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来达官显贵也好,皇室宗亲也罢,又或者就是斗升小民,大多是把脸面看得极重。
重脸面,许多事情便不会闹成这样不可开交的样子。
这下他们俩的伤情就算分别恢复了,也不太可能把关系修复。
“朕倒是对你的姐姐刮目相看。”陈瑄语气中颇有些感慨,“此时此刻倒是庆幸进宫的是你了。”
谢岑儿听着这话,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好笑道:“陛下就不怕妾身哪天也这么不管不顾就动了手?”
陈瑄看向了她,道:“朕看你不像这样的人。”
“是什么样的人?”谢岑儿笑起来,“女人在气头上,可不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这可不是什么男人女人的问题。”陈瑄拿起茶盏来喝了一口,“男人不也有被激上头就不管不顾杀人放火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么!这种人就是,任性,没脑子,又十分倔强,牛脾气,认准了的事情旁人怎么讲都不会回头,被激怒的时候不管不顾什么都敢做,最后还要牵连到旁人,叫别人来给他善后。”
谢岑儿顿了顿,把这话认真想了一想,看向了陈瑄:“陛下,您这评价要是往好了评价,那就叫做勇敢,大无畏,一往无前。”
“为朕所用的时候,就是勇敢,刚毅,一往无前。”陈瑄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当给朕添乱的时候,就是愚蠢,任性,没脑子,还不听劝。”
谢岑儿一时间竟然无法反驳,她想了想,道:“那陛下准备怎么处置这事情?”
“不怎么处置,且放着吧!”陈瑄无所谓地说道,“又不是什么国家大事需要朕时时刻刻关心着,说到底不过是一桩婚姻之事,圣旨都下了,他们就算此时此刻杀得两败俱伤,最后还是得按照圣旨来办事,否则就是抗旨。除非他们再狠心一点,干脆再送对方一个痛快。”
谢岑儿低头翻了翻谢峦的那份脉案,微微皱了皱眉头。
“你且放心,韦苍不会做这种事情的。”陈瑄摆了摆手笑了一声,“朕对他们这兄弟二人还算了解,韦苍是很能忍耐的性格,倒是韦萤不怎么沉得住气,有些事情做得跳脱又没章法。”顿了顿,他往旁边靠在凭几上,看向了窗户外面,“不过一片爱弟之心,韦苍若不是因为有个弟弟,也不会露出一二心思让朕抓到了小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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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后面的几句话,听得谢岑儿深感心惊肉跳。
倒不是因为别的什么,便就是陈瑄的这份谋算——他说韦苍很能忍耐,他自己比韦苍更能忍耐。
都说皇帝可以随心所欲为所欲为,但陈瑄却不是这么一个人。
他显而易见地不喜欢韦苍兄弟二人,却因为瑶州军的关系生生忍耐下来,一直等到了恰当的时机、恰当的事件,才开始不动声色地布局,以最小的代价把瑶州军抓在自己手里,再用最简单的事情牵制住了他厌恶的韦苍兄弟。
她能理解什么陈瑄这么做,陈瑄既然想北伐,那么魏朝境内就越太平越好,风波越少越好,越稳定越好。
所以他的选择是先用各方势力制衡住瑶州军,比如谢岳的玉州军,再慢慢地从各个方面往瑶州调配官员把韦苍兄弟两个架空起来,最后再就是现在发生的事情,让值得信任的王琳入瑶州,把韦苍兄弟两个和瑶州军分开,到康都来,到他的眼皮底下来。
这不是一朝一夕能办成的事情。
若换作是她,她自诩是做不到的。
就算是重开十八次,她也还是做不到。
她的性格决定了她不会想忍耐一个她不喜欢的人在她面前晃悠。
她想要做的事情,都很想立刻看到结果,如若看不到,便会心生焦虑。
所以若是这么比较起来,她便少了陈瑄所拥有的一份沉着和耐心。
或者想要成为一个合格的皇帝、一个能翻云覆雨的阴谋家,沉着冷静和耐心都是必不可少的。
想到这里,她忽然把自己和陈瑄两个对比了一下。
结果么倒是很明显,除却她所拥有的十几次回目的先知先觉,以及反复复盘之后对已有事件的分析,在应对突发事件时候,还是略欠缺了一些。
这应当也还有前面复盘十几次导致的思维惯性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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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不信朕说的话?”陈瑄见她一径发愣,开口又问道。
谢岑儿回过神来,先摇了摇头,才道:“并非是不相信陛下的话,陛下说的我当然是没有任何怀疑。”一边说着,她一边看向了他,“只是方才在想,陛下等这个时机也等了这么久,比较韦苍来说,忍耐得更多了。若妾身所处陛下的位置,却是完全做不到的。”
“你若在朕的位置上,你当然可以做到。”陈瑄却这么说道,“你认为你做不到,是因为你现在只是贵嫔,从前也不过只是一个未出阁的贵女,你所见和所知,与朕所见与所知,是不一样的。”
谢岑儿眨了眨眼睛,这话可太意外了一些,而且与她所想又太不相同了。
“朕从前就说过,朕是魏朝最高处的人。”陈瑄说道,“所以朕看待你们,全是俯视,从高处往下看,便好像下棋一样,棋盘上的种种,朕能看得一清二楚。朕既然把棋局了然于心,那么便就可以按照局势慢慢布局。”说到这里,他又笑了一笑,“当然,其实你们也分别在俯视着比你们地位低的人,你们也可以把比你们地位低的那些人那些事情看得一清二楚。就好像你身为贵嫔在后宫中,就可以把整个后宫的局面看得清楚,如果你想做什么,也可以慢慢布局不急不慢。”
话说到这里,谢岑儿倒是有些明白陈瑄的意思了——只是,就算这样,她认为她如果是陈瑄,也不会容忍韦苍兄弟那么久。
于是她道:“可若妾身是陛下,既然那么厌恶韦苍兄弟两个,那年便不会给他们爵位,也不会让他们一直活到现在。”
陈瑄听着这话哈哈大笑起来,道:“这便就是朕方才所说,你看不到全貌,所知片面,所以会得出这么一个结论。”他顿了顿,语气中倒是没有责怪的意思,只又道,“身在其中者与居高临下者所见终究是不一样的。如若朕身在高处还一味拘泥于一隅,那么最后便会因为这一隅而乱了全局。”
话音落,谢岑儿正打算还与陈瑄继续针对这个问题多聊几句的时候,王泰从外面进来了。
王泰身后跟着一个穿着盔甲的将士模样的人,他风尘仆仆,面上却带着喜色:“报——琉州大捷!大将军攻下了琉州州府平郡!”
作者有话说:
第79章
大将军卢衡带兵攻下琉州平郡的捷报让整个康都轰动。
琉州位于珠州北面,被胡人占去的年岁比魏朝迁都到南边年份还要久一些,当年丢掉琉州,也可以看作是北边大乱的征兆。
对于中原来说,琉州乃是一道最天然的抵御北方胡人骑兵的屏障,失去琉州,就让中原门户大开,能让胡人长驱直入,这就是为什么当年魏朝皇帝会仓促南下的原因之一。
现在重新打下了琉州,意味着对北方地区的掌控有机会重新回到了魏朝手中——之所以不能完全掌控,便涉及到一个问题,那就是琉州被胡人占据太久,不太可能像仍对魏朝念念不忘的珠州琮州那样立刻改弦更张回魏朝来。
胡人若是愿意臣服,当年便不会南下来了。
故而跟随着捷报一起送回康都来的,还有卢衡的秘奏,他在奏章中问陈瑄,是如之前占下珠州那样占下琉州,还是在杀掠之后回撤到珠州。若是要占下治理,那就要康都派遣合适的人选前去琉州,并且还要派个铁腕人物。
陈瑄当然不乐意把已经打下的琉州重新让出去,于是立刻便召集了朝臣开始商议琉州问题,再顾不上什么宣召美人之类的事情。
当然,他在临了去处理朝政之前,还给谢岑儿留了旨意,还是让她来全权处置韦家与谢家那亲事,并道:“若实在懒得管了,便按照从前的老法子,各自送去庙里面清修就是。”
谢岑儿自然是应下来。
但这话却最终也没能用上,过了几日谢岫进宫来与她说起了韦萤和谢峦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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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家二郎高烧不退了两日,昨天晚上人没了。”外面下着雨,谢岫坐在她的下首语气平静,“再有,云霁今天早上也没了。我和阿娘说了一声,让人接回来了。”
就前次脉案上看到他们俩那两败俱伤的局面,这结局就不怎么意外。
谢岑儿看了谢岫一眼,略思索了一会,道:“若是大哥也没意见,便让姐姐葬在谢家吧?到这地步,也没必要孤苦伶仃葬在外面了。”
谢岫点头应下,道:“我也已经给大哥写了信,等大哥回信了我便让人安排。”
“母亲可有说什么?”谢岑儿问。
谢岫道:“只是哭得伤心,但倒是也没有那么伤心。”
这话听得谢岑儿颇有些感慨——梁氏对谢峦的确偏心又疼爱,不管如何感情倾注,也抵不过之前一次又一次的违逆,任何感情都经不起消耗。
不过,该提醒的事情还是要提醒了,她看向谢岫,道:“母亲伤心归伤心,不要闹出太多事情来。”
“我知道的,你放心吧!”谢岫肯定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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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谢家几乎能算是平静的应对相比,韦家的气氛便是紧绷的。
韦苍亲自给韦萤收殓了,又在灵堂坐了一整夜。
外面凄风苦雨,便好比他的心情。
他没想到自己唯一的弟弟就这么丢了性命,就这么年纪轻轻英年早逝。
若早知如此,那时候便不要让他带着谢峦回康都来,有些事情便就是他痴心妄想又自以为是。
可现在后悔又已经太晚了。
他恨自己一直以来眼高于顶心高气傲,恨谢家心狠手辣不顾念旧情,也很龙椅上的陈瑄。
若不是陈瑄刻薄寡恩,他又何须为了韦家的将来汲汲营营?
他垂着眼眸,强令自己不再去想从前。
弟弟已经死了,他还活着,韦家便还在。
将来总有一天他能把一切都讨回来。
他伸手拿起一沓纸钱,放到面前的铜盆里面烧了个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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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灵堂走出来,韦苍看到丛越迎面走了过来,手中拿着厚厚的一沓文书信报。
“朝中有什么事情?”韦苍看向了丛越。
“是大将军卢衡的捷报,之前大人看过了,这两日陛下已经拿了主意,想要把琉州彻底占下来。”丛越简单地说道,“不过朝中的意见并不怎么一致,毕竟琉州如今还是胡人居多,想要占下来实在太难。”
韦苍垂着眼睑接了那一沓文书信报简单翻了翻,朝着书房的方向走,口中问道:“大将军的意思呢?”
“大将军似乎认为,占或者不占他都可以,大将军本人似乎没什么意见。”丛越说道,“梁丞相态度也是如此。”
“梁熙这次没有反对?”韦苍脚步顿了顿,有些诧异地看了丛越一眼。
“据下官所知,的确没有反对。”丛越道,“或者是陛下已经提前与丞相大人商量过了吧!”
韦苍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他看了眼这细密冷雨,又回头看了眼灵堂,压下了一声叹息,道:“等我把这些看完之后再细细说吧!既然卢衡和梁熙都是这样态度,说明其中事情没有你说的那么简单。应当还涉及到了北燕的一些事情。”
说到这里,他想起什么又看向了丛越,问道:“上回北燕一分为三,还是北燕么?”
“他们丞相刘阿池辅佐小皇帝的那个还是国号北燕;另外一个是大将军窦傲自立为帝,国号为齐;另外还有一个是原本的国舅利涉扶持的大皇子,大皇子已经死了,利涉自立为帝,国号为周。”丛越想了想,这样说道,“其中原本最弱的应当是国舅利涉的那一支,但挨着珠州的是窦傲的那一支。”
“窦傲被打败了?”韦苍眉头皱了皱,“窦傲手中的兵马是最难缠的,当初父亲还在的时候,几次败在他手中。”
“这便没有听说了。”丛越说道,“按理说,若要拿下琉州,便必定要先打败窦傲,琉州便就是窦傲的根基。”
“有意思。”韦苍想了想,倒是也没想明白其中关窍,“你去打听打听,看看里面到底还藏着什么事情。”
丛越应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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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都寒雨绵绵的时候,琉州正下着一场大雪。
不过一夜,大雪已经能没过膝盖,让人行走都难。
被魏朝占据的平郡此时此刻被大雪淹没,放眼看去都是深深浅浅的灰白,北风呼啸之中,那一场攻城战留下的血腥味道在冷意中蔓延。
卢衡在平郡郡治衙门里面驻了军,此时此刻平郡中魏朝军队已经把一切都掌控起来。
他对着舆图皱眉头,虽然是如愿以偿地占了琉州,但与他最初的构想却并不一样——认真说起来,打平郡是一次奇袭,是卢雪得到了如今平郡因为窦家人内讧所以出现了权力交接的空档,所以临时决定了试着攻打平郡。
提议是卢雪提议的,打也是卢雪亲自做的先锋,结果当然也是一目了然。
但打下一座城池从来都不是战争的结束,攻占之后种种甚至更为重要。
他当然是想就此把平郡占下,虽然整个琉州不可能立刻吃下去,但平郡位置也十分重要,占下平郡,将来再把整个琉州吃下,只要有足够的兵力和时间,不是不可以的。
问题就是……这样大雪之下,兵力钱粮马匹以及时间,可以支撑下去吗?
琉州已经太久不在魏朝的治理之下,北族人并不把魏朝放在眼里,窦傲还活着又没有死,他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平郡被魏朝占……
所以窦傲会怎样做呢?
卢衡闭着眼睛分析着战局,一时间他难以得出一个确切的结论。
外面有脚步声传来,他睁开眼睛,便看到自己的两个儿子卢雨和卢雪一前一后地进到了屋子里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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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里面放了火盆十分暖和。
兄弟两人进来先脱了大氅挂在架子上,然后才上前来分别在两旁坐下了。
卢雨先开了口,道:“今日看着平郡里面倒是还算是平静,也没有人再起事。”
“应当是那些人已经趁着下雪撤走了。”卢雪接了话,“我今天派了斥候出去探查,窦家军并没有走得太远,应当还是不甘心的。”
卢雨点了点头,他看向了卢衡:“爹,我们是打算就在这里驻军,之后就要一鼓作气拿下琉州吗?”
“要等陛下的旨意。”卢衡说道,“我虽然想就此占下平郡,但这其中关系太多,还是要看陛下的决定。”
“我觉得窦傲或者会派人来和谈。”卢雪在一旁道。
卢雨于是看向了他,有些好奇:“你又是为什么这么觉得?”
“如果我是他,我就派人和谈。”卢雪摸了个帕子把头上的雪珠擦干了,然后看向了卢雨和卢衡,“如果窦傲要和谈,陛下愿意谈吗?”
这问题问得卢衡和卢雨都沉默了一下,他们虽然一直知道陈瑄想北伐,但却也拿不准陈瑄是否会愿意和窦傲和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