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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麟抬眼看向了八福,想要说什么,可却又什么都没说出口来。
难怪今日梁熙没有到东宫来。
是陈瑄要回京了。
从枫山回到康都似乎也没有太久,可他觉得这些时日仿佛度日如年,又仿佛弹指一挥间。
漫长又悬而未决的结果让他坐立难安,他一面觉得自己尚有一线生机,一面又觉得他已然没有任何希望。
梁熙每日都到东宫来,他的态度总那么让他琢磨不透。
他为什么要来见他这么一个实际上被软禁起来的太子呢?
就为了做出一副朝中的确没有出事、一切太平安然的假象?
他每日听着梁熙说朝内外事情的时候只感觉五内俱焚,根本无心去听。
这些事情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东宫属官已经重新换过,从安侯梁然自裁,卫率府也都已经重新安排了人手。
他知道这些意味着什么,他心里明白得很。
正因为明白,所以他便只感觉到厌烦,只感觉到一切都是虚伪,一切都是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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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另外还给了殿下旨意。”八福又轻声说道,“陛下让殿下明日晚间再去承香殿拜见。”
陈麟被这话拉回了思绪,他看向了面前的八福,嘲讽地笑了一声:“这又是什么意思?”
“是张淮来传旨,张淮现在还在东宫外面,殿下要宣他进来问问么?”八福低着头回话。
陈麟往东宫门口看了一眼,此时此刻他坐在榻上,却并不能看到宫门口的情形。
踟蹰了一秒,他最终只是摆了摆手:“罢了,问这些也没意思,让他走吧!”
“是。”八福应了下来,见陈麟再没有别的吩咐,便安静地往宫门口走去。
陈麟看了一眼八福的身影,又抬头去看天上那绵绵不绝的雨。
天上的云层是令人厌恶的灰白颜色,看起来死白一片,让他感觉压抑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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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距离康都最近的离宫中,陈瑄站在台阶上看着这雨,不怎么高兴地皱了皱眉头。
“朕最讨厌秋冬时节康都这绵绵不断的雨,又湿又冷,下得人心中满满都是厌烦。”陈瑄向身旁拿着斗篷出来的谢岑儿说道,一边说着,他又一边多看了一眼那斗篷,伸手拿过来披在了她身上,“这颜色衬你,看起来还不错。”
“但这是陛下的斗篷。”谢岑儿好笑地看了一眼自己身上这金丝银线还绣了一条龙的斗篷,“妾身可不能穿。”
“让内府给你做个凤凰的。”陈瑄绕着谢岑儿走了一圈认真看了看,“这个样子的确好看。”
“那就先谢过陛下了。”谢岑儿随口道谢,把身上斗篷脱了下来,“陛下若要在外面久站,还是多穿一些,免得染了风寒。”
“罢了,朕就是看一眼这恼人的雨。”陈瑄示意王泰过来接了斗篷,然后与谢岑儿一道转身往殿中走,“朕已经下旨让韦苍回康都来,到时候你姐姐的婚事是要办起来了。”
“妾身已经与兄长说过,大哥说让大嫂带着母亲回京来主持这事情。”谢岑儿说道,“我原以为大哥也要回来,大哥信中只说未必能回。”一边说着,她一边看向了陈瑄,“若是这样,恐怕礼数上有缺,陛下可别怪罪。”
陈瑄想起来之前就和卢衡敲定了玉州军要一起出兵北伐的事情,便知道谢岳大概就因为这事情不会轻易走开,于是点了头,道:“无妨,有你二哥在就行了——有长辈在就行。”
作者有话说:
第62章
在冷冽风雨中,御驾进了康都。
只把从北门通往皇宫的那条街给静了,没叫人来引导跪拜,耳边就只剩下了雨声和牛马蹄声。
谢岑儿坐在车中,听常秩说着回宫之后需要做的种种事情,起初还记得住,后面一条条说得多了,光凭脑子便是完全记不清了。
她索性从常秩手中接了那长长的行事历翻了翻,忍不住皱眉:“怎么有这么多事情?”上面除了要和陈瑄的后宫打交道,还有一些外命妇的拜见之类,这些事情在过去她是不管的。
“是刚才王泰才送来的,原也没有这么多事情。”常秩忙道,“王泰说是陛下临时想起来就吩咐了,让娘娘回宫后就按照这个行事历上面来。”
谢岑儿顿了顿,倒是懂了。
后宫中妃嫔皇后是否有权力和地位,其中有这么两件事情可以作为衡量,第一,是不是能对后宫的女人们位次进行管理, 第二,能不能面见外命妇。
这两件事情看起来似乎不太起眼,似乎完全比不过皇帝的宠爱,但却又事实上比皇帝的宠爱更为重要。
在皇帝眼中,是人还是宠物,这其中区别,便应在这两件事情之上。
陈瑄突然之间给了她这么一大堆临时加上的事情或者便只有一个原因,那就还是谢峦与韦萤之间那亲事作为引子的那一系列事情,他认为在这件事上她这个背黑锅的人牺牲了太多,且背得义无反顾,所以他便觉得应当有所补偿。
这补偿着实给的大方,也的确应了陈瑄自己曾经自我评价的慷慨二字。
谢岑儿忍不住想了一想之前她那十几回目的经历,这两样事,在过去她可拿得不容易,绝大多数时候都得等到张贵人给陈瑄来一刀,陈瑄开始给自己想后路了,才能把这些捏在手里。
这回是提前了数年,并且来得轻易——或者在陈瑄眼中是不轻易的,毕竟那黑锅对她和谢家来说,实在是拉仇恨的第一名并且在一时半会不会摘掉。
不过这倒是真的凸显陈瑄的性格,只要真的为他做了事,他便不会亏待了她。
想到这里,她抬眼看向了常秩,把行事历交给他:“回宫后你记得提醒我,这些事情太多,一两天肯定是办不完的,缓缓来吧!”
常秩接了行事历,然后应下来。
“我母亲和嫂嫂应当回康都来了,先让她们进宫来。”谢岑儿想起来与谢岳书信中说过的事情,“就今天下午吧,安排在张贵人之后。”
“是。”常秩再应下来。
这时,车队缓缓停下,前面有小内侍跑着过来打了招呼说已经到了皇宫北门门口,她的车驾要绕到西门再入宫去。
片刻停顿之后,车队转了个方向,又往前走了约一刻钟,牛车便停下来了。
外面有宫人上前来请谢岑儿下了牛车,换上了宫中的肩舆,再朝着甘露宫去。
甘露宫外面,早已经有人迎着,见谢岑儿的肩舆回来,玉茉等人便上前来先跪拜,然后迎着谢岑儿进了宫中,接着便是请她更衣洗尘。
这边才刚换了衣裳重新梳了头发,午膳传到殿中来,那边便听着说张贵人过来了。
谢岑儿有些意外张贵人没先去见陈瑄,但还是请了她进来。
月余未见,张贵人姿容更胜从前,鬓发妩媚,身段婀娜,一身洒金宽袖长裙,摇摇曳曳进了甘露宫,便仿佛在这阴雨沉闷天气中的一道光那样夺目。
“泽山好不好玩?你给我带什么了没有?”张贵人毫不见外地上前来,又笑着让人把她带来的菜点都摆在桌上,“我带着好菜好酒来给你接风洗尘,你不会不欢迎我吧?”
“这自然是欢迎的,就怕明儿陛下在我跟前吃醋,说你不先去见他,反而来见我。”谢岑儿扶着云鬓笑了一声,让人把给张贵人准备的东西给送了上来,“泽山那边也没什么值得往宫里带的,那边橘子好吃,我便让人摘了几篓橘子,给你一篓。”
张贵人袅袅娜娜坐下了,她看了一眼橘子也不嫌弃,伸手就拿了一个在手里捏了捏,问道:“甜不甜呀?”
“有的酸,有的甜,我吃着觉得味道不错。”谢岑儿笑着说。
“那我就笑纳了。”张贵人也不客气,她指了指自己送来的那几道菜,“你看看这些菜你喜欢吗?那道龙须面可是我揉的,你快尝一尝。”
谢岑儿意外地看了一眼张贵人,命人把那碗面端到面前来,笑着道:“陛下要是知道你给我下厨做了一碗面,只怕要把我给生吃了。”
“陛下有御厨伺候,不稀罕我的面。”张贵人支着下巴看她,“再说了,谁说我又不能给陛下也做一碗面?”
“那就是我沾了陛下的光。”谢岑儿笑了一声,然后尝了一口面,味道是不错的。
“我在宫里听说了你们家和韦家的事情,听得我心惊肉跳的,怎么这事情你不找陛下解决了呀,这么大的丑事,现在闹得人尽皆知。”张贵人拿着筷子加了块青瓜吃了一口,“韦家那样人家,怎么就还成全了呢?”
“都传进宫了,看来的确是人尽皆知。”谢岑儿看了张贵人一眼,倒是一下子知道她为何如此殷勤——张贵人当然不是无缘无故就殷勤起来的,她跟着陈瑄这么多年,当然知道陈瑄的性子,她现在想试探的是,后宫中她这个贵嫔,陈瑄会补偿她什么东西?
张贵人也看向了她,道:“我可是为了你着想,这种事情多难听呀,将来要是谢家有女孩儿要出嫁,你姐姐这事情是要被翻出来说的。”
“圣旨都说了是韦家的错,那便就是韦家的错。”谢岑儿只这么说道。
“可韦家说是女家的错,这谎话说个千儿八百遍,便就成了你们谢家的错呀!”张贵人看着她,眼中仿佛真的是担忧的,“你可不能不放在心上。”
“这我自然有分数。”谢岑儿笑了一笑,倒是也领了张贵人的情,这话不管怎么说,都算是张贵人的真心,“不过既然都要成全,后面便还有后招的。”
作者有话说:
第63章
梁氏与建元公主陈瑖以及谢岫之妻周氏是在午后进宫,又在甘露宫的偏殿略等了半个时辰,才见到了谢岑儿。
三人上前来行了礼,然后听着上面叫起了,接着依次起身,在一旁站了。
“娘亲,两位嫂嫂,许久没见了。一家人不必这么生疏,这儿也没有外人,便坐下吧!”谢岑儿在上首说着,指了指两旁的位置,“前儿跟着陛下去枫山秋獮,得了许多皮子,我也用不完,两位嫂嫂和娘亲便都带回去,玉州和康都的冬季都是湿冷的,这些皮子不管做衣裳还是做褥子都是能用上的。”
梁氏听着这话抬头看向了谢岑儿,嘴唇抿了抿想说什么,但似乎在斟酌着什么似的,没有开口。
倒是一旁的建元公主陈瑖笑着应了下来,她道:“多谢娘娘好意,我便不与娘娘客气了。”
“不必客气,都是一家人。”谢岑儿在上首笑了笑,“请两位嫂嫂还有娘亲进宫,不是为了别的事情,便就是为了与韦家的亲事,不知家中现在办得如何了?”
这话一出,殿中倒是微妙安静了一息,梁氏三人交换了个眼神,最后是周氏开了口。
“回娘娘,这事情如今是还搁置着,我原先在京中,是想着既然要办喜事,便要把大娘子先接回家里来,但大娘子不愿意回来,我便不知要如何是好了。”周氏一边说着,一边看了一眼一旁的建元公主与梁氏,“母亲与大嫂是昨日傍晚才进京,一路风尘仆仆,今日还没来得及商量此事,便先进了宫,故而与韦家的亲事便还什么都没置办。”
谢岑儿笑了笑,不以为意:“无妨,从今日开始好好置办了也不迟……”
“云霓。”梁氏忽然开了口把谢岑儿的话截断了。
“母亲有何吩咐?”谢岑儿转而看向了梁氏,面上带着淡淡的笑。
建元公主陈瑖见梁氏开口,眉头微微跳了一下,抿了下嘴唇想说话又被旁边的周氏拉了拉袖子。
妯娌两人交换了个眼神,建元公主于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梁氏没去注意身边的陈瑖与周氏,她看着谢岑儿,想起的是从前许许多多的事情。
尽管在进京之前,谢岳已经嘱咐了她许多事情,可现在面对谢岑儿,她却还是有一些话想说。
但也不知为何,此时此刻她抬头看着坐在上首的女儿,感觉陌生得很。
谢岑儿见梁氏久久没有开口,便笑了一笑,道:“母亲是有什么话想与我单独说么?”
梁氏回过神来,点了头。
“那就请两位嫂嫂在外殿略坐一坐。”谢岑儿看向了一旁的玉茉,“你给送些茶点到外殿去。”
听着这话,建元公主陈瑖与周氏便起了身,跟随了女官玉茉往外殿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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妯娌两人一路去了外殿坐下,女官摆好了茶点便退到了门口,不再上前。
“来康都之前,你大哥还与母亲说了好些话,我以为好歹话都说尽,谁知道在娘娘面前还是这幅样子。”建元公主拿起茶杯抿了口茶,她看向了面前的周氏,“你刚才怎么不许我拦着母亲?”
周氏也喝了口茶,然后才道:“那是娘娘亲生的母亲,有什么可拦着的呢?何况你也知道,那指婚的圣旨原本就是娘娘手笔。”
建元公主听着这话,一时间倒是没了话说。
“嫂嫂在玉州或者不知道,娘娘进宫后是极得宠的,都要把张贵人比下去。”周氏说道,“张贵人再得宠,陛下也没叫她沾染过朝事一分一毫,娘娘这一手……”
这话听得建元公主心跳空了一拍,她看向了周氏:“娘娘心这么大,对谢家来说……”
“是机遇。”周氏语气平静,“嫂嫂不这么觉得吗?”
建元公主忽然感觉呼吸有些急促起来,她顿了许久才点了点头:“的确是机遇。”
两人话说到这里,忽然却都没有再继续聊下去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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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元公主在想过去那十数年间的事情,她还想起来当初她在宗亲家里长大时候的茫然与惶恐,还有得封公主时候的不知所措。
她见过先帝晚年时候围绕着皇位的那些厮杀,她对陈瑄是敬畏大于亲情,故而她就算得封公主,还嫁给了谢岳,但从来都是谨小慎微不会出格,她在任何时候都在想着要保全自己、保全自己的小家、保全自己的儿女们。
一向都是听从的她,其实厌烦梁氏和谢峦这样的人,她们总是自私地只想到她们自己,却总不想着周围的人。
思绪渐渐飘远,她看向了殿外那阴霾天气。
她其实觉得这皇宫是陌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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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的周氏拿着茶又喝了一口,她在猜测着殿中梁氏与谢岑儿可能的对答,她注意去听那边内殿的声音,但离得太远,什么都听不到。
那母女二人会争吵么?她有些不合时宜地想。
她忽然想起来那天她依着谢岫信中的意思去韦府请谢峦回谢家的时候,谢峦没有见她,只让人丢出一句话说不回去。
这婚事成全得荒唐,若是她,她是不会成全的。
可偏偏宫里的娘娘就是要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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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殿中,梁氏看着谢岑儿,似乎是斟酌了许久,才开了口:“你对你姐姐,太狠心了一些。”
“娘亲就是想与我说这句话么?”谢岑儿也看着梁氏,她重生十几次,其实这是第一次与梁氏有除了进宫那日之外的剧情,“若只有这句,倒是叫我觉得有些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