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陈麟并没有,他只是颓然在东宫当中,什么也做不了一般。
或者在他看来,他已经是动辄出错。
可在这波云诡谲的朝堂政治中,这样被动承受才是错。
有些事情并非是全然无解,否则陈瑄当日为什么没有直接废掉他呢?
但这只能靠陈麟自己去领悟,旁人是不能说的。
陈麟自己无法领悟得到,最终得了这么个结果,梁熙甚至没有太惋惜。
毕竟这对他来说,这么一件事情已经结束:从安侯梁然死了,那些要命的事情再无对证,梁家从此安稳;陈麟虽然丢了太子之位,但性命无忧,再之后去到安城有梁雷照看,也不会有别的什么风波。
他为丞相,百官之首,与陈瑄称得上君臣相得,梁家至少在他活着的时候,不会有任何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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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国不可一日无太子。”正在梁熙沉思的这么一会儿,身后一位大臣忽然开了口,“陛下是否要另立二皇子为太子呢?”
梁熙回头看向了那人,是九卿之一太常寺卿桑恺。
在龙椅上的陈瑄也抬眼看向了桑恺,淡淡道:“你认为陈耀可为太子?”
“臣只是认为,国不可无太子。”桑恺起身出列,恭恭敬敬地回答,“为朝中稳定计,应有太子来稳定人心。昔年明帝驾崩,因未立太子,朝中因此纷争不断几乎让北边乘虚而入,实在为前车之鉴,不可不警惕。”
“臣以为……二皇子陈耀年幼,实在看不出长处,若贸然立了太子,他日又有动荡……那便会比今日之事更让人心不稳。”不等陈瑄开口,又一个大臣开了口,“臣以为,陛下正直当年,应以开枝散叶为重。”
这话一说,就把如今出问题的原因一大半都甩到了陈瑄身上,梁熙忍不住看过去,便见是宗正陈彰——这位说了方才那话倒是真的也不算是逾矩,陈瑄膝下子嗣太少,宗正确实是能多说几句的。
陈瑄面上神色倒是没怎么太变,只是宗正陈彰那话又着实是不好接下去,他只拿起了面前几案上的茶水喝了一口,直接把话题给转开了:“朕回康都路上听说珩州修成了大船,如今是能直接出海贸易了,珩州刺史上的奏疏朕已经看过,诸卿有何看法?”
“珩州临海,那样大船出海自然是了得,但臣自从得知此事之后,便想着若是能以船队结为军队,从海边北上,可从海上攻打琏州。”如今统领着六军的王琳开口先接了话。
先头提起太子和子嗣的桑恺与陈彰两人识趣地后退一步,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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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熙心头蓦地感觉放松了些许,他低头看了一眼手中诏书,又侧耳去听殿中同僚们又说起了珩州的商船,琪州的丰收,还有——瑶州如今的变动。
韦苍要从瑶州到康都,是陈瑄在朝会开始之初便说过的事情,但他还没有说瑶州还派谁去接任韦苍的刺史之位。
梁熙倒是先听陈瑄说过打算,他一边听着同僚们的议论,一边又看了一眼王琳,他对王琳的忠心毫无疑问,只是韦家在瑶州经营了那么许多年,王琳过去能镇得住么?
再有韦家与谢家这亲事——想到这里,梁熙顿了顿,他想起谢峦,便也想起了自己的妹妹梁氏,其实在他看来,这亲事大可不必结,韦家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家。
不过这事情却也不是他们谢家和韦家说了算,自然也不是身在宫中那位染指了圣旨的贵嫔能拍板,说到底不过还是陈瑄手段。
韦家这兄弟两个,先头是在今年水患一事上过多隐瞒和拖延,直到康都派了安王前去之后才开始治水救灾,后面又以救灾成功为功劳请求尚主。
以梁熙对陈瑄的了解,陈瑄多半已经烦了这两人,故而才有突然把谢家那事情揪出来强行成全,再又让韦苍调任到康都来。
谢家如今有贵嫔在宫中,自然是一心一意对待陈瑄的,贵嫔主动出来把这事情扛起来,便迷惑了大家的视线,全以为还是这位贵嫔想以权谋私。
或者也真的有那么一点私怨。
梁熙自然也知道自己两个外甥女之间的矛盾。
可他也无意去批判什么——如若是他,他有那么一个机会趁着陈瑄想对别人动手的时候来报仇,他也是不会放过的。
只是不知道宫里面的贵嫔会因为这件事情从陈瑄那里得到什么好处。
如若是子嗣,恐怕陈麟这辈子就连翻身的可能都没有了。
梁熙略有些走神地想着。
但他又忽然想到,就算陈麟翻身了又能如何呢?以陈麟的性格之凉薄偏激,大约也不会觉得梁家在他起复的时候起了多大作用,他为他打算再多,或者都不如小人在他面前挑拨几句似是而非的话。
不过既然陈瑄让陈麟去安城,多半还是想着让梁家多照顾一二的意思,毕竟现在正在安城的就是梁雷。
一时间梁熙又想起了已经去世多年的梁霙。
他也不知究竟应当说陈瑄重情还是薄情。
思绪纷纷杂杂,梁熙再回过神去听殿中议论,已经又说起了北边那一分为三的三个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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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岑儿第二天一早起身时候,便从常秩那边听说了陈瑄亲自口述的废太子的诏书,和陈麟之后要去安城的消息。
“现在是暂时先搬出东宫,移居了灵安殿。”常秩说道,“还在宫里。”
谢岑儿对这一回太子陈麟目前看起来完全不同的结局略有些好奇,她看向了常秩:“那要什么时候去安城呢?”
“大约还要等到安城那边把一切都准备好了,才会请大殿下移驾。”常秩已经换掉了陈麟之前太子的称呼,但因为陈瑄并没有随手给他封个王爵之类,这会儿便重新改称了“大殿下”。
大约是经过了十几次重生之后的直觉,谢岑儿觉得陈麟大概是不可能真的活蹦乱跳去安城的——至少有那么一些人不会乐意他就这么几乎算是毫发无伤地走。
比如张贵人。
沉思片刻,谢岑儿再看向了常秩,声音略低了一些:“所以陛下可有再说太子的事情?”
“昨日听说有大臣提起过,但陛下直接把话题跳开了。”常秩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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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回答让谢岑儿肯定了起来,陈麟是一定不可能平安离开康都的,张贵人对他动手,一边自然是她与梁皇后的陈年旧怨,另一边事实上还有一件事情,那就是为了二皇子陈耀的上位。
毕竟王婕妤就是拿陈耀投诚了张贵人,陈耀上位,对于张贵人来说是一种权力的投资和将来的保证——在张贵人自己膝下没有儿女的时候更是异常重要的事情。
若是陈耀成功当了太子,那也许张贵人真的会让陈麟平安离去也说不定。
若陈耀当不上太子,那么张贵人必定不能给陈麟任何离开的机会,因为他离开,就意味着有机会再起复,她不可能让陈麟有任何机会东山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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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这事情,至少在现在与她关联并不大。
她或者应该把目光多专注在谢峦与韦萤的婚事上面。
她昨日已经让常秩去谢家传了话允了梁氏去看谢峦,梁氏能说动谢峦改变心意么?
作者有话说:
①太子之位,实为国本,苟非其人,不可虚立,引用《废皇太子勇为庶人诏》,出自《全隋文先唐文》(清)严可均辑,商务印书馆
第66章
离开谢家的时候仿佛还是夏天。
倚靠在榻上,谢峦一手扶着已经让她感觉到沉重负担的肚子,一边有些恍惚地去想她离家的时候。
现在已经算是入了冬。
她看着外面那细密的雨,如此想着。
她从小就在康都长大,她太了解康都的天气。
春秋总是短暂,冬夏总让人感觉漫长。
不管是哪个季节,又总有绵绵不断的恼人的雨,潮湿得让人时常感觉透不过气来。
她慢慢扶着一旁的凭几先跪坐起来,然后一手撑着腰,再缓缓站起来,朝着门口走了两步,抬头去看屋檐上落下的清亮的水珠。
庭院中安静极了,只有雨声沙沙。
侍女们不知去了哪里躲懒,谢峦左右扫了一眼,一个人也没见着。
她想起来在谢家时候,她院子里面只怕是有十几个人伺候,无论什么时候她起身,都会有人上前来问候,还有在她身边形影不离的春熙。
她是怀念从前的。
可她也分明地知道自己无法回到从前了。
自从那道指婚的圣旨下了之后,一切都已经开始发生变化。
韦萤变得不再像她认识的那个温柔潇洒的郎君。
他说了许多她从未想过的恶毒话语,尽管他事后描补说那只是一时心急口不择言请她不要当真。
可她也知道,口不择言时候才更可能说出真心话。
在韦萤心里面,或者她就是一个不知廉耻死死缠着他的女人吧!
可她也无处可去。
指婚圣旨下了之后,谢家也就周氏打发人来了一次请她回去,甚至都不是周氏亲自出面。
家里两个嫂嫂,一个是公主,高高在上眼里从来没有过她,一个是世家嫡女,与她似乎只有面子情。
周氏多半是觉得她不重要,所以才不愿意亲自来请她回谢家。
可她拒绝了那一次,谢家再没有来过人。
而也是那之后,韦萤也没有再在她面前出现了。
他不知在忙着什么事情,但大约是和他们之间的婚事无关的。
她偶尔听下人的只言片语,仿佛是韦家要回康都事情,她也无法从那些话语中拼凑出一个合情合理的忙碌的缘由。
她抚着已经无法忽视的肚子,想起来接旨那日被韦萤推到在地上的情景。
韦萤是不是已经后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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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她看到韦萤从门口顺着回廊匆匆朝着她走了过来。
“你母亲正在厅中。”韦萤见到她便直接开口说道,一边说着,他一边左右看了看,眉头皱起来,“这院子里的侍女呢?怎么就你一个?”
“她们不知道去哪里了。”谢峦看着韦萤,“我娘回康都了吗?”
“是,现在就在外面等着你。”韦萤眉头没松开,“先过去见你母亲,其他的事情我再安排吧!”
谢峦迟疑了一会,只看着韦萤,忍不住轻声问道:“仲荷,你是不是已经后悔了?”
韦萤正打算拉着谢峦往前头去见梁氏,忽然听到这句话,便停下脚步回头看她:“难道你不后悔么?”
这话一出,谢峦只觉得脑子一嗡,似乎都无法再思考下去了。
韦萤果然是后悔的。
“事到如今,也不是说什么后悔不后悔的时候。”韦萤没注意到她的神色,只强拉着她往外走,“难道我还能不娶你?难道不给你名分?自从指婚的圣旨下了,咱们俩这辈子都要在一起,还谈什么后悔不后悔?这些话说了也没什么大用处,不如不说。”
谢峦踉踉跄跄地跟着韦萤走了几步,最后甩开了他的手站定了。
“到底怎么了?”韦萤皱着眉头再回头看向她。
“你有没有真的喜欢过我?”谢峦问。
韦萤看了一眼谢峦脸上神色,语气放缓了一些:“若不喜欢,当初又为什么和你在一起呢?”一边说着,他一边叹了一声,“谁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形?也不瞒你说了,若是没那指婚的圣旨上那些话,咱们俩成亲是多好的事啊!可偏偏那上头就有那么多构陷的言语,叫你我现在如何在康都立足呢?”
谢峦听着这话,眼中一大颗泪珠掉落下来,她声音哽噎:“我当初离开康都,便没想过那些别的,心里是只有你的。”
“我自然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呢?”韦萤柔声说着,从袖中掏了帕子出来给她擦了擦眼泪,“伯母回来康都,你先见见她,有些事情或者我们没办法了,若是伯母愿意进宫去贵嫔面前说几句,还能有转机,是不是?”顿了顿,他见谢峦渐渐收了眼泪,才继续往下说,“将来咱们成亲了,你也是要与各家往来交际,有个好名声,才好出门的。”
谢峦听着韦萤说了这么多,心缓缓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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厅中,梁氏沉默地坐着。
她打量着韦府中的陈设,又在想昨日见到谢岫时候,听小儿子他跟着陈瑄一路随驾见过的事情。
她的两儿两女,现在两个儿子都有了出息有了主见能独当一面,小女儿在宫里面做贵嫔,几乎能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是能拿主意的人,唯有谢峦……
若是能劝她回心转意,她舍下老脸拼着下半辈子都不管了,求着谢岑儿在陈瑄面前说几句好话让这亲事作废,也是可以的。
可要是谢峦便就是不想回心转意呢?
梁氏回想自己这大半辈子,她唯一宠爱的便就只有谢峦这一个女儿,她对她千依百顺予取予求,她永远在迁就她,这一次,谢峦会体谅她,转变心意吗?
想着这些事情,她听到外面的脚步声,再抬头便看到谢峦扶着肚子与韦萤一起出现在了门口。
梁氏愣住。
她看着自己女儿那大腹便便的样子,一时间觉得陌生极了。
她忽然有些自我怀疑起来,她竟然是教养出了这么一个……女儿吗?
在之前听着谢岳和谢岑儿说起她怀孕的时候,她虽然震惊,但却没有此时此刻亲眼见到时候的不可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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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峦看到梁氏,一时间委屈也从心底涌了上来。
她松开韦萤快走了两步,扑倒在梁氏身旁,哽噎着哭了起来。
“娘亲!”她抓住梁氏的手,眼泪婆娑,“女儿好想你!”
梁氏被哭得心里发酸,伸手抚了抚她的后背,却没急着说话,而是看向了一旁的韦萤:“永平侯可否让我们母女俩单独说会儿话?”
韦萤向来觉得谢峦是柔软的性子,心中猜测着觉得一手教养她的梁氏大约也应是如此,可这会儿被梁氏看了一眼,竟然被看得浑身一凛。他躲开了梁氏的目光,后退了一步:“我便就在外面候着,不会有人进来打扰。”
说完,他再退一步,退到了厅外。
梁氏看着韦萤出去了,厅中再无别人,然后才看向了怀里泪水涟涟的女儿。
“云霁,为娘只问你一句话。”梁氏看着她的肚子,却感觉自己其实已经知道自己将要问出口那问题的答案,“你跟娘回谢家,与韦家这亲事就此作罢,你愿意吗?”
谢峦听着这话却愣住了,她控诉地看向了梁氏,声声泣血:“娘,可我喜欢仲荷啊!”
“这天下男人多得很,俊俏郎君也是应有尽有,比韦家好的人更是多不胜数。”梁氏看着谢峦,“与他分开,娘将来给你找更好的郎君,更好的人家。”
“我不要,我只要仲荷一人!”谢峦说道。
“你现在回心转意,还是谢家的大娘子,将来风风光光地嫁入高门,能做诰命夫人。”梁氏说道,“将来没人会欺你辱你,你一辈子都会平安顺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