作响,嘲讽着她偷懒站在这儿等的行为有多愚蠢。
几乎没怎么犹豫,她搂紧了脖颈边的衣领子,开口叫住了尚未走远的绿舒,三步并作两步快速追上她,一同朝着温暖的厨房走去,能躲一会儿风就躲一会儿。
他们此行的原计划只是小住,但是沈肆卓突然生了病,回京的日程只能往后挪,所带的人手就显得不够多了,老宅收拾出来的屋子统共就那么几间,再另辟几间出来又感觉没必要,所以厨房也就兼替了煮药的地方。
一个身着深绿色仆服的婆子端着药碗盘子,弯腰观察了几眼药罐里头的药材,没忍住说出了这些天的疑惑:“不是说侯爷得了风寒吗?我怎么越瞧越觉得这药像是普通的补药呢?”
正在熬药的婆子心中咯噔一下,急忙停了停扇风的动作,说话之人以前是伺候老侯爷用药的婆子,对普通药材和药方都能辨别个大概,这要是真如她所说……
“您怎么知道?话可不能乱说。”另一个身着同色绿袄的丫鬟捯饬着手中的药材,满脸难以置信地小声道。
留在厨房帮忙的也大多都是原本就留在老宅的仆妇,丫鬟是从京都过来分配过来的,问出此话也实属正常,但是她都这么说了,如若再追究下去无非是给自己惹麻烦。
一开始提出疑问的婆子闻言,不想节外生枝,左右只是补药也不会出什么大问题,于是她急忙改口道:“那兴许是老婆子我老眼昏花,脑子不灵活了,看错了吧。”
“如若真的只是些补药,前屋的几位主子怎么可能这么冷静?”那熬药的婆子看出她的为难,帮着一同附和道,可是她的话音刚落,就有人接着她的话说了下去,语气更是冷到了冰点。
“为何冷静?你们发现问题了都不上报,你说主子们为什么冷静?”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了门口,见到来人纷纷行礼问安。
聂晚昭站得笔直,脸色十分难看,眼神凌厉,扫视了一圈在场的几位,最后停在了那个发现问题的婆子身上,沉声道:“你跟着我去一趟前院。”
难怪这么多天过去,公爹的病都没有什么起色,问题莫非是出在这儿?
绿舒的脸色也不好看,若是这药真的有什么猫腻,可就出大事了。
她走上前去,拿着帕子包裹住边缘的把手,将一整个药罐端了起来,示意那个婆子跟在她们身后。
婆子战战兢兢,脑筋动得飞快,在心中琢磨着对策,生怕这一去,她后半辈子的养老生活就没了,老宅待遇好,事儿也少,还没主子需要伺候,可别提多舒服了。
若是因为她嘴碎的这一句话,毁了她的安逸生活,可就得不偿失了,别说,这一琢磨,还真让她琢磨出了。
她赶忙叫住前头年轻的少夫人,语速极快地解释道:“这药真的只是普通的补药……而且论起药理知识,大姑母比老奴更为清楚,怎么可能看不出里头动了手脚?”
聂晚昭猛地停下脚步,回想起了这些天她偶尔感到不对的地方,虽然她守在床前,却并未接触过药物,一到喂药的时间,姑姑就会让她回避休息,由姑姑来给公爹亲手喂药。
难不成?
不,不会的。
聂晚昭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心中震惊的同时,又不停地安慰自己只是她想多了,并不是她想的那般。
想归想,聂晚昭还是不由加快脚程,竭力往公爹的那间屋子赶去
尽管路面被清理过,却还是因为结过冰,残留的积水使得有些轻微的滑脚。
聂晚昭一不小心差点就摔倒在小径的灌木丛里,得亏婆子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尽管没摔到,但是她的下意识撑地的动作,尖锐的树枝还是划伤了她的手掌心。
“小姐!”绿舒下意识惊呼,手里的药罐却阻挠了她想要去扶她的心。
“我没事。”聂晚昭抓着婆子的手站稳后,心有余悸地看着面前的灌木丛。
经过这一遭,她积压在内心的不安急剧扩散,总觉得要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而这个强烈的预感在她踏入前院后,得到了验证。
尚未走到前院时,隔老远就看到了迎面朝她而来的沈舒言的贴身婢女,她神色慌张,一见到她,二话没说就拉着她来时的路掉头就跑。
“少夫人,您马上从后门离开,尽快。”
“发生什么事了?公爹呢?姑姑呢?”聂晚昭人都懵了,根本就来不及反应,只能一边问一边茫然跟着她往后跑。
“就是我家夫人让我来送您走的,您先别问那么多,赶紧走。”
她这么说,显然是前院出了什么事,婆子率先反应,赶忙示意绿舒先丢下手中的药罐,然后带着几人抄近路,一同往后门跑。
只是还没跑出去多远,她们就被迎面而来的官员给截住了。
*
“我们奉命搜查逃犯沈黎安,请侯爷和张夫人配合。”
一个身着御林军服饰的男人手中举着一张逮捕令,将其展示在二人面前。
“要查任你们查,只是我儿犯了什么罪,需要如此大动干戈?”
男人解释的话已经说了不下三遍,对方这么说无非就是为了拖延时间,可是碍于他侯爷的身份,男人无法,只能再复述一遍:“锦衣卫指挥使沈黎安滥用私权,藏匿添香楼嫌犯芍儿,暂停职务,我等奉二皇子之命,前来搜捕。”
“啊?什么芍?老夫听都没听过这个名字,你们怕不是弄错了?栽赃嫁祸不成?”沈肆卓气得吹胡子瞪眼,贴着男人的面吼出来的话中气十足,喷出的唾沫差点将男人逼退摔下台阶。
男人望着沈肆卓脸上和嘴上涂抹的白色脂粉,不由讥讽道:“侯爷瞧着好像身体抱恙,不如还是回床上躺着吧。”
沈肆卓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像是为了符合自己“卧病在床”的设定,猛地咳嗽了好几声,“就怪你们这些不分青红皂白的人,害得老夫拖着病躯与你们理论,欺负我一个老人家,我看你们也不怕折寿!”
“我儿效忠国家效忠陛下,怎么可能做出藏匿罪犯这等自毁前程的蠢事?另外,捉拿一个罪犯而已,哪里需要劳烦镇北王大驾?”
一旁的宋竹眠忍了又忍,好歹也是一个侯爷,戏咋这么多呢?
如若不是为了……
“公爹,姑姑。”一道轻柔的女声打断几人的僵持。
沈舒言和沈肆卓的脸色大变,齐齐朝着身后望去,一看便明白过来她为何没走成。
聂晚昭身后,是几个押送她而来的持刀侍卫。
见状,沈舒言赶忙拉着她的手,把人护在了身后,“昭昭,你没事吧?可有为难你?”
“没有。”聂晚昭摇摇头,表示自己并没有什么事,她此刻也注意到了沈肆卓脸上那拙劣的装扮,这些时日身处屋内视线昏暗,才叫她没看出什么破绽来。
公爹,这些天竟是在装病?这么大的阵仗又是什么情况?宋竹眠又为何跑来了汶中?
还未等她将这种种联系在一起,寂静下来的前院大门处,突然响起一阵急切而沉重的脚步声。
众人掀眼而去,疾步而来之人,正是皇室专门的传令兵。
那人附在宋竹眠耳边说了几句什么,只见他脸色陡然一沉,随即深邃晦暗的眸子穿透人群,锁在了聂晚昭身上。
凝视良久,吐出一句极为凉薄的话。
“昭昭,我来接你回去,给他收尸。”
第88章 怀孕了
◎这孩子不能要◎
这个消息犹如雷击, 将沈府众人打了个措手不及。
聂晚昭檀唇微颤,只觉宋竹眠的这番话像是一棒重重敲在她的脑门, 敲得她眼冒金星, 耳畔如钟鸣,失重般直直跪倒在众人面前。
而她身边的沈舒言和沈肆卓也已陷入震惊之中,脚下踉踉跄跄, 差点也摔倒在地。
“不可能, 镇北王何出此言?”
聂晚昭眼尾娇红如胭脂般晕开,长睫处湿气笼罩, 如花娇靥让人不忍告知其残忍的真相。
可宋竹眠巴不得她早点死心,薄唇无情,说出来的话字字句句犹如针扎, 狠狠刺入人心。
“逃犯沈黎安和芍儿离京逃跑路上不慎摔下长坡,头部撞击巨石当场毙命, 尸体身上的指挥使令牌已基本确认是他无疑……”
“但是还是须得家属去走个流程, 认个尸, 也好给个交代不是?”
聂晚昭心如刀绞,鸦羽般的睫毛细微一震, 猛地闭上了眼睛, 她不想再听,“住嘴, 不要再说了……”
因为过于激动,呵斥声变成了,她唇里不成语调的轻吟。
沈舒言不忍,蹲下去想将她从地上扶起来, 却又听到宋竹眠继续往烈焰里添柴:“一代权臣与青楼头牌, 不得不说, 真是好一对亡命鸳鸯啊。”
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聂晚昭想借着沈舒言的力道站起来,可手心刚刚撑在冰凉的地面上,尖锐的石子便与先前被划伤的地方相触,传来一阵阵挠人的刺痛感,让人又摔回了地面上。
湿润的雪水沾湿了她华丽的裙摆,也浇灭了她心中仅存的那一抹侥幸。
她眼前视野里的一片清明,逐渐化作混沌无边的黑暗。
等她再次苏醒过来的时候,已然处在了晃悠悠的马车之上,而她的身边空无一人,打开车帘也只有高冷肃穆的侍卫。
见她醒过来,侍卫也并未吃惊,极为淡定地点头施礼,随后恭敬无比地询问道:“沈夫人,有何吩咐?”
聂晚昭认出来,此人正是上次在朱雀街拦下绿舒的那位。
他既然在,说明宋竹眠也在队伍里,可是整个队伍就她这一辆马车,前后的队伍里根本就没瞧见沈舒言和沈肆卓的身影。
似乎是看出了她的焦虑,没等她开口问,侍卫就已主动为她解惑:“夫人放心,宣阳侯和张夫人已经被王爷送回了侯府。”
他的话让她这才注意到,自己已经身处于京都城内,这般一想,那她岂不是昏迷了整整三日?既是已经入了城,宋竹眠为什么不将她和公爹他们一同送到宣阳侯府?他们这又是要去哪儿?
脑子急速运转,聂晚昭忽然想起了昏迷前从宋竹眠嘴里听到的那些话,苦涩在喉间蔓延,使得原本就没什么血色的面容更显苍白,她紧紧抓着车窗,急切地吼道:“宋竹眠呢?我要见他,我要见他。”
她一连重复两遍,情绪已然很是激动。
侍卫似是吃惊于她情绪上突然的转变,又或许是惊叹于她直呼镇北王名讳的行为,沉默了几秒过后,方才冷冽回答:“恕我无可奉告。”
队伍突然右行,聂晚昭的身子踉跄一下,摔回了座椅上,那扇车窗也将她与外界隔离开来。
“夫人还是安静待着为好,你想知道的之后自会知道。”侍卫冷冽的声音紧接着从外面传来,言辞间充满了浓浓的警告,不似之前半分和善。
侍卫接过传递消息者递来的信件,察看过后,示意手下看好车内之人,他加快速度追上车队最前方的宋竹眠。
空无一人的街道,只余镇北王府的一支私人军队在前行,侍卫调整好速度与宋竹眠并排而行,将最新得到的消息说给他听:“林氏和五皇子那边似乎已对陛下的病有所怀疑,正在秘密进京的路上,淑贵妃恐有变动,请您进宫一同商议接下来的事宜。”
说实话,侍卫根本就想不通,为什么主子会突然改变主意,答应老王爷趟这造反的混水。
二皇子与五皇子夺嫡,无论皇位最后鹿死谁手,以主子这么多年在北方的声望和势力,新帝都不会拿他如何,主子都是坐收渔翁之利的那位。
按照主子以往的作风,应该在察觉到一些端倪后,就会即刻返回北方,而不是留下来和二皇子一派做起了这种亏本的买卖。
“孤知晓了。”
宋竹眠直视着前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一双漆黑眼眸仿佛被浓雾深锁的潭水,透着一股子高深莫测之色,令人难以琢磨。
半响,他微蹙眉头,轻轻撇了侍卫一眼,“引产婆可找好了?”
“属下命人找了京都最好的引产婆,人应当已经在王府了。”侍卫回答得很快。
宋竹眠捏紧了手中的缰绳,回眸看了眼那辆马车,飘飞的雪花模糊了他的视线,眼神逐渐变得复杂。
“嗯,最好不要伤了她的身子。”
交代完,他调转马头拐进另一条街道,一队士兵悄无声息跟上,并未直接往皇城的方向而去,反而直奔大理寺而去。
有些东西,还是他亲眼确认一下为好。
猎猎妖风吹拂起墨色大氅,昏昏烛影笼起一片阴森恐怖之气,凌乱的脚步声在一扇大门处停下。
付霄云领着来势汹汹的镇北王,来到大理寺存放尸体之地,打开挂在门上的大铜锁推开了沉重的大门,扑面而来一阵阴凉的寒气,内里居然比外界的天寒地冻还要冷上几分。
不过,在场诸位都是刀口舔血的人物,又怎么会心生惧怕,个个面不改色,等着付霄云将沈黎安的尸体搬出来。
付霄云按照手下人给的牌子,找到了存放的位置,将放置尸体的木板床单独推了出来,掀开白布之前,露出一副龇牙咧嘴的模样,似乎是想到了白布之下狰狞的景象。
于是他好心提醒道:“王爷,下官可提前说好了,脑浆和眼珠子什么的都给撞得细碎,真没必要看。”
宋竹眠微微眯了下眼,其中威胁的意味不言而喻。
付霄云长长吸了口气,干脆破罐子破摔,捏着白布的两个边角,一把将其掀开。
简陋木板床上,空荡荡的,哪里有什么尸体,只有两个硬质枕头。
“不,不见了?!”付霄云登时瞪大了眼睛,动作夸张地将木板床上下左右翻了个遍,甚至将整个停尸间所有的白布都给翻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