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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香殿中,陈瑄正听着自己的臣子说着琉州平郡的事情。
“有此次大捷,不妨与北齐和谈一番。”一位臣子这样说道,“先稳住了北齐,再与北齐联手。窦傲手中的精锐最骁勇善战,便可借窦傲之手除掉刘阿池与利涉,如此便能稳住北方局面了。”
“那岂不是养肥了窦傲?窦傲一统了北方,那我们魏朝还拿什么北伐?”另一个臣子站起来就反驳,“实在是迂腐又无知!”
“若是现在与北齐对上,要多少钱粮马匹!从康都到琉州千里迢迢!”之前那臣子振振有词,“臣以为,议和才是最好的选择!”
作者有话说:
第80章
每一次用兵,事实上都是军备钱粮和人的调用。
军备钱粮的重要性,则可以用一句兵法上的话来概括:军无辎重则亡,无粮食则亡,无委积则亡①。
这一切更本质一些便就涉及到了钱——朝廷的赋税、收入。
而人的调动,除开将军用兵得当之外,就还涉及到一个向民众征兵的问题。
陈瑄对北边用兵一直以来是算得上谨慎克制,并非是穷兵黩武之君。
所以在此时此刻,承香殿中有大臣提出议和的时候,他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态度的偏向,是赞同还是反对。
他就只是听着自己的臣子们从不同的角度表达着他们的看法,不同人站在不同角度提出的看法,或者有一些带着私心,或者有一些带着偏见,但又都是有可取之处。
若不论其他,陈瑄他自己是自然希望立刻占了平郡,最好接下来把整个琉州都收入囊中。
但显然以目前的情况来说不太可能,一来当然是补给问题,就算有珠州作为后盾,还有玉州军一起协调,可北方的天气已经完全变冷,冬天作战的消耗是远大于其他季节;二来便是,窦傲和北族人在琉州经营已久,他们更擅长在琉州的冬天作战,卢衡就算是常胜将军,但也是南方长大的人,实在难讲有多擅长在北方的冬天作战。
这两点足以让陈瑄踟蹰。
可就算踟蹰,他也不那么想去议和。
别人或者都忘了,可他还记得当年琉州怎么丢的。
当年魏朝丢掉琉州,便就是起于议和,那时候北方的胡人政权刚刚成了势力,南下攻打琉州,当时封地就在琉州的平王陈锋被胡人打得落荒而逃,最后选择了与胡人和谈,在和谈之后的第二年,胡人直接翻脸不认人杀了平王占据了整个琉州。
失去了琉州的魏朝,再没有能抵挡胡人南下的天堑,之后数年内,先有外敌再有内乱,再之后就是仓皇逃窜到康都来。
陈瑄不想和谈。
尤其不想和这些胡人和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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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议一直到了晚上也并没有得出一个结果。
陈瑄看了看天色,还是决定先放了诸位大臣离开。
一整天都在承香殿绞尽脑汁唇枪舌剑的臣工们于是就在夜雨之中离开皇宫各自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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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王陈璎在宫门口追上了已经快要上牛车的梁熙,厚着脸皮蹭上了丞相府的车。
“丞相觉得陛下想要议和吗?”上了牛车坐好,还没等车往前走,陈璎就迫不及待地就开口问了。
梁熙先用铜钩拨了一下几案边茶炉中的炭火,把茶壶放上去烧了水,然后才不紧不慢地看向了陈璎,笑了一笑,道:“陛下应当还没定下心中想法吧!”顿了顿,他又从几案下的小抽屉里面取出了茶叶,询问地看他,“殿下要用一点茶吗?”
“我来、我来。”陈璎伸手接了梁熙手中的茶叶茶碾等物抢着要自己煮茶。
梁熙看了一眼陈璎的动作,倒是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往窗外看了眼。
此时此刻官道上倒是车水马龙,各路官员们的牛车随从,几乎让皇宫外这条宽阔的道路都堵塞了。
“先送殿下回去吧!”梁熙说道。
“也不瞒丞相,我今日是觉得议和好的。”陈璎看向了梁熙,“但陛下的态度看着不太像想议和的样子,但朝廷今年也难过,若把银钱都用在了北伐上面,明年要怎么过呢?”这话在承香殿的朝议中,他身为大司农,但并没有直接这么说,显然是心中有所想法的,“只是这话,我却也不敢与陛下直接说,怕陛下恼火。好不容易胜了这一次,我偏偏仿佛像是泼冷水的。”
“殿下若直说,陛下也不会怪罪的。”梁熙抬眼看向了陈璎——对这位安王,他倒是没什么恶感,他便就是一个中规中矩的宗亲,作为陈瑄的亲兄弟,一直以来安分守己,一直都十分中庸,“或者殿下直接与陛下说了更好,毕竟身为大司农,钱谷之事,殿下所知更清楚。”
“以前是敢的,自从大皇子出了事,我就不敢了。”陈璎叹了口气,“我怕陛下多想。”
这让梁熙一时间也不知能说什么了——与陈瑄膝下一只手能数过来的子嗣相比较,安王膝下那十几个儿女,他的担忧也不能说完全没有由来。
“我也是没办法。”陈璎拿起茶炉上的壶冲开了杯子里面的茶末,“丞相也知道,我向来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这要是能打,钱谷之事扯得过来,我二话不说立刻双手双脚支持陛下用兵。今年虽然略有富余,但冬季用兵……不是一回事!”
“那便就直接给陛下上奏就行了。”梁熙看向了陈璎,语气平静,“在此时此刻,陛下会更愿意听实话的。”
陈璎纠结了一会,还是拿不定主意。
梁熙没有催促。
很快,牛车就到了安王府外面停了下来。
陈璎犹犹豫豫地看了梁熙一眼,最后抓了抓头发,愁肠百转地与梁熙告辞了。
梁熙目送了陈璎进到王府中,然后才吩咐了车夫往丞相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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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璎是想要议和的。
在大司农这个位置上面,他比任何人都看得清楚魏朝的财政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今年的确是好过了,可那是整个魏朝平均扯一扯才好看的。
若要是单论起来,原本应该是鱼米之乡的瑶州,一场大水把今年收成降低了一半不止,冬天还指不定要怎么闹呢!到时候瑶州上奏要请求拨钱粮,拨还是不拨?
若是用兵继续往北打,钱粮给不给?没钱没粮将士们吃什么,拿什么去和北族人拼?
可,钱粮就这么多,他又不能凭空再变一倍出来!
他也知道陈瑄其实用兵已经是克制了,再怎么克制,今年可用的就这么多,用到这里就没法用到那里,他简直就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他是想和梁熙一起联名上奏的,他知道他自己在大司农的位置上,不过就只是因为他的身份是陈瑄的弟弟,陈瑄不放心其他人在这个位置上面。
若说他自己说的话在陈瑄那边有多大的作用,他觉得他说的话起作用可能还不如今天在承香殿里面因为提出议和意见那个大臣来得大。
只有梁熙一起提这件事,陈瑄才会真的把他的话稍微往心里去一去。
但也正如梁熙在牛车上所说,这事情他也最好不要隐瞒,陈瑄是想听实话的。
梁熙既然不想接手,他……自己上奏……
纠结地想到这里,他忽然想到什么,眼睛亮了起来。
他说话没用,但他可以把话让陈瑄的皇子来说啊!
这岂不是一举多得?
又能让陈瑄看到自己的皇子是有用之人,继而减少对安王府的戒备,还能把这要命的实话传到陈瑄耳中,让他慎重考虑出兵的事情。
那么是让废太子上奏,还是让最近已经初露头角的二皇子来呢?
废太子应当不可,陈瑄对陈麟的态度已经太明显了,他犯不着为了这事情得罪了陈瑄。
那也就只能选二皇子陈耀。
这么想着,他也就拿定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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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车上,梁熙一边喝茶,一边听着冯屹说朝中的事情。
今天一整天都在承香殿中议政,许多事情都堆积在丞相府中还没处理,这会儿冯屹便只能先捡着一些紧急但并不太繁琐的事情简略说说,不太用动心思,就趁着这时候能定下。
“有瑶州的奏章上来么?”处理了几件事情之后,梁熙忽然问道。
冯屹道:“暂时也没有,王琳大人应当才刚到瑶州不久,要上奏章恐怕要再过半个月了。”
梁熙点了点头,又笑了笑,道:“不管怎么说,大将军能把平郡拿下来都是喜事,说明陛下这么多年对北边的布局还是起了作用了。”
“下官以为,这其中珠州作用极大,当年也幸亏陛下力排众议,就让大将军占下了珠州,没有回退到玉州。”冯屹说,“说起来,大将军倒是有提过,想让朝廷也派人去珠州,意思大概是卢雪卢大人不好一边在军中带兵,一边还在珠州做刺史。”
“这就得看陛下的意思了。”梁熙笑道,“等将来琉州若是定下来,珠州刺史这样位置才好慢慢商议派人前去,否则也就只有卢雪那样的人才稳得住局面。换个旁人,恐怕是处理不好现在珠州局势的。你想想看,北边是胡人,西边就是北齐北燕,东边时常还有流民起事,不是一般人能稳得住阵脚的。”
“所以陛下已经打定主意要拿下琉州了吗?”冯屹好奇地问。
梁熙想了想,在自己亲信面前,便吐露了几分真言:“陛下也没拿定主意,就和你我一般,一边想着若是琉州真的能拿下来,是天大的好事,一边又想着,那边局势真的复杂,一般二般的人都镇不住。再有就是钱粮部队的问题,陛下还得再犹豫两天。且看安王会不会把他的那番话再对陛下说一说了。”
“安王大概不会亲自说的。”冯屹道,“安王若是真的想自己说,方才就不会来找大人磨叽了那么久了。”
作者有话说:
军无辎重则亡,无粮食则亡,无委积则亡①出自孙子兵法·军争篇
第81章
尽管多年来,梁熙都是不主张北伐的那一方,但他却也不主张主动与北方那几个政权议和。
不主张北伐的原因很简单,那就是自从南渡康都之后,魏朝境内并不是完全太平安稳的。
或者在琪州这一代因为离康都近,之前就是元皇帝的封地,故而与康都关系好继而太平无事,其他地方,比如瑶州,比如瑢州,再比如珩州,这些地方又有多少乖顺呢?
自魏帝当年从晶城那一逃为开端,其实四处人心都已经浮动。
各地刺史便就是实权在握的诸侯们,他们虎视眈眈,心里在想若是有机会便也要试一试,把这魏朝的皇帝从龙椅上赶下来,换他去做这天下之主。
韦榷当年便这么做过,只不过是失败了而已。
但只要有这么个人开过头,后头便会再有人效仿。
在梁熙看来,北伐或者重要,但对于整个魏朝来说,把魏朝内的内政稳定更重要。
所以他从前并不主张北伐。
但他也不主张主动与北方那些胡人议和。
当年胡人攻破晶城种种,他一清二楚。
这几十年来胡人在北方的肆虐,他也看在眼里。
他们这些人从来不顾什么道德廉耻,也从来不会把所谓的和约当做是一回事,当年魏朝丢掉琉州不就是以为他们真的会遵从和约的缘故么?
在他看来,对待那些胡人和谈是没用的,只有用武力去打败他们,赶走他们,才是最根本的解决方式。
但若要这么解决,那便就只有打下去这唯一的选择。
卢衡能带兵,这次还能奇袭拿下平郡,足以说明他作为大将军在领兵上面的神武,让他继续打下去应当完全不是问题。
所以剩下的问题,就是安王陈璎说过的钱粮。
这问题,梁熙一时间想不到有什么可行的解决办法。
但他猜想,陈瑄应当也不会想和胡人和谈,所以最后陈瑄应当也还是要从钱粮上想办法。
毕竟钱粮易得,而攻打北方的机会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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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中,陈瑄从承香殿出来,扑面而来的冷意让他紧了紧身上的裘衣。
王泰在一旁躬身问道:“陛下,要宣召美人吗?”
陈瑄踟蹰了一会,最后摆了摆手:“今日朕想要静一静。”
王泰察言观色,又想起来张贵人差人送他的那一尊金佛,便道:“陛下也劳累了一整天,晚上了正好需要放松放松,就算不宣召美人,去贵嫔或者贵人那儿坐一坐也好。”
听着这话,陈瑄转向了宣华宫的方向。
王泰心中微微一喜,正打算吩咐人准备御驾往宣华宫的时候,却听陈瑄开了口。
“那就去甘露宫吧!”陈瑄看着宣华宫的方向口中这么说道,“之前听人说了韦家和谢家那事情,不知道贵嫔是不是又因为这事情劳神了。”
王泰愣了一息,急忙一边叫人往甘露宫去,一边跟上了陈瑄的御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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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露宫中,原本已经打算更衣就寝的谢岑儿见着玉茉进到屋子里面来,面上泛着喜色。
“陛下过来了。”玉茉脸上带着笑,从架子上重新拿了衣裳给她披上,“这会儿也来不及梳太复杂的发髻,要不娘娘就挽个简单些的样式吧?”
谢岑儿有些意外,她以为陈瑄这日理万机的时候是不会往后宫来的。心里这么想着,她还是很快打起精神来,看向了玉茉,道:“就挽个简单些的发髻吧!”
玉茉听着这话便上前来,给她把已经打散的发髻重新挽了起来。
这边刚把发髻梳好,还没把那一整套的珠钗花树给妆扮上,陈瑄已经从外面进来了。
他没叫人通传,而是直接进到了内殿来,看到谢岑儿这么晚了在梳头发,便忍不住笑起来。
“朕这是来的不巧了。”他伸手按在了谢岑儿肩膀上不叫她起身,又伸手从妆台上拿了一支长长的花钗在她头上比了一下,然后插了上去,口中笑着道,“怎么今日休息这么早?若是知道你都准备休息,朕就不过来了。”
“天气冷了,便不想动弹。”谢岑儿从镜子里面看向了陈瑄,“若是知道陛下要过来,我便也不会这么早就准备休息。”
“原本也是临时起意。”陈瑄在谢岑儿旁边的榻上坐了,从侍女手中接了茶,随手就放在了妆台上,然后挥了挥手示意她们都可以退下,“听朕的臣子们吵了一天,吵得脑子嗡嗡,便想安静一会儿,又不想一个人呆着,便到你这儿来了。”
谢岑儿略有些好奇地看向了陈瑄,斟酌了一会儿才道:“陛下可以叫他们不吵的。”
“朕还没有完全拿定主意,且多听他们吵吵。”陈瑄伸手又从妆台上拿起了一支小巧些的步摇,伸手在她发髻上比了一下,漫不经心地放下了,又去找其他样子的步摇,“你这里首饰怎么就这么点?”
“好些在底下,没拿出来。”谢岑儿伸手拉了一下妆台下的抽屉给陈瑄看,“太沉了,戴在头上坠得头疼,所以平常就用这些轻巧些的。”